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其实南思自己大约也是清楚的,这一回之后,便多半没有再见了。帝后驾临,当然又是一番风光。两人都是便服,靖和帝一身靛蓝色的绸衫,南思是雨过天青色的衣裙,正是一对璧人的模样。群臣见礼,而后南思再对宋闻庸行礼,一派臣忠子孝、其乐融融。酒席过半,项铮忽而出列,靖和帝于是知道,时辰到了。他拍了拍南思的手,道:“累了吧,要不要去后面歇一会儿”南思会意,起身招呼了一下宋羲,道:“你来,陪姐姐去后面说说话。”宋羲也就应了。项铮这才行到中央,朗声道:“宋大人,下官项铮,今日也有礼献给宋大人。”不待宋闻庸再有回应,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折,向靖和帝拜道:“臣项铮谨上,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宋闻庸八大罪”那新增的第八条,自然是戕害永宁公主及驸马都尉宋盈。靖和帝没有出声,旁人也就不能打断。靖和帝平静地听完全文,示意赵允去接了过来,仔细收好,道:“朕知道了。”宋闻庸的手在桌下微微发颤,起身向靖和帝请罪,然而除去一句“听凭皇上发落”,也并没有其他言语。靖和帝笑道:“众卿不必如此,国丈更不必请罪。朕是来贺寿的,并不是来批奏折的。项卿今日既说了这话,这顿饭怕是吃不下去了,先回御史台去吧。余下的,陪朕、陪国丈用完这顿寿宴才好。”项铮谢恩告退,也有人搀起了宋闻庸,各人心怀鬼胎,面上的热闹,虽是延续了下去,却比先前更加空泛了。寿宴之后,靖和帝去后堂接南思。已是三月末了,天气渐暖,但南思久病体弱,难免畏寒。宋闻庸的原配夫人在南思和宋羲幼年就已去世,续弦夫人和诸多妾室,和南思都没有多少情分,纵然适才有过来问安的,也被三两句打发了回去。宋羲平日不住在这里,因此二人坐在亭子里说话。彼此对未来的事情,都算是心知肚明,并不像宋党其他人一样盲目乐观,言语之间难免有悲意。南思黯然神伤,低头垂泪。靖和帝从南思背后靠近,示意宋羲不要出声,展开手里的披风,搭在南思肩上。而后他牵起她的手,道:“今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你身子不好,别误了吃药的时辰。”宋羲自然识相地送他们出门,其余官员也是如此。只不过,一迎驾、一送驾之间,总有些人变了心思而已。靖和帝把南思抱在怀里,想了很久才道:“我会替你保全宋羲,你放心。”南思伏在他胸口啜泣,多少年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如此伤心。靖和帝觉得整颗心都由不得自己了,疼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如果他不是皇上,他愿意做一切事,只为她不要再难过下去,然而他很明白,这件事上,他从来就没有过选择的余地。此时此刻,他的怀抱,已是南思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安慰。他忽然就懂了永宁从前的话。情之一事上,他们原本就是两个福薄的人,还有多少时候能浪费呢。他臂弯中的女子,瘦弱得只余下一把骨头,她那天的病容又浮现在他眼前,她今日强撑的端庄优雅之下,又不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病痛。他很想陪陪她。再晚,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然而项铮的奏疏已如王母的发簪,在他们之间划下无法横渡的银河。没有鹊桥,有的只是宦海的无尽波涛。走到半途,南思又开始咳嗽。靖和帝一面吩咐放慢车速,一面让人火速去请太医,轻抚着南思的脊背,真恨自己半点痛苦也分担不得。马车一路驶入宫城,停在仁明殿外。靖和帝抱着她进去,只觉得南思的身子轻得让人害怕。他替她脱了鞋,让她侧躺着。太医请过脉,刚要回话,靖和帝厉声道:“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下去开药吧。”那太医走后,南思轻轻一笑,缓了一会儿才道:“你竟说出这话来,与讳疾忌医也不相上下了。”靖和帝道:“我总要给自己留个念想。”南思道:“我好不了啦。”靖和帝道:“我明白。”南思低眉一叹,又道:“你放心,我会撑到宋家抄家灭门的那一日嗳,你不必说,我知道的,要是我先去了,你再处置我爹爹,总会落下个不念旧情的骂名。我的病,外面没有人知道咳咳等你的大事了了,我走的那一天,说我是犯官之女,畏罪自尽便好。”