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此发出了冷嘲“一群狂妄而拙劣的,跳梁小丑。”“准备好了”“是的。”华贵的窗幔与精致的窗棂隔开了广场上的热度,沙皇的宫邸,是全俄国最冷的地方。叶卡捷琳娜死后,没有人像她继承彼得那样来继承她。新鲜的逐渐变老,人们曾经解放的灵魂再次受到禁锢,农奴肩上的纤绳,拖拽得日益沉重。彼得死后,伊万曾满怀热情地想要接续他的事业,这次他心底仍然对可能的继承人存有一丝期待,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期待很自然地消去了。人走政息,自古皆然。有过上次的经验,他对此并不感到稀奇。于是渐渐地,他自己也放弃了他心里曾经有过的热情。此刻,他的眼睛投向窗外,冰冷的紫色连嘲讽都懒得给予:“那就开炮吧。”不一会儿,广场上响起了接连的炮声,炮弹落在密集的队伍中炸开,人们的惨叫隔着坚冰一样的玻璃,伊万听不见。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索然无味地背过身去。因为人太多太密,他自然没看见,人群中那张宛若少年时自己的脸。第一枚炮弹掉在别斯图耶夫旁边三米左右的地方,他连忙滚落一边防止被波及,等站起来后眼镜早不知摔到哪里去了,他模糊着视线,声嘶力竭地喊道:“布拉金斯基,快跑”他试图寻找那个少年的身影,却无奈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找不到。又一枚炮弹落下,别斯图耶夫被溅落一身灰土,堪堪捡回一条命。广场上的人们四散奔逃,他也不得不放弃搜索,逃命要紧。只能暗暗在心里祈祷,那个少年不要就此死去他不会轻易死去,然而他的死去,代表着比单纯的死亡更值得惋惜的东西。“封锁广场,抓捕所有可疑的人。”伊万仍旧冷漠地下着命令,对炮击造成的惨状视而不见,或者早已麻木。别斯图耶夫模糊着视线,小心翼翼地躲过炮轰,在即将逃出生天时,却被迎面赶来的三个宪兵团团围住。“您被捕了”宪兵粗暴地反扭过他的手臂,别斯图耶夫试图和他们搏斗,但没有换来自由,而是一顿暴打。他们押着他和抓捕的另外百多号人,走向了深不见底的监狱。被扔进牢房,别斯图耶夫顾不得抱怨浑身的疼痛,待宪兵走了以后,他轻声唤起了少年的名字。“别斯图耶夫您在这儿太好了,我还担心您会死呢”黑暗里,他的呼唤终于传来答应的声音。听布拉金斯基的口气,他似乎没什么大碍,别斯图耶夫松了口气。布拉金斯基在他隔壁的牢房里,他听见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少年缓缓挪到了他的身旁,现在两人只隔着一层铁栅栏。“炮弹激起的气浪把我摔了出去,现在断了一条腿,不过大概明天就可以恢复了。”布拉金斯基轻描淡写,像是叙述着别人的事情。别斯图耶夫听见他精神还不错,不由得自己心情也好了些,回道:“来之前就告诉过你不要放松警惕,结果你一如既往地不听劝告,这下好了吧你可得长长记性。”布拉金斯基轻笑了两声,揶揄道:“是是是,老父亲”别斯图耶夫自嘲地一笑,回想起几年前自己把濒临失去意识的布拉金斯基从茫茫荒原上带回至今,眼看着这家伙从一丁点的小家伙飞速成长为眼前的俊秀少年,似乎确实有种提前当爹的感觉说是提前,因为他自己的儿子现在才刚刚出生没多久。想到孩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萨申卡,这一次被捕前途未卜,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他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偏偏旁边的布拉金斯基还不知好歹地说了一句:“这里真冷啊,我开始想念萨申卡了。”我也是。叹了口气,别斯图耶夫到底还是没说出口。闭上眼睛,萨申卡迷人的鬈发和柔婉的笑容浮现在黑暗中,别斯图耶夫暗暗告诉自己,为了他身边这个年轻的国家,以及远在家中、此时可能刚听说了起义失败而痛哭失声的萨申卡,他一定要活下去。第二年1月,南方同样发生了革命,同样以失败告终。此间,别斯图耶夫和布拉金斯基等人一直被关押,沙皇政府成立了“秘密审讯委员会”,三不五时地有一些人被从牢房里带出去,再伤痕累累地放回来。别斯图耶夫也经过了审讯,显然在革命组织中有较高地位的他所受到的刑罚较之常人更严厉,在他回到牢房后就发起了高烧,伤口化脓,情势很不乐观。布拉金斯基曾试图用激烈的抗议来争取到一些药品和治疗,然而所有他换来的只有冷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斯图耶夫的伤情一天一天恶化下去。这一天终于轮到了布拉金斯基自己接受审讯。因为别斯图耶夫的缘故,他对执行刑讯的那拨人非常缺乏好感。“名字”长相阴柔、时刻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神情的审判长用一种奇特的悠然态度开场。他回答得没好气:“布拉金斯基。”