昭便褪下华服、卸去钗环,素衣散发,跪伏在皇帝面前请罪:“妾管教无方,有失母职,致使太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行为,请陛下降罪。”皇帝沉默良久,最后一声长叹:“皇后并非太子生母,这些年又尽心维护太子,岂能把他的过失怪罪到皇后身上这次若不是皇后当机立断,叛乱不会平定得如此之快。皇后有功无过,不但不能治罪,还应奖赏。”他下令赐物一万段,做为对皇后的嘉奖。太子之事总算是让顾昭掩过去了。顾家也因及时出京躲避,未受任何损失。只是这以后,皇帝似乎对她有了芥蒂。之前帝后二人虽然没有多少夫妻的亲密,至少还算互相尊重,从那以后却是日益疏远,到最后只剩下了表面客气。顾昭至今都不知道皇帝猜出了多少内情。虽然皇帝性格温和,但并不愚蠢,对于她在那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他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戾太子已经伏诛,死无对证,皇帝就算有心追查,也已找不到任何证据。但顾昭相信,若她有任何把柄落在皇帝手里,他是不会对她留情的。是以这六年里她极为小心,不敢有任何疏失,以免皇帝有机会对她不利。皇帝喝完药,顾昭才开口:“淑妃平日里也如此没有忌讳吗”徐氏的言论,她没听见倒也罢了。既然听到了,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过问。皇帝本已放下药碗,闭目养神,闻言睁眼扫了她一下,慢慢道:“淑妃是心直口快了些,但她说的都是真话。现今会说好听话的人多,敢讲真话的人却是难见。还请皇后看在朕的面上高抬贵手,别太为难她。”皇帝表明了回护的态度,顾昭也只能低头回答:“陛下言重了。妾明白陛下的意思了,不会再追究此事。”她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正要告退,却又被皇帝叫住:“皇后”顾昭止步,等着他的下文。皇帝却又踌躇起来,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算了,你出去吧。”即使服用了安神药,太后依然一大早就醒了过来。东方才微泛熹光,窗外的树上已传来清脆的鸟鸣。不多时,报晓的钟鼓声也响了起来,只是与宫城隔得远了,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太后并没有立刻叫人来服侍,而是盯着绣了卷草纹的帐顶出神。其实她猜得到先帝当初想说而未说的话是什么。想必是他自知命不久矣,又见徐氏母子势单力薄,想叫她多看顾些。至于为何先帝最终没说出口,无非是经过戾太子一事,他对她心怀猜忌,思虑再三,到底没敢将大事托付。所以他最终选择了徐氏,一个永远不可能对小皇帝不利的人。先帝作此选择,定然会对他们有所安排。所以颜素告诉她先帝许徐氏调动神策军时,她已信了七八分。前阵子她又更换兵器使试探神策军,不久后就收到消息,窦怀仙向徐太妃献食,并在几日之内就探访了徐氏。显然颜素所言非虚。徐太妃与神策军确实有关系。她已有了神策军,若是还取得藩镇支持,就再没办法压制了。“太后可醒了”思量间,城内已敲了第三遍钟鼓。白露也就来帐外问候了。“醒了。”太后道。白露听见她的回答,挂起了帘帐,扶太后起身,又唤人进来侍奉太后梳洗。太后洗漱完毕,司饰便进来请示要梳的发式。“今日不开延英,简便点就好。”太后道。司饰领命,为太后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又用玉梳替她插戴,正要打开钿盒,请太后挑选装饰的花钿,却有一名内官在这时入内,将一张帖子交给团黄。团黄接过帖子看了一眼,向太后使了个眼色。太后便向司饰挥手,让她退去。等司饰走了,团黄才将帖子呈交太后。“谁送来的”太后接了帖子,却并没有马上看,而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团黄回答:“东平王。”、第39章 斡旋太后缓慢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抬眼看向眼前正朝她行礼的年轻男子。男子施完礼,抬起头来。