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荞麦粒。“代州灾荒颇重,尤以雁门为最, 除了驻城军依旧守着,寻常百姓早已离开, 南下寻活命去了。”这种情况,李曜早有预料。他细细地问了沿途各县的情况,稍后便提着一袋苦荞麦来至叶家窑洞。叶凡正坐在炕上, 举着剪刀在头上比划。李曜瞳孔一缩,疾步过去,将剪刀夺到手中。“你干嘛”“这是做何”两个人同时开口。叶凡拿眼斜着他,“吓我一跳。万一害我戳到脸上, 破了相,你负责啊”少年面色泛红,领口微湿,半长的头发带着湿气,不羁地散在肩上,看样子像是刚刚洗过。李曜这才知道,是他闹了乌龙。不过,向来要面子的长安侯是不肯承认的。他面色如常地放下剪刀,淡声道:“刀剑无眼,切勿伤到。”叶凡愣是从他明显的借口中抠出一两丝关切的味道,当即露出小虎牙,美滋滋地哼了哼。“头发太多,天又热,刚好除了服,我想剪掉一截,松快松快。”这个时代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岁末年初理个发不足为奇。李曜眼前浮现出梦中的影像,少年一头短发,蓬松柔软,衬着白嫩的面颊、黑亮的眼睛,异常讨喜。他点了点头,“可。”叶凡撇撇嘴,“我又没征求你的意见。”虽然嘴上犟着,心里却有点高兴前男友一定在想,无论留什么发型,老子都是最好看的叶凡扬着嘴角,再次揪起头发,准备下剪刀。铜镜模糊,他凑得很近,刀尖戳来戳去,差点刺到脑门上。李曜心惊肉跳,终于坐不住了,抬手握住少年的腕子,沉声道:“我来。”说着,便拿过剪刀,拢起湿发,手起刀落,微卷的长发落入掌心,紧接着,被他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叶凡眨了眨眼,这就完了李曜坐回圆凳,闲适地执起茶盏,“可还合适”叶凡扯了扯将将垂到肩头的发尾,拿手拢到头顶,刚好能绑起来,卷曲的小辫自然地弯成一个圆球,竟和先前梳髻的样子没有太大区别。虽然看上去一样,对于叶凡自己来说,却轻松多了。他晃了晃脑袋,欣喜地弯起眼,“手艺不错呀,tony老师。”李曜听不懂他的梗,面色淡然地喝着茶。他拢了拢衣袖,那里放着少年的发丝,他如得了珍宝般,暗自欣喜。叶凡倒在炕上,乐得像个小傻子。也确实是个小傻子。笑够了,才说起正事。“那些灾民,你是如何打算”叶凡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他们愿意留下来,再好不过,就算不愿意,这些日子的工钱也够他们买些粮食,过上一阵子。”“倘若留,如何安置”叶凡怔了怔,“挖窑洞”“何时离开,户籍可要上报,作为编户还是贱户,你可想过”叶凡眨了眨眼,“你、你说呢”李曜放下茶盏,“葡萄藤虽已种下,事后依旧需要人手打理,以至于菌房、荞麦园、面果树、油葵地,单靠附近的农户毕竟无法顾及周全。”“这些人若能留下,无论作为课户还是佃农,于你,于韩家岭,百利而无一害。”叶凡张了张嘴,一点反驳的意见都提不出来。于是,他当天便找到老村长,说出自己的打算。老村长一听,自是激动不已。此事若是成了,不仅能让灾民们安定下来,还会在地方志上重重地记上一笔,这是叶凡的功德,也是整个韩家岭的功德。唯有一点,他难免迟疑,“依着小郎的意思,是将其编为课户,还是佃户”关于这一点,李曜事先对叶凡讲过。按照晋国的户籍政策,人口分为编户和非编户,编户又分为课户和不课户。所谓课户,就是依照律法纳税服役的普通民丁。相对的,不课户自然是无需纳税服役的那批人,包括贵族及其外戚、官员、学子、节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等。至于非编户,笼统来说,主要涵括了三类人贱民、佛道等方外人士、军户。至于佃户,在这个时代,情况比较特殊。有的佃户属于大地主或贵族的私奴,归入贱民一类;有的佃户与地主之间则为单纯地依附关系,可以自由地租赁土地或退租。按照韩家岭的情况,若是灾民只有几十上百户还好,县里定然乐意分下田地,说起来也是县令的政绩。然而,一口气增加这么多人,且不说周边的田地够不够,只说此事产生的影响,势必会上达天听。这样一来,韩家岭就真的出名了,连带着发起此事的叶凡也会毫无遮掩地进入上位者的视线之中。