她说了这么多话,气力已经不济,微微低喘息着。靖和帝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缓缓道:“我没有办法再保住你的后位,但我有件事,一定要你知道“南思,就算是并葬荒丘,以后我也和你埋在一处。”她好容易才止住的泪水,便又被他招惹下来。再有一会儿,芸儿端药进来,靖和帝亲自吹凉了喂着她喝下。他说:“睡吧,我等你睡了再走。”南思痴痴地看了他许久,这才说出一声“好”,阖上双目。她睡醒的时候,他竟还在。南思的手指触到他的手,因而再不敢睁开眼睛,装作是翻身,以此掩饰过去。有人来催,说紫宸殿有什么人求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松开了手,又在床边立了片刻才走。而后,宋南思有生之年,靖和帝都未再踏入仁明殿一步。、适我愿兮寿宴上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京城。次日,靖和帝下旨,由裕王爷主持办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当真是翻脸比变天更快。裕王爷是宗室里的老人,六十八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眼花耳鸣,身份却重要,谁都不敢怠慢。靖和帝给裕王爷选的副手,没有一个宋党的人物,项铮不在其中,而董彦在。董彦为着这个差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有几分宋盈从前的意思。吴伯在公主府那边,幸而走之前买了不少肉蛋蔬菜一类的东西,木柴之类也还有余,永宁不必冒险出门。她每天做两餐,一顿极为简单,是自己一个人吃的;另一顿稍丰盛些,等董彦回来一起。如果董彦太久未归,她就把饭菜用碗扣好了,搁在厨房里,自己睡下。长日寂寥,董彦不在,没人可以说话,除去看书,约莫就只能想念长安和思昭。不知思昭得了这边的消息要怎么想,也不知如何才能把长安从公主府带出来。这些事情,只怕还是要等查案告一段落,向董彦讨教。永宁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从前她依赖宫里的仆役,后来依赖董彦,再后来是思昭、宋盈,无数次她觉得自己是做的了主的,但结果却只是从一种依赖,转到另一种依赖。自然,这并非十恶不赦,却总让她的选择有限且贫瘠。永宁煎熬了一个多月,才终于等到董彦他们递上初审的供词。她在晚饭之后沏了一壶清茶,向董彦坦白自己的打算。就如同先前预料的一样,董彦先是震惊,而后隐隐有些动怒,最后却还是接受下来。“宋兄的决定,我无从干涉。”董彦道,“我并没有宋兄开明,但我还是会尊重公主的决定,哪怕是为了宋兄,我也会完成他的托付。昔年送公主入大辽国境,董彦不曾想过公主还有回来的一天,更不曾想过会有今日。但既然事已至此,董彦会为公主再做一回送亲使。”他的语气难免有些生硬,却也掷地有声。永宁也没有旁的话好说,低头道了一声谢。董彦苦笑道:“就当是我报答公主为佩珊、为我所做的一切吧。”永宁苦笑:“江阴董郎,还是君子如玉。我却是变了。”风清月白,树影萧疏。永宁自顾自道:“我与你说一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也早就算不得数了。昔年父皇还在的时候,有意让你做我的驸马。现在想来,若是成了真,大约你我之间,也是合得来的。只是永宁没有这个福气罢了。”董彦道:“公主过誉了,我担当不起。”永宁回眸深深看着他,怅然道:“我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间,我竟会毁了你。”董彦笑道:“不尽然的。”而后絮絮解释,“如果没有发生在辽国的事情,皇上的意思,多半是要将永懿公主指婚给我,那我便遇不到佩珊了。如果不是那些年有所执念,我大约不会自请去大名府,也就不能为国为民,做下那桩实事。我不曾被真正卷入京城的漩涡,不曾像宋兄和项兄那样,被声名和官职所累,不能有半分差错。正因为身上是个闲职,董彦才能在浮生之中,偷得许多快乐,而今回首,也觉得是弥足珍贵。所以,公主对我,又何尝不是步步成全呢。”永宁道:“你这样说,愈发让我无地自容了。”顿了半晌,又道,“我从来不曾想过,会对你说这些话。我不知你今日如何看我,其实也不太想知道。唯有一件,你先前是误会了宋盈,他与永徽姐姐之间,是真正的至死不渝。我那日听你对他说,你不会似他那般另娶旁人,心中着实不是滋味。”