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表。那只表,宦淑是记得的。这样的举动无意间便冒犯了她。她握紧了肩包一甩波浪卷发便继续前行。她应该是装了满满一腔的恼怒和愤恨,气咻咻地往前走去。道路两旁是枝干粗壮的法国梧桐,不远处是低矮陈旧的弄堂,上海的特色建筑。工地上的灰尘被葱茏的绿木阻挡和吸附,这条大道算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长时间未修剪的绿化带上,杂乱地堆积着干枯的落叶,每逢几个行人悠闲地走过,那情景便显得愈加凄清荒凉。“我确实是在浦东哪,新兴崛起的浦东哪。”宦淑的靴子又重新踏上了那些飘落在地的枯枝残叶,窸窸窣窣,一阵又一阵,窸窸窣窣“宦淑小姐,婚姻的自由只存在于本阶级。”杨凛昙笑道。“杨先生,对某些人而言,称呼的平等亦是只存在于本阶级。”宦淑回应道。他对她笑,带着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但,这却不像示爱的暗语。宦淑无从知晓,如果她能够理解他在法国梧桐树下对她含义深邃的笑,如果她能够知道凛昙无故加在她头顶的冤屈,她将恨不得跳进黄浦江里来洗脱她的罪名。她是那样活跃在高脚杯之间的一个摩登女郎,在宴会上执掌着罗曼尼康帝巧笑嫣然;但在这落叶萧萧的法国梧桐树下,她竟要编造出“对某些人而言,称呼的平等亦是只存在于本阶级”的谎言。东方明珠下的无阶级观念和此地的贵贱有别、等级有差是有多么的天壤之别,他道:“宦淑小姐,婚姻的自由只存在于本阶级。”他倒是直接称呼宦淑小姐,而不是覃小姐,嗬,真是可笑。杨凛昙为何要对宦淑说出这样一番袒露心迹的丑话而且还是两个人并肩行走在这残枝满地的法国梧桐道上真实的话往往都是丑陋不堪的,露骨,刺穿人心,而且不中听宦淑认为。但是,仅仅因为说了真话就原宥他即使他表现得很恭谦有礼,侃侃而谈,像个有教养的绅士一样,宦淑也不过是知道:他的思想是世俗的,沾染了灰尘的。不过这似乎也不能完全怪他呢,纵横交错的沥青道路上,车来车往人走人奔又天干地燥的,经过这尘埃轰鸣的世界里,谁能不沾染点灰尘呢宦淑像是拍灰尘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又顺手把她的波浪卷发儿撂到脑后去,然后抬头看一看那枝桠光秃的法国梧桐树,便加快了脚步抬腿朝附近的小餐馆走去。餐馆里的饭菜肯定还是和平常一个模样,哪里会有什么新鲜奇特的佳肴和美味她绝不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第九章依旧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规律,每日住所、银行、餐馆三点一线地奔跑,宦淑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些困乏无聊。罗亚琳没出去工作,只是隔三差五地到上海繁华的市区转一转,选中了什么好看的东西便信用卡一甩,把它们买回来。的确,近段时间以来,她的足迹几乎是踏遍了上海繁华的所有场所。按照她自己所说的,多见识鉴赏高档的东西,奢侈的东西,绝对能借助这鎏金之地的繁华之气,冲刷干净她身上沾染的所有落魄的尘埃。因此,她每次出去,目的都不是为消费和购物,而是为洗脱粘附在身的尘埃,使自己更加名副其实地接近繁华。宦淑看着堆在房间角落里的购物袋,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一个个上面都贴着名品的标签。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她从专卖店和旗舰店里提回来的,衣服,鞋子,冬装,围巾,冬帽,乱七八糟地都塞在厚厚的购物袋里,一个又一个的购物袋叠加起来,房间倒是显得愈加狭窄。宦淑最近工作繁忙,也懒得多说她,反正在钱财上,罗奇斌从来都不忍心委屈了自己的女儿,罗亚琳在漂泊的过程中,也从来都不需要担忧经济和生存问题。她出手可比宦淑阔绰。每次提了什么好东西回来,都要拿到林母面前报告一番,然后让林母根据喜好随便挑几个。等到林母挑了那个最贵的拿到她面前时,她通常是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一脸笑意地赠送了给对方。这和宦淑相比,确实是天壤之别。宦淑可是都从来没有赠送过礼物给林母,非亲非戚的以什么理由送礼呢她通常是到林母家里吃晚饭的。每次薄暮时候回来,林母都会烧好饭菜叫上她一起吃,她每次下楼梯之前,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是为了特地去见某个人一样。而她的心思,宦淑也能够猜到几分,只是林振宇近来忙着闵行的工作,怕是不能如她所愿。可不是,林母今天也回苏北老家去了,所以她不得不和宦淑、明睿二人共用晚餐。