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沉重的事情太多了,不是每一项都要你担负。你能担负的总是有限的,正如你的责任也是有限的,想得太多,会把自己压垮的。”永宁似懂非懂,双手握住茶杯,反问道:“我难道不该么”董彦苦笑,如若说出这句话的不是眼前的公主,而是京中的同僚,那该有多好他涩然道:“如果你都担负了,我们这些个男儿,活在世上又是做什么的。”再念及永宁的处境,又补充道,“这次的事情已经是我们无能,连累了你,难道还要一误再误么”永宁环顾四周,略略压低了声音道:“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你心中想的,也是这些吧。只是我的处境再不堪,都是一个人的事情,总比边境继续打仗要好。这个道理,我心里是明白的。我自幼一饮一啄皆是百姓供养,这些都是我不能选择的。享过那么多福,是吃苦的时候了。即便昭君说得出汉恩自浅胡恩深,我是没有那个资格的。”董彦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他看着她,她的目光茫然投在远处,一张侧脸,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有几分湿润,鬓边的彩绡似乎也失却颜色。董彦明白,这样的命运,永宁不情愿接受,可她却偏偏又从心底里认为,这是她责无旁贷的事情。他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把泪意忍下去,待那双眸子湛湛地看向自己,方才回过神,开口劝道:“若是这样,你便想一想那位文成公主吧。她大约是过得幸福的。”永宁轻轻叹道:“毕竟她的丈夫不曾杀了她的子民。”又一挑嘴角,问他道:“董彦,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是对的,但无论我做什么,也都是错的,不是吗”董彦避开她的目光,狼狈道:“今天不要说这些话,好不好”永宁凄然道:“你不让我多想,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董彦只觉得有什么生生卡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只能呆呆地面对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错愕间竟感到心中一疼。永宁神色已经如常,淡淡道:“出来了这么久,周大人总该找来了。我们还是走吧,不然他找不到,大约也是要着急的。”之后不久,周康果真就寻了来,已有人保护,永宁不好再牵着董彦,最多只敢扯一扯他的衣袖。人的心思一旦沉重下去,很难再快活起来,是以永宁一直显得没有兴致。榴花照眼,红得极为灿烂动人,她却无心去看;有小贩卖各色蜜饯,花样新奇,她却无心去尝。没有过多久,就又回驿馆去了。她今日起得早,难免困得也早,念蓉备了兰汤为她沐浴,身子在热水中泡得软了,就更易觉出疲惫。永宁换了干净中衣,任念蓉擦过头发,眼下发梢已不大滴水,但毕竟还湿着,她正踌躇要不要就此睡下,忽听得外面有沉稳的脚步声,随即是敲门声,董彦在外面问她:“公主现在有没有工夫公主先前的话,臣有了答复,想要说给公主听。”念蓉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要不要奴婢先去请董大人回去”永宁摆摆手,吩咐道:“你去把大衣裳取过来。”又扬声道:“董彦,麻烦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好。”加过衣服,就让念蓉去请了他进来。浴桶之中还微微冒着热气,永宁长发未绾,缎子似的垂在脑后,全无妆饰的容颜之上,仿佛还有几分朦胧水汽,一张粉面如晨雾中盛放的桃花。董彦进得门来,不由尴尬,还是先退到门外,待得念蓉唤人把浴桶清理走了,方才进门。房中没有现成的温热茶水,永宁吩咐念蓉去沏茶,邀董彦入座,真诚请教道:“你要与我说的是什么”董彦没有立刻答话,去取了念蓉适才搁下的巾帕递给永宁,道:“虽然天气暖了,公主也要当心着凉。既是为了公主的清誉,臣不便关门了,还请公主原谅。”永宁顺从地接过,道了一声谢,将头发拨到胸前,一点点擦拭着。董彦这才继续了先前的话题,沉声道:“公主先前对臣说,觉得做什么都会是错的,但在臣看来,并不是这样。公主,这话说起来虽残忍,但公主的一世,千百年后也不过是青史之中的一两句话而已。后人看公主,与今人看古书,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在意的,是公主此去是否换来了边境的太平,而公主内心的喜乐,他们不会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臣与公主结识,至今不过月余,但臣自问可以断言,公主是能带来太平的人。