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兄的墓啊碑的,望了又望。你求我,你开口求了我,我就把你往他身边葬了,否则我拖你去对面山头,挖个坑草草埋了。你和他隔得远啊,啧啧啧,映遍关河照不见的那种滋味,哈哈哈。”笑完默了默:“是了,我都忘了,你已经死了,还怎么求我呢没办法,我”言到此节,断浪停了。他叫谁死抠了左臂拼命一拽,竟是一愣。愣罢才晓得挣了挣,可没甩开。也只那么一霎,他耳畔的声息都寂了,唯合半句风语,相遇不相闻的,衔了刀兵,铮然一瞬划过他的脖颈。断浪喉下稍凉,头颅已冲天而起,胡乱飞得几丈远,又向草叶里滚了两滚,还来得及抬眼一瞥,瞧着碗大的疤,已焚了火起。麒麟血何等凌厉,不消片刻,把断浪千年鬼修,头身两处俱烧得成灰。就便宜了陌上一行闲花野草,同艳啊素的皆未及的,是寻常烟色,却不待隔年春归的,正发得极好。聂风喘了喘,撇了绝世,咳下半截子肺。他捻了一叹,依旧瞧他师兄。墓边桃杏结子可食,咕咚坠了一枚,砸在他师兄头上。奈何聂风早战得生息死枯,他离了坟茔遥遥不过几丈远,却已咫尺天涯的,划定前世今生来了。究竟他再也挪不到他师兄身边,替他一下一下,扪袖牵衣的,把他师兄鬓发上的杏啊花的,好好拂去了。聂风一笑,笑他自己命途至末,一辈子憾事剩了几多,但耿耿终不能放的,竟只余了这个。他还剩了一点回光气力,仍将他师兄看了又看,终于没及阖眼的,殁了息了。、猫与引魂人聂风醒时,天竟已将晚入暮,他正往井畔立罢,庭下的草木结了一途霜,匾额仍朽了那个雨字。有人于前提灯负剑,与他把新月初上来了。聂风抬手拂了拂肩,检点了鬓发前襟。他死得狼狈,骨头还横在外边,落落坠了血。聂风觉着不好瞧,拿衣冠掩了掩,望他:“皇影,你是来接我了么”皇影阶下折火无话。聂风挠头一笑:“皇影,怎么就天黑了你是来给我照路的么”引魂人噎着了,扭头看他。这么轻巧一眼都叫皇影踉跄两步,咣铛撞在廊下,勉强平了眉,哑声唤他:“聂兄弟。”聂风见刀客老将目色往他腹下肩上送,遂笼了袖:“皇影,你不必忧心,我已经不很痛了。”刀客抖了抖,瞧他发仍乌,衣仍素的,依旧善言善笑,同生时没两差的。一下子伤得更甚,跌了几丈来握他,别的言语未有,还只一句:“聂兄弟。”三字掏了一把灰。几千年的驹隙流光,他共多少魂啊魄的照过归途,却没怎料想有朝一日竟引了聂风上得道来。他一颤,慌得叫眉下沾一枚月,究竟湿了。皇影仓皇搭手一抹:“聂兄弟,你,你怎么步惊云呢”聂风乐了,看他:“皇影,这和他没关系。这是我的决定。”对了,这是他的决定。与许多旧事里话过的一样,聂风斟酌好的事,任谁拦了也不成的。皇影从前劝不动他,现下更劝不动他。年成早改弦易了帜,可皇影看他一笑,却懵懂还觉得,此夜和昨夜,和几千年的那一晚,并没有隔去多远的。彼时聂风也素衣,仍长发,枝上垂眉视下的,把明月送往他怀里来了。究竟他候了三千载,再多等几百年,亦无妨。聂风曾引灯照他,如今,轮到他来替他映这一途无明之路了。皇影默了默,瞧他:“聂兄弟,人,人去了,所见的,便都是黑的了。”聂风恍然:“那我还有时间么我想,想回家看看。就一小会,不叫你左右为难的。”皇影拽灯一晃,天未雨的,却叫素纸罩子上挂两串痕。他瞒人拿袖子扪了,晓得聂风不愿见他这样难过,衣里掏了一枚通宝向井中投罢。半天浮了一朵千瓣花。刀客捞了,提聂风往鬓边簪着,握他:“聂兄弟,你随我来。”聂风叫他护了往城里行。沿道所见,与平日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了。他已瞧不着活人,只瞟得一长街的白纸黄钱,不少耳鼻渗血的新鬼正拎个兜儿来拾捡生计。可遇着皇影,俱都一愣,纷纷呜哩呜哩炸了,向树冠子上没了形迹。两人转过巷口,皇影将灯塞在他手里:“聂兄弟,你提了这个去,着意发上的花,待它落得尽了,你便,便不得不”聂风看他把眉下一番苦痛挣得透了伤,都没将末句几字抠出喉来,心下酸得难受,半天不知怎么劝,只与他笑了:“皇影,我知道的,你等我便是。”