“嗯”审判长挑了挑眉,“只有姓吗”得到他的点头后,那人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浓郁了一些:“原来是这样。”他看着面前的少年自言自语,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布拉金斯基被放回去了。他无暇深究个中缘由,他的全副注意力又回到了似乎正在好转的别斯图耶夫身上。几天以后,囚犯们等来了他们的判决。几个最重要的领导者被判处绞刑,其余百来人被发配到西伯利亚流放或定居。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比起死亡,活着意味着无穷多的可能性。“只要传道者尚存一息,理想就能一直活着,”别斯图耶夫靠着牢门的栏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力而为的笑容,“也就是你了,布拉金斯基。”将这些囚犯押送走的那一天早上,审判长特意找到伊万,邀他一道去观看出发的场面。伊万对此没什么兴趣,但审判长总一副掌握了机密要闻的神秘表情,于是伊万便跟去了,反正看与不看,对他而言无所谓。“就是那群人,”远远地,审判长抬了抬下巴,“您发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伊万沉默地盯着他指的方向,目光一一扫过人群,半晌没说话。审判长有些等不及了,他抬手给伊万指道:“在那儿呢,布拉金斯基阁下,那个孩子”伊万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眼看过去,顿时感觉眼睛如被针刺一样。那个少年身着污秽的衣衫,脸上手上脏乎乎的看不出本来肤色,裤腿上还留有早已干涸的血迹,然而不论他身上再怎么邋遢、脏乱,伊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他自己的脸。“他也叫布拉金斯基。”仿佛有感应谁指着自己,少年转过头来,视线与伊万的相撞,然后整个人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伊万也在这时看清,他有一双和自己迥然不同的眼睛,左眼艳如鸽血,右眼却仿佛流淌着的液态黄金。明丽的红金异色,倒映着与伊万眼中截然不同的风景。伊万心里一紧,冰冻多年的心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受到些微触动他很明白,那孩子是和自己一样的身份于是他冷声下令:“来人,抓住那个孩子”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名字,只能说明他们代表一样的土地。那么,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顿时,许多士兵像是原地从土里冒出来似的,朝着布拉金斯基一拥而上。少年的脸上一瞬间布满了迷茫的神情,但他手上动作没有迟疑,用尚显生涩的格斗技巧与四周的人打斗了几回合后,不再恋战,看准一个机会撞开围堵的人跑了出去。跑,他记着别斯图耶夫的话,什么都不敢多想,疯了似地往可见的地形最复杂的方向跑去。身后传来追兵的喊叫,更是让少年的心跳如擂鼓,呼吸都变得艰难疼痛。追兵似乎被什么绊住了脚步,大声的咒骂穿破云霄。少年趁机溜进幽暗的小巷,七拐八拐总算找到了安全感,这才骤然停下来双手支住膝盖呼吸。只喘了几口,他就像突然听到什么一样,立刻又直起了身子,一刻不敢停地继续逃亡之旅。他也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被抓住,他就一定会死。那个人,沙皇俄国,一定知道许多杀死国家的方法,更何况他只是个尚未成形的、仅仅存在于理想中的国家意志。布拉金斯基就这么跑远了。捱过了第一个全城搜捕的夜晚后,第二天他趁乱出了城,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风餐露宿。过了几个月,或者几年,在用正当的不正当的手段搭了许多便车后,他才终于进入了寒冷荒凉的流放地。目之所及是广阔到令人心生畏惧的荒野和森林,呼啸过针叶的刀片一样的风让身量尚轻的布拉金斯基想起了自己诞生之初的时光,最初的几年他所拥有的一切也只是这些,弱小的他天天与山野为伴,如今不过是回归原点。流放的终点,正是他的起点,过去的几年同别斯图耶夫和他的革命者同伴在一起的时光,仿佛就像一场幻梦。他顿时感觉身心上下由内而外地一阵轻松,仰面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却令他感到大城市的生活无法比拟的欢愉。“你们已经倒下,而我必将归来。”回到了相同的位置,只要他还活着,就意味着一切还没有失败。他得学着,自己从头再来。与此同时,萨申卡的日子却一天也没过好过。三年前的那次起义失败后,她的丈夫别斯图耶夫就被捕了,很快转移到了远离彼得堡的监狱,没了消息。