作为一个公主,那样就足够了。既然对错都已没有绝对,臣希望,作为一个人,公主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大辽固然是大景的恶邻,但那是因为两个国家的利益。公主以后会明白,有些道理,是大景的道理,而辽人同样有他们的说辞。在外人听来,两者同样堂皇,只是立场相异,并无绝对的对错。那八万英灵,虽是我大景的国殇,却不会是公主的梦魇,他们心里的信念,和公主是一样的。公主,臣的话或许逆耳,但大辽的国主,未必不能做大景公主的良配,公主若与他相亲相爱,使两国永结秦晋之好,那才是百姓真正的福分。”永宁安静地听他说完,心中不动声色地苦笑了一声。这话由旁人来说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他,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看似无意,就在她心口上撒了一把盐。她幽幽叹道:“可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这样说也不对,他是残忍的吧,他身上也不会有大景士子的书卷气。我弹琴的时候,他不能吹箫相和;我念诗的时候,他甚至未必能够听懂。与这样的一个人,我有多少话可说,又谈什么相亲相爱呢。董彦,你说的是你的祝福,可是我不敢相信你,其他事情我都愿相信你,唯有这一件,我真的不敢。不要费心为我构筑一座空中楼阁了,好么”董彦听她言语间对完颜思昭大有贬低的意思,虽知道那位大辽国主是当之无愧的人中之龙,一时也不好反驳永宁,于是轻叹道:“公主何必这样聪明。臣心里想着,哪怕臣所说的只能是镜花水月,能让公主有所期盼,那也是好的。”二人一时无话,念蓉已经回来,斟过茶水,退到一旁侍立。永宁想了片刻才道:“大人的好意,我只得心领了。”董彦叹道:“公主臣希望,无论公主以后做了怎样的决定,都能无所后悔,有所欣慰。”永宁郑重点头。董彦很快告辞,永宁站在门外,远远目送他深蓝的衣角消失在转弯的地方。董彦一直没有回头看她,离去的背影,毫无犹疑,有文士峭拔的风骨。这样刚直的人,今日竟对她说出那些话来,他该是有两分在意她的。永宁的左手在宽大袍袖之中微微蜷起,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他的手那样有力,也那样温暖,他牵着她,她便放心得好像能就此将余生都托付。可是她的路已然定下,她一定要把心中萌生的念头尽快扼杀。董彦为她描画了一个属于辽国的梦,那梦里有英姿勃发潇洒爽朗的少年天子,有千里草原纵马驰骋的快意豪情,有殷红似血的葡萄美酒,和广阔无边的湛蓝天空。可是董彦不知道,他的存在,此刻对她而言,是比那些都要绮丽美好的梦境。那草原不抵一片野花,那葡萄酒不抵一杯清茶,那片天空不抵他的一双眼睛。永宁原以为自己不会动心,正如她原以为自己对董彦的亲近,是和对兄长一样的感情。她对自己身份最大的背弃,不会是做了辽国国主的妻子,而是忘却了十五年的皇家教养,就这样轻易地、全无知觉地有了禁忌的情思。她这一腔柔情,天地之间无人可以诉说。对董彦不可以,连对念蓉也不可以,她只能在窗前月下、午后黄昏,静静地在心里说给自己听,连眼泪都不能有,这悲伤只可静水流深。作者有话要说:、他乡为客将谁依端午之后,入庐州,渡过淮水,再经寿州,至月间,永宁的车驾行至应天府。此处本是大景先祖龙兴之地,众人难免祭拜一番。再渡过济水、黄河,入相州时,黄叶已落。北地寒秋,萧杀肃穆,山峦之间,远望是满山金粉、间以玛瑙紫玉,走得近了,脚下踩着的也不过是黄色、红色、紫色的碎叶,残破与衰败,都逃不过眼去。因先前下过雨,这落叶陷入污泥之中,看上去益发不堪。今年黄河泛滥,相州、邢州、大名府,先前几乎成了一片泽国,也幸得永宁他们走得慢,才没有被卷入这场灾难。而今大水已经退去,而灾民尚未全然安置妥当,一路行来,永宁见多了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难民,个个都是蜡黄的脸、略微佝偻的身子、瘦得见骨,黑发虬结成团,远远的就能闻见身上腐臭的味道。董彦并不是冷心冷面的人物,可是他们这一路所能用的银钱有限,后面还有长路要走,不能不打算得细一些,也就没有多少余钱接济。董彦狠了狠心,吩咐加快行程,只盼着尽早远离这人间地狱,让永宁少受些折磨,永宁却不答应,责令绕一点远,去大名府面见府尹,董彦的相劝没有让她打消念头,她认真道:“大人如果怕耽误行程,那这一趟路就每日行二百里,总该补得回来了。我今日纵然落魄,已经做不了多少事情,也必须尽一份力才算不枉。若是我没有亲眼见到这些灾民,我未必有这份心思,可是我既见到了,如果袖手旁观,只怕一生不得安稳你就当做这是我作为大景的公主,最后一次求你吧。”