聂风抵返家中,抬手关门,奈何一指戳墙里去了。他愣了愣,抿了唇。厅下易风神兽俱不在了,猫儿窝里他与易风置办的小毯子搅了一团,大抵走得太急。剑廿十三的瓷瓮亦是空的。他一叹,向屋内转了两圈。旁的没见,地上剩了一滩子玻璃碴儿,并几指血痕。想是步惊云已抽了身来。他虚虚把这个抚了抚,提灯床边坐了半天,鬓边上的花,时不与人的,一瓣一瓣落了再落。他抬手拂了,可不着一会的,又簌簌簇了满肩。他索性懒来理了,听凭它坠去。独个儿拖家带口的,将妖啊鬼的记挂了几遍。他们曾经这样那样的,疏影横斜在他的命途中,是他南风不解意,把一切都倏忽吹落了。聂风一叹,平了袖,提灯欲行。挪了两步,却见厅里砸下一撇影子。他扭了身,想唤他,想与他笑了好好叙过一个离别,奈何哽咽得甚,竟至相对无言。易风歪头瞧了他爹,把眼一眯,缓来踱了几丈,哂然:“聂风,你又死了”聂风没了话。易风“哦”了一句:“你是想问骨头花和麒麟他们是吧他们漫天漫地寻你去了。我与你说个好笑的,步惊云,本该买菜的那个,可我分明见着他满身是血的,从瓶子里爬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厉害,呛得眼底滚了两行泪来。聂风看着难过得很,要上前搂他。易风退了一下,拿尾巴搭脸一抹,吼他:“你走开聂风,你骗我,你又骗我,你从来都是骗我的”聂风拧了眉,望他:“易风,对不起,我为了救我云师兄,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易风”易风抬爪拦了他:“我晓得,是你云师兄,每次都是你云师兄只要你有了你云师兄,什么都能不要我早知道了,你就往泉下抱着你云师兄过一辈子吧我之前不说了么,你就算明天死”他言至此处,一颤,想是噎得伤极,停一下笑着续了:“就算你明天死了,我也绝不会再等你了,我真的不会等你了。”聂风默了默:“易风,你说过,我从前走了,不曾与你道了再见,所以牵累你守了三千年。是也不是”易风瞪他。聂风半天抠了一笑:“如今,我特地向皇影讨了一朵花儿的时间,是为了共你话别来了。易风,我一走,或许需得很久很久才能折返。我欠你太多,已没法还了,不能更叫你候着我了。”他是要往遥遥的岸边行的,自此之后,什么雨云雪霜,朽骨尘衣的,他都只能独个儿看尽了。这一去,比哪里都远,比生死离别都远,他晓得他该是没得归途好寻的了。易风听完愣了,咳了两声。他翻遍了中州找他爹不见,早痛得五内成灰,已把肝肠断得不能再断,现下叫聂风一句捅得穿了,唇角不免扪一喉血,憋着囫囵吞罢,惨然望他,仍笑:“你滚聂风你滚我恨死你了”聂风无话,伸手想捞他,叫易风腾挪一下掠了过去。他爹肩上半簇的花,萧萧肃肃,受月成霜的,拂了他一身。聂风见了一叹:“易风,我最后喂你吃个鱼干儿,好不好”易风委屈得狠了,拧伤一张猫脸儿,与他亮了爪。聂风愣了,没法奈他何的,提灯与他话一句别,便就转了身了。易风见着慌了。他憋得心息死枯,方寸早乱得没了影,现下忍不住了,胡乱蹿上去衔了他,叫矜啊傲的散了一地,和雪和霜的,寂寂都消融尽了。易风拽他,抿唇磨了半天,终究大哭起来:“聂风你别走,我先前说的,全是气你的你别走,我不恨你,我从来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他不过眠了须臾,以为攒够三千年,寻着了他爹,便当真能得偿所愿来了。他一一都已忖度好了,要伴着他,要带他往山海尽处去,要同他把那些万竹扫天,一峰受月的关河人间,一寸一寸俱访遍了。可好梦不堪醒啊,他一睁眼,竟人事已非的,叫这些转瞬成了空了。也不过一日,他却把誓言活成谎言来了。他自己都骗不起,更遑论别人。聂风见他泣得收不住,把什么都一泻千里了,心上拧得伤了,躬身抱了他,仍同平素一般的,给他挠下巴:“不怨你,不是你的错,一直不是你的错。”