他的眉眼其实算不上十分精致,但是眼神清亮,专注起来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深邃。且他鼻子生得挺拔,让他本有些寡淡的面目生动不少。脸型也在褪去幼年时期的肥胖后渐渐显出了棱角。印象中外貌略显平庸的孩子竟在几年里长成了俊秀的青年。太后微笑着放下茶盏:“东平王出宫后,确实很长时间没往我这里走动了。”东平王客气而不失诚恳地回答:“殿下面前,臣不怕说句实话。以臣的身份,若往宫中走动太勤,恐会引人猜疑。”太后自然明白他的顾虑,点头叹道:“那时都以为大局已定,谁知又有了变化也难怪你要避嫌。”东平王笑道:“虽然不方便经常拜见殿下,但臣在宫中时常受殿下看顾,一直铭记不忘。”“你是晚辈,我照拂你也是应该的,”太后顿了顿,有些疑惑道,“莫非东平王此番入宫,只是为了叙旧”“那倒不是,”东平王笑道,“是臣有一事不明,欲请殿下解惑。”太后失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为东平王解惑”“殿下过谦了,”东平王道,“臣这些年看着,殿下的见识别说寻常妇人,就是男子里也没几个及得上。还是臣太过愚钝,入不了殿下法眼,故而不肯赐教”“言重了,”太后道,“既如此,就请问吧。”“不知太后对神策军有什么想法”太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抬眼看了下东平王,再开口时,语气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悦:“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件事。”“太后更换军器使应该不是心血来潮,”东平王却依面带微笑,“前阵子左中尉窦怀仙又秘会徐太妃,臣想宫中的局势未必像看上去这样平静吧。”太后短促地笑了一声:“东平王虽然不常进宫,消息还是一样灵通呢。”东平王镇定道:“毕竟曾在宫中住了这么长时间,要打听点事情还不算很难。”太后盯了他一会,冷冷道:“平静如何,不平静又如何”“若殿下与徐太妃志同道合、亲密无间,自然没有臣说话的余地。但若殿下有别的打算,也许臣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是助我还是助你们自己”太后冷笑。“恕臣直言,”东平王道,“以现在的局势来说,两者没有区别。”“何以见得”东平王稍作斟酌,缓缓道:“宫中原本就有传言,说先帝把调动神策军的权力给了徐太妃。最近窦怀仙的动向也说明神策军确实有倒向太妃的可能。神策军是什么份量,殿下应该心知肚明。若徐太妃真的掌控了神策军,局面马上就会失衡。那时无论是殿下还是臣等,都很难再有立足之地。”“那你的建议又是什么”太后淡淡打断他。“合作。”东平王道。太后冷笑:“几个月前令尊还在千方百计算计我,现在你又来要我合作我凭什么相信你”东平王踌躇片刻,缓缓开口:“臣生性散漫,尤喜在坊间厮混,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物也多少识得几个。四年前机缘巧合,臣认得了一名胡医。据他说,他曾经进入顾府,为殿下本家的老夫人诊治过。”太后本在疑惑,他为何讲起不相干的事。待听到胡医二字,她脸色微变,看向东平王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戒备。“那两年里,府上延请了不少医人为老夫人诊治,连番邦的医人也请去了,”东平王却似毫无所觉,自顾自地续道,“想来老夫人的病况十分糟糕。可是据那胡医说,老夫人只是上了年纪,略有些体弱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倒是看过夫人之后,府上又令他为一名年轻男子看诊。这男子的病情就有趣多了。殿下可想知道那人是什么病症”“你威胁我”太后冷冰冰道。“殿下觉得是就是吧,”东平王道,“殿下不相信臣,其实臣也不怎么相信殿下,尤其在得知这件事以后。但现在臣和殿下谈论的是一个更大的危局。神策军能造成什么后果,殿下想必也很清楚。无论是殿下还是家父都不可能独力对抗他们。合作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我与令尊的想法多有分歧,就算合作也不可能长久。”