后来几经辗转,她知道了那批囚犯被流放至西伯利亚,于是她勇敢地决定要去追随别斯图耶夫的脚步,三年来她一直在申请一个“获准流放”的机会,却一直没有成功。眼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会叫妈妈却不知道爸爸怎么说,萨申卡不禁感到一阵心如刀绞。到了第四年,她的苦盼终于等到了结果,她“获准”被流放至西伯利亚,能去找她的丈夫了。萨申卡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喜极而泣,她紧紧地抱着他们的孩子,颤抖着声音:“我们马上就要见到你爸爸了,我的孩子,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她也是冬天启程,正如当年别斯图耶夫被流放时的情形一样。沿途的寒风几乎要将她的身体穿透,她的脑海里一会儿琢磨着“他走时也这样冷吗”,一会儿为“我就要见到他了”而欣喜,导致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显得不能自已了。孩子有时会因为恶劣的行路条件而哭闹,萨申卡总能调动起全身的耐性安抚他、鼓励他,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清晰却又朦胧的人影,爱情和亲情的力量令她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怕。来到流放地,映入她眼中的是同布拉金斯基三年前所见一样的莽莽荒原。偌大的空旷令她的心突突直跳,全然的陌生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几乎窒息,直到一双熟悉的手将她拉出泥沼“布拉金斯基是你”经历了初见的吃惊,萨申卡心头涌上一阵喜悦。他在,那么自己的丈夫也一定在。吃惊的不止萨申卡一个,布拉金斯基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萨申卡类似他母亲一样的人物。“萨申卡,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布拉金斯基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由衷的,“您真是勇敢呢。快跟我回去吧,外面很冷的。”萨申卡跟随他的脚步走向不远处的一个村落,想必那里就是一些被流放者的定居点了。一边走,她一边打量着身旁的少年,他停止了之前那种树木抽条一般的飞速成长,三年来几乎没有变化,甚至比以前显得更瘦弱了一些。但是,很明显,他变得比以前更加能干了,他的手上此时就提着两只野兔,想来是冒险出来觅食的倒霉鬼。此时的他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俄国乡下少年,倒也不显得土气,萨申卡直觉这样自由自在的环境或许比大城市适合他。“我们到了。”说着,布拉金斯基很礼貌地替她开门,再在进门后把门在身后关上,“您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接说出来,这里只住了我一个人。”听他的话,萨申卡知道他误会了:“不,我来并不是为了革命的事等等,你说一个人”布拉金斯基一愣,面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很遗憾,他已经死了。”“死了”萨申卡呆呆地重复,语气有些艰涩,“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布拉金斯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了头,显得有些内疚:“三年前,听说是为了救我。”从别人口中听来,三年前他逃离的时候,别斯图耶夫为了帮他争取时间和宪兵缠斗,被士兵毫不留情地当场杀死。萨申卡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似乎在忍耐,布拉金斯基就安静地等着她调整心情,面对这种情形,每个人都会表现出足够的宽容。几分钟后,萨申卡感觉自己初闻时那翻涌的心情平静下去了,才再次试图开口:“我明白了,我理解,他他是一个为了追求理想可以舍弃现有的一切的人我完全支持他,只是只是一时不能习惯罢了”说到最后,她看着他们尚还懵懂无知的孩子,还是抑制不住地泣不成声。我的丈夫,你是何其的高尚而又何其的残忍啊这么想着,她顿时又觉得悲从心起,眼泪更多地滑落下来。眼前年少的、尚未成形的国家意志看着她失声痛哭,静立不语。布拉金斯基知道,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这三年里他见过了许多萨申卡式的妻子,她们的结局不尽相同,但是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