易风拿爪子勾了他的袖子没放,将水痕一刀一刀的,烙往他爹襟前来了:“聂风,聂风你别走你走了我一定会等你的,再待上多少个三千年我都会等你的”这个执念,叫他一辈子便折在此处的,早放不过去了。他愿意候着他,愿意以八尾为赎,替聂风挡灾怯恶的,守他护他,愿意为了他爹,忍下步惊云扯天扯地的干醋话。他看了聂风,一双猫眼儿叭哒叭哒砸了泪下。他挠他爹,又舍不得重了,迟了半天轻来一记:“聂风,你说呀”奈何聂风已没了言语。易风多痛,他自是晓得。他想劝,可万语千言的,无一句能解忧,只好仍替他抚了背,也还有话。他说了,半是嘱咐,也有托付:“易风,鱼干儿若是吃完了,你记着去买,别饿着自己。麒麟嗜甜,你时不时与他添点。他那么小,吃胖点无妨。你别总气他。”易风不依:“不好,你不回来,我把我自己饿死了,再下去找你”聂风捞了鬓上的花,瓣儿几乎憔悴秃了,余得两三片,垂垂将老的,瑟瑟颤了颤,他把它递与易风:“你拿着这个,待它重开了,我就回来看你。你别下来找我,万一你我错过了,那可糟糕得紧。”易风捧了还哭。聂风扪袖替他左右揩了:“幸亏你现在还只是猫儿,若化了人形,这样掉泪,是要遭人笑的。”他一言到此,猫儿爪子里的青枝一折,没叫易风握住的,仓皇把朱的白的,向他襟前落尽了。聂风怔了,易风吧嗒一声自他怀中砸下地来。聂风见了伸手要捞他,一抱两抱没搂着。易风慌得很,抬爪来勾聂风的衣袂,却虚虚从他爹的影子里透将过去。易风瞪他,颤了颤:“聂风”聂风无话。门那边哐当一记,有谁霜发寒衣,抱了什么撞进厅来,眉上散了一撇枯朽,三尺剑没了,反倒前生隔世,病叶先秋的,都是受了凉的血,素着艳着冷。聂风望他一愣:“你”步惊云没迟了半分的,停都未停,囫囵已向他冲将过来,伸手要拉聂风。但是不成了,他唤他一声,拽了一瓣儿花。别的没有了,他的风没有了,他明明见着他立在这里的。步惊云不信,不肯信,踉跄退了退,帘外日头上得好,霜雪都是他眼睛里的,一落,下得把人都要冻起来。步惊云不动了。聂风爬出井来,城墙角落一个马面拿了簿子朱笔,案几边坐了,正同无常计较什么。桌旁一队新鬼,稀稀拉拉排几行,死得倒是别出心裁,甭管啥样的都有。聂风向末尾坠了。他再下泉乡,这番地界倒没变的,依旧一陌三千树火,往枝梢上久不落。前头一位先生扭身瞧他,啧啧两声:“小伙纸,泥也死了”聂风与他礼了礼。先生脖子上横了一刀,言语漏了气儿,踩音踩得稍偏了些:“泥也被吕盆友甩,甩了”聂风哑然,笑了:“不是,我下来救我师兄。”先生听了一叹:“窝,窝就说嘛,泥生得好,菇凉不舍得甩泥。不过,泥要晓得,窝们这一团都是自,自寻了死路的。进了泉乡,势必要受苦的。”聂风望他,平了平袖子:“我已经知道了。我到此,就是替人还债来的。”先生撇了嘴:“泥,泥好好一个小伙子,何必这么想不开,泥吕盆友怎么办”聂风默了半天:“我没有女朋友。”先生瞪他:“泥没有吕盆友,那”纵使他谈性大发,奈何叫无常拽了向乡里去,便也只能悄来同聂风摆了手。聂风共他别过。马面一旁问了:“名字”聂风答了。马面一愣。簿子上翻了两翻,遇着什么解不了,耽搁一阵,寻了个水鬼来,絮絮与他话了何事。末了把朱笔往鼻子里一戳:“你随我来。”聂风缀他走了一段。两人往奈何桥边停了,先生仍提了秤,莳花弄草的,倒是骨头盖上结了杏子。至于别的,一川烟火半山旧月,同前番俱没差的。聂风管不了这个,他挂心他师兄,立在马面后边,捉了桥洞底下望了又望。久了瞧着一人,黄衣赭裳,弄桨踏舟的,一途涉水来了。马面和聂风指点了:“你随他去吧。”聂风怔了,还有话。马面拦他:“你想问的,他都知道,你大可请教于他。”聂风依言往岸上去。其人已收了势候他,远远一礼:“聂风,我叫步天。”聂风瞪他,以为他眉眼怎地相熟,醇便醇了,却还似谁,且是酿了一寸雪霜的。步天请他登了舟,将来起行。聂风“唉”了一声:“步,步先生,我想打听一事。”步天望他:“但说无妨。”聂风平了平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