太后道。东平王步步紧逼:“但在神策军上,殿下与家父的利益是一致的。臣并不要求一个长久的联合。”最后这句话让太后微微震动。她将东平王重新审视了一番,才低声问道:“你当初没把真相告诉先帝”若是先帝知道了内情,绝不可能毫无反应。东平王摇头,接着苦笑道:“府上只告诉那胡医此人是顾氏亲族。那医人至始至终都没猜到那男子的身份。臣听这医人说过此事后就给了那他一笔钱,让他返回西域的故乡。临走前他答应臣,永远都不会回返中原。”“为什么”她问。他与先帝的关系远比她来得密切,没有理由为她隐瞒。东平王轻叹一声:“诸子已死,就算禀明先帝也于事无补,只会徒增先帝烦恼。”太后沉默了。东平王见她神色似有触动,又恳切道:“以顾家和太子牵扯之深,若非殿下及时调转船头,臣想顾家绝无可能在变乱中全身而退。臣相信殿下是能准确判断局势并做出明智决定的人。请殿下三思。”太后沉吟许久,终于再度开口:“你能代表你的父兄”东平王听她口气有所松动,大喜过望:“殿下肯答应臣的要求”太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先回答我,你今日对我说的这些话是出自令尊的授意,还是你自作主张”东平王微有迟疑之色。太后了然:“看来是后者。我相信你的诚意,但很遗憾,我还不能答应你任何条件。当年我能保下顾家,是因为我能让顾家遵从我的指令。你呢”说到此处,太后对他露出一个微带讥讽的笑容:“你那对父兄,你做得了主吗”未能达到目的,东平王固然失望,太后对这结果其实也不甚满意。东平王虽已离开多时,她却还是显得心烦意乱。白露不明就里,只道太后素来苦夏,怕是受不了现在这酷暑天气,便建议她移驾到自雨亭中。所谓自雨亭,乃是西戎传入的消夏法子,从湖泊、山泉引水,灌注亭台顶部,再让水流沿四檐倾注而下,远远看去,有如幕雨飞瀑。这道道水幕不仅带走暑热,还能激起阵阵凉风。亭内即使在最热的时节,也能维持着舒适宜人的温度。亭中的凉爽确实让太后稍稍平静。她小坐一会儿后,就叫人去传唤李砚。时值炎夏,骄阳似火,整个宫廷都被这酷烈的日光烤得无精打采,太液池却还是一派生机。池畔绿荫成片,细长的柳丝一直垂落到湖面,随着柔波轻轻摆动。湖中遍植芙蓉,正是盛开的时候,田田莲叶之间点缀着无数盛放的粉荷。小宫女们划着小舟,在莲间穿梭嬉戏,摘取新鲜的莲蓬。李砚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隔着水幕看去,太后正斜靠在栏杆上。她身侧的小几上摆放着一个荷叶形状的青色瓷盘。里面鲜绿的莲蓬堆叠如山。太后手里也有一个碗口大的莲蓬,正被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正在亭内侍奉的白露先瞧见李砚,俯身在太后耳边说了句话。太后回头,正好看见他撑伞走了进来。进得亭中,李砚收了伞,交给一旁的中人,向她下拜行礼。太后免了他的礼,又微微一笑:“你来了。”李砚起身,不见亭中摆有棋具,心知是有其他事找他商量,便没急着说话。果然太后在赐了他座后就遣退众人,将东平王今日到访之事叙述了一遍,问他道:“这件事你怎么看”李砚沉吟片刻,并不急于评论,而是先问:“虽然这不是臣应该说的话,但是先帝当初若将神策军交给太后,应可避免如此僵局。”他曾经向太后提过类似的话,但太后那时明显回避了他的问题。听他又言及此事,太后微微皱眉,不悦道:“事到如今,又说这个做什么”“太后想听臣的看法,”李砚回答,“就应该把来龙去脉都告诉臣。否则臣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太后沉默良久,终于艰涩地开口:“因为先帝不信任我。”李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追问。最终,他还是按捺下自己的疑问,没有作声。第一句话出口后,太后像是卸下了负担,再说话时便顺畅了许多:“我早就知道太子有病,也知道他不宜为君,但是顾家的前途已与太子绑在了一起,所以我并没有把太子的事告诉先帝。我本待徐徐图之,谁知太子疯癫已甚,铸成如此大错。我欺瞒在先,先帝自然不肯信我。”“先帝知道内情吗”李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