董彦道:“公主这样说,是责怪我了。”永宁道:“你若这样想,那是我失言。你是真真正正的君子,施氏夫人是我见过最贞烈的女子。她让我生敬,至于我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顺了自己的心。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当得起别人赞誉的那类人,除去这个身份,我其实平庸得紧。对于你,我不想以这个身份与你相交,也请你不要为了顾及我的身份而说出那些违心的话吧。”董彦道:“我不如公主坦荡这并不是谀辞。公主还请稍等片刻。”他到卧房去,翻找了一会儿,拿了只匣子回来,道:“这件东西,是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永宁打开,正是多年前她赠他的那只玉环。董彦道:“我是早就想把这东西交还给公主的,然而若非亲自为之,总觉得有损公主清名。公主后来嫁与宋兄,我更是不能再提。时至今日,公主既坦言相告,这玉环,该是属于大辽国主的物件,我断然没有再扣留的道理。”永宁顺从结果,不可抑止地想起那片雪原,彼时的心思,也在心中复苏过来。董彦也是一样的。羁绊多年的情愫,虽已被彼此淡忘多年,却是在此时才得以真正了结,都觉如释重负。星汉西流,夜色浓稠如墨;蝉声聒噪,幸而还可忍耐。弹指十年,恍如隔世。到五月底,案子审结,朝中宋闻庸一党大小官员,或杀或贬,各有责罚。官场为之一净,却也为之一空。那时的靖和帝并不知道,他此时的严刑峻法,竟为后世埋下了一个极大的祸根。朝野欢腾,而作为这场事件中最凄艳的颜色,宋盈被追谥侯爵,谥号忠肃。永宁猜想,宋盈大概不会喜欢这个看起来异常刻板的谥号,不过那又何妨,即便有个好听的谥号,又于事何补。绿衣封为翁主,交由淑妃纪氏抚养,至于长安,一时没有任何旨意。皇后宋南思,废为庶人,贬往永巷。六月,大辽发的一封国书送到京城,是请求归还永宁公主的骨灰,以及幼子长安。靖和帝隐去了后面的部分,将关乎永宁的事情,交由朝堂讨论。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准。靖和帝于是下旨,整理公主生前衣冠,若大辽国主有心,准立衣冠冢。至于长安,靖和帝暗中安排他出宫。董彦自告奋勇,接下这一回使者的差事。临行之前,永宁去祭奠了宋盈、永徽和念蓉。这一去,便是真的与大景的土地永别了。到这一刻,永宁很感谢靖和帝。不仅仅他放了长安自由,也因为他原谅了自己的懦弱,成全了自己的渴望。永宁清楚,自己隐藏在董彦家中的事情,瞒得过满朝文武,但其实瞒不过有着无数眼线的皇上。路上事不必多提。永宁在四月间其实设法寄出过一封信,只是多半到得晚了,与思昭的国书之间,错开了时间。或者,那封国书才是思昭设下的一场障眼法,事到如今,当然也无须深究。她要回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前次那么盛大的亲迎,是思彰接他们入城。马车驶入宫门,永宁听到勒马的声音,而后她听到董彦说:“大景鸿胪寺卿董彦,参见大辽国主。”一颗雀跃着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安定下来。她推开车门,毫无意外地看到他。深紫色的常服,戴玉冠、佩琼琚,相较十年之前,多了些沉稳,也添上些风霜。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蓄须的,看上去愈发老成。永宁把长安领到他面前,柔声道:“长安,这是爹爹。”夕阳和暖的光辉之下,思昭抱起他初次谋面的幼子,很是小心,甚至眼中也有一点晶莹。长安却不认生,伸手就去揪他的胡子。永宁一时没忍住,掩口笑出声来。并不是君王和公主,也不是一国帝后,只是久别重逢的家人。如此珍贵,如此平凡。如此圆满,如此幸福。作者有话要说:我本来想把归途拖长的,然后发现扯废话也没什么意思。既然一不留神就写到预设的结局画面了,那干脆就这章正文完吧。反正我还没甜够,我要再甜一章片段因为佩珊和绿衣的番外好像都甜不起来ia飞。、各种片段嗯我觉得正文收在上面那章蛮合适的,但是还没甜一段呐不开心叙事风格都会变,比如,嗯,可以来个比较轻快的语气。我还是很萌的s:这文以后万一还有更新,一定是在这章。所谓小别胜新婚,何况久别。于是四个月之后,思昭从太医那儿听到了“恭喜皇上,娘娘有喜了”这样的话。永宁摸摸肚子,抬头看看思昭,简直温柔得像水一样。思昭也就只能做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