这种事,对别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于叶凡而言却是大麻烦。李曜提议,让他把这些灾民收拢为私家佃户,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叶凡却不打算这样做。帮助灾民原本是好事,他不想把好事变成坏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自由来换取安逸。“按照课户上报便可,劳您同县令大人求求情,看能不能多分些田地下来。”叶凡做出这样的决定,老村长既惊讶,又敬佩,冲着他深深地揖了一礼。叶凡郑重还礼。再起身时,一老一少相对而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希冀与坚定。韩家岭,即将青史留名。老村长把所有的灾民召集到一起,说了这件事。叶凡站在他身后,拢着衣袖,面容端肃。他清楚地看到了灾民们的表情,欣喜、庆幸的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更多人是茫然失措,甚至惶恐不安。他们虽然背井离乡,心中依旧存有希望终有一天会回去,拿回土地,重建家园,生儿育女。即便他们的家乡贫穷、困顿,饱尝战争与灾害的苦楚,却依旧被他们视为根基,安土重迁的思想深植于他们的骨血中。眼下,有人甚至产生了不好的想法,以为叶凡会像那些无良的贵族一样强制圈地、纳良民为贱户。人群开始骚动不安,看向叶凡的眼光明显有了变化。就在这时,叶凡站了出来,年轻的脸上带着诚恳与坚定。“韩家岭虽被穷山恶水所困,土地贫瘠,但挖上几孔窑洞、匀出几亩田地并非难事。”“诸位若有意,便报与村长,由县令大人定夺。即便不愿,也可领了工钱随时离开,无人阻拦。”寥寥数语,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闻听此言,灾民们稍稍安定下来,继而心底生出浓浓的愧疚。“不必急。”叶凡笑了笑,依旧是那个温暖无害的小少年,“不妨好好想想,或与同乡商议一二,若打算好了,说与村长即可。”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气氛明显与往日大不相同。灾民们明面上的交流少了,私底下的商议却多了,所有人都在暗中看着,今日有谁去了村长家,明日又是谁主动跟韩家岭的人搭了话。不知不觉中,他们开始考虑叶凡的提议,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抱着赚上一笔工钱就离开的想法,而是暗暗想着,是不是可以留下来,成为这里的一份子。叶凡的话如同在灾民们心底播下了一粒种子,只待填上土,浇点水,便会生根发芽,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七月七日,乞巧节。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货船缓缓驶来,停靠在新建的码头。彼时,灾民们恰好聚在江边摔土坯,准备盖菌房。一见这情景,大小工头们把手一挥,笑嘻嘻地吆喝道:“歇口气,看热闹去”于是,大人小孩一窝蜂地朝着码头涌了过去。只听“哐当”一声,厚重的木板搭在码头上,打着赤膊的汉子们精神抖擞地从船上冲下来,肩上扛着半人高的大麻袋。前后数数,少说得有上百袋。有的麻袋破了洞,零零星星地露出些白莹莹的颗粒。好奇的孩童捡到手里,拿给大人看,“娘,这是啥”妇人摇了摇头,她也没见过。有那些年岁长的老人,莫名想起一物,“这白生生的,怕不是精稻米吧”背麻袋的汉子听见了,咧开嘴笑笑,“老丈说得没错,确实是精稻米。”大伙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精稻米,得花多少钱稻米搬完了,庄园里又出来许多人,从船上搬下来一个个大箱子。有那些胆大的,忍不住问:“这又是啥”“茶叶”嗬这可比稻米更金贵紧接着,又有几个竹板钉的箱子,样式大小与前面的十分不同。管家站在码头上,扬声嘱咐:“这几个箱子怕水,需得打开,查验好了再往里搬。”于是,汉子们便将竹箱一一撬开,防水的油布揭下来,露出一摞摞的线装书。