天气已经转凉,路上走得急,又不算稳,永宁有些头昏,咬牙忍住,如期到达。因是大城,虽然四处都是流民,总也相对有序一些。董彦着人打听了,官府每日施粥两回,粥棚遍布全城,总有十几个。永宁知道自己的车驾太过显眼,下车与董彦、周康和念蓉一起,往一处粥厂走去。已过午时,粥厂前仍旧有长长的人龙,见永宁他们衣着干净光鲜,微微侧目,让开了一条路。施粥的小吏不清楚他们的来头,索性也当做没看见,照旧施粥。永宁近前看时,才发现粥煮得很稀,甚至掺有不少沙土。她正要出言责难,董彦已伸手拉住了她,轻声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永宁一挣,却没能挣脱,看董彦神色严肃,一时没有造次,乖乖随他退至一旁。董彦道:“这样的粥,公主必定觉得不好,臣明白的。可是公主,如果发放的是公主认为合格的那一类粥,大名府的米粮,只怕根本支撑不到明年开春。”永宁道:“怎么会即便当真如此,皇兄必定会发粮赈济,他们不能这样对待百姓”董彦轻叹道:“公主,国库有多少银子、官仓有多少存粮,只怕公主并不知道吧。黄河泛滥,受灾绝不只大名一府,此处更决计不是灾情最重的地方。纵然粮食足够,也不该先尽着这里。”他娓娓叙述,声音沉稳,目光亦不起波澜。永宁怒道:“董彦你有没有人性你看看,那些人都饿成了什么样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他们不是你奏折上的一个数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董彦闻言,沉静与她对视,神色依旧平和,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又与方才不同,永宁的气势,竟然在他目光的包围中慢慢弱了下去。董彦问她:“公主看到的百姓是百姓,难道公主看不到的就不是吗灾荒之年,几人可得温饱,能不饿死冻死,已经是万幸。公主,我大景当然可以让这一城之中的流民温饱,可是其他城的,我们要不要管那些流浪路旁的,我们要不要管公主尽可以责备臣不恤苍生,但是公主要臣赞同您的意见,臣绝不苟同。”他满脸的义正辞严是作给谁看他口中的仁义道德是说给谁听永宁以为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却原来董彦这张好看的面容,和朝上鼓吹和亲的奸佞嘴脸也并无什么本质的不同。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还偏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原来他是这样的。枉费她始终敬重他,枉费她芳心暗付,为他掉过那么多的眼泪,原来这个人陌生得仿佛从未相识。永宁脑中嗡地一响,脸色已是惨白,狼狈后退几步,伸手指着董彦道:“好好是我看错了你我大景的状元,原来是这么一个冷血小人你的大义,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董彦,你听好,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住下。灾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直到事情解决为止”眼见她是真动了气,第一个被吓坏的是念蓉,她扶住永宁,几乎是带着哭腔劝道:“公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啊。”永宁只当未闻,念蓉把目光投向周康,却见他正沉默而坚定地看着董彦,料想对公主的话也是不信服的了。董彦一哂,道:“那么就委屈公主了。周兄,我且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公主这里,还请周兄多多费心。”说罢略一拱手,拂袖便走。永宁在他身后愤愤喊道:“谁稀罕你在这儿趁早走了干净”回头去瞧周康,也是异常的不顺眼,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找个住的地方,再给我弄一碗和他们一样的粥来”公主的脾气有几分倔强,往日也只有董彦和念蓉能劝得住,眼见这般情况,周康也没有其他办法。照公主的想法,驿站自然是不能住了,也不好请官府帮忙找住处,只得让她先回车上等候,自己硬着头皮去各家客栈碰运气。永宁才见过那些惨状,又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在车上哪里坐得住,待周康走远,领了念蓉,只让两个金吾卫远远跟随,在城中四处转转。越看就越觉得董彦过分,胸中怒火不减反增。行至转角,永宁突然听得一声凄厉叫喊“不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