灾民们疑惑,“咋还有书”管家笑眯眯地搭话,“不是要开学堂么,提前买些书,给娃娃们准备着。”开学堂还要送书灾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叶凡站在西坡上,脸上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往常时候,李家的货船驶进码头,哪回不是半夜三更悄悄的偏生这回就要点起鞭炮,大张旗鼓。他知道,这是李曜带来的“水”和“土”。特意为他带来的。叶凡远远地朝着李家的阁楼望过去,他知道,自己想要看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那里。嘴角含笑,看着他。第55章薄面皮的小郎君当天傍晚, 下了工,便有一波波人涌到老村长家, 直言想要落户籍。老村长笑呵呵地记下了人数, 转天便坐着叶家的牛车去了县里。谭县令对此十分重视,当即携同两位主薄, 拿着户册到了韩家岭。灾民们眼瞅着大宁县的父母官如此亲民, 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当即跪下来, 连连叩首,殷切地表达着想要落户的心愿。谭晖不过而立之年, 满腹才华, 一腔热血, 却因不善钻营,只能困于这偏远之地。就在他将将要认命的时候,偏偏发生了这桩事。此时的他立于高岗之上, 看着那一张张饱经风霜而又满含期待的脸,少年时的抱负不由地涌上心头。他当即叫来衙役, 从叶家借了宣纸、书案,同两位主薄一起将灾民们的姓名面貌等一一记下。从清晨到日落,三人饭都没顾上吃, 却连两成都没录完。谭县令年轻,不觉得什么,可怜那两位主薄,早已年过半百, 写到最后连笔杆都握不住了。好在,第二日,李曜派了府中的幕僚施以援手,终于赶在黄昏之时将灾民悉数记录在册。老幼妇孺加起来总共一千三百零四口,不仅一个没少,甚至比先前还多了一些。经过商议,这些人并没有归入韩家岭,而是组成了一个新的村落北来村。北来村没有村长,暂时由韩家岭的老村长兼任,倒是推举出来一个管事兼跑腿的,就是最初前来应工的那位读书人廖椁。至于新村落的选址,谭县令请示过李曜之后,将韩家岭西边的荒丘分给了他们。说起来,韩家岭北边被韩岭山挡着,南边被晋江拦着,交通不便,土地贫瘠,虽然是大宁县占地最广的村子,却也是最穷的一个。几十年下来,村里的娘子能外嫁的全嫁出去了,稍稍有些门路的汉子们也都搬到了县城,剩下的老的老,穷的穷,加起来不过八十余户。因此,虽然把宅园地分出去一半,实际对于村民们来说并没有多少损失,相反,还得了些永业田作奖励,这才是农家人的根基。接下来,埋界碑,分田地,选宅园,一项项指令有条不紊地施行下去。至于那些为数不多的永业田,有人分到好的,有人分到差的,有人分得多些,有人分得少些,却没人有意见。与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相比,能踏踏实实地落了户、有了田,家里的娃娃还能念书,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即便将来有机会回到家乡,说句“荣归故里”都不为过。附近的村子得了信,由里正,也就是关大郎带头,拉着米,驮着面,拿着锅碗瓢盆、针线布料送了过来。算是乔迁之礼,也是乡邻们的心意。至此,北来村正式录入了大宁县的县志,成了本县人口最多的一个村。那些外来户真真正正摘掉了“灾民”的帽子,成了大宁县北来村的村民。尽管大伙守着不同的风俗,操着各异的口音,却实实在在成了最亲的邻里。做完这一切,谭县令才想起来,此事应该报与京城那位,哦,对了,安州的守官也要支会一声。写折子时,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如今,在这大宁地界,竟是只知长安侯,而不知官家了。叶凡也不急着盖菌房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北来村的窑洞挖出来。别看村里有一千多人,却以妇人、孩子为主,年轻力壮的早被李曜撬走了。李曜对此也帮不上忙,他家的部曲要么原籍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