“当别人开始工作为理想而活的时候,我却还在开始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千里迢迢地赶到这片鎏金之地,我想抚摸理想的皮面,可碰触到的却是现实的锁骨。”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话语间是一阵又一阵哀怨的叹息。此时此刻,三人正闲坐在浦东新区的一家上海小菜馆里罗亚琳非上海菜不吃,夕阳的光辉从地平线上发挥投射出来,照在几寸见方的朱红色餐桌上,金光灿灿的颜色,可以清楚地看见桌面上的油污。宦淑透过玻璃窗欣赏窗外的夕阳,明睿低头盯着手机屏幕,罗亚琳在地板上跺着双脚,一边用竹筷无聊地敲打饭碗,一边怨声载道地叹息。或许是由于上海纬度低的原因,冬季的白天总是格外短暂。午饭一吃过,不消多少时刻就该准备着吃晚餐,而通常是晚餐未吃,天色便昏暗下来。时间在指缝间悄悄地溜走,一个季节走得总是比另一个季节来得要快,秋去冬临,此时已经到了又一个寒冬的傍晚时分宦淑思忖,有些感叹时光的飞逝。外面的夕阳懒懒地照耀着餐厅的玻璃门,那些终日奔波的上班族们都下了班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忙活了一天身心累了肚子也饿了,都带着满面倦容推开玻璃门,到这餐馆里来好好地饱餐一顿。脚尖刚踏过玻璃门的中轴线,那个把干抹布怀揣在腰间的店小二宦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特别像古代客栈里的店小二,而不是现代餐厅里的服务员取下抹布,擦了擦干净的空桌面,满眼笑容地走过来招呼客人道:“几位要吃点什么呢随便坐啊”来客簇拥着落座,拿着菜单简单点了几个素菜,又要了一个紫菜蛋汤,末尾还不忘记叮嘱多加几碗米饭。店小二听了心中不悦,刚想咒骂文文弱弱的知识分子饭量怎么这么大,但一看见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的钱包,便又笑容不改语气温和道:“其实小店的米饭每一碗分量都是很足的,几位大可不必”来客不高兴了,怒道:“不就是多要几粒米饭,你们这”店小二一见形势不妙了马上朝里间喊:“厨师大哥,做一碗紫菜蛋汤,要热腾腾的,多打几个蛋,还要一大碗米饭”说罢又不住地对来客赔笑道歉。来客这才又恢复了略带倦意的笑容。宦淑坐在桌前,目睹此景,便用手一甩她的波浪卷发,带着鄙夷的神情笑了笑。明睿盯着手机看,只是无动于衷,罗亚琳呢,已经放下那双发黑的竹筷,双手无力地弯曲在桌面上,一颗头颅慵懒地趴在雪白的手腕上,仿佛整个人都塌陷了一般。她身材娇小,形体削瘦,皮肤本来也是白皙,但是近年来由于“以瘦为美”风气的流行,她倒是使了吃奶的劲儿减肥控制饮食,一日三餐肉不吃荤不碰的,零食小吃想吃又不能吃,油脂放多了的不肯吃,脂肪含量高了又怕消化不了,整日里一碗白粥一盘鲜蔬菜一瓶矿泉水或者一个苹果香蕉的,倒真是苦煞了她那饥饿的肚子和胃。宦淑伸手把桌面上的水壶拿了过来,倒半杯水在空杯子里,又把三个人的筷子取了来混在一起放进里面清洗。筷子还是老式的,上方下圆,整支被漆成了亮黑色,一根根地倒放在筷盒里,盒盖敞开着,筷子少不了要沾灰尘,每次用餐前,宦淑都要放在茶水里洗一洗。明睿见状,便啐她一口道:“真是多此一举。”宦淑笑了笑,并不言语,只是从桌面上抽了一张纸巾擦干了筷子上的茶水。罗亚琳见了明睿嫌弃的模样,却是心不在焉地道:“我刚刚看见上面还有洗洁精的泡泡呢。”明睿不再多语,只接过宦淑洗净的竹筷,挑起一片肥猪肉往自己嘴边送,边吃边道:“林振宇说再招一个人顶替徐艳婷的位置,省得她隔三差五地不来耽搁了银行的工作,而且,银行运行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增添些新鲜的血液。”“那很好,减轻了你的工作量。”宦淑把杯子里的水倒进垃圾桶中,笑道,林振宇已经不把重要的工作和业务拿出来与她探讨。“他在银行中的官很大”罗亚琳坐直了身子,听那口气好像是许久都没得到有关林振宇的消息了;。“山外青山楼外楼,不大。”宦淑简洁地回答道。“升职很迅速,但是资历还没我老。”明睿补充了宦淑的回答。“他来多久了”罗亚琳十分好奇。“去年冬季来的,不到一年。”明睿即刻回答,满足了对方的好奇心。“宦淑去年夏天才毕业参加工作噢”罗亚琳掰着手指,像是在推算什么,又追问道:“你们是在银行里和他熟识的”“她算是,但我不是。”明睿用筷子头指了指宦淑。“大家都是在浦东认识的,没有什么区别。”宦淑拿起碗筷开始用餐。“跟我说,跟我说,快点跟我说。”罗亚琳的脸上全是迫不及待的表情。浦东新区一家不到五十平米的狭窄店铺里,坐着个拼命滑动鼠标的“四只眼”,狭小的屋子,被几十层的高楼叠压着在一层。店铺坐落在一条人员嘈杂、空气肮脏的工商业混合的街道上,周遭分布的是轰鸣声音不断的重化工业厂房;头戴安全帽身穿无尘服的工人们在那一间间老旧的楼层里进进又出出,几个肚圆脸肥的开了小轿车的人把车停靠在门口,西装笔挺昂首挺胸地入内视察,没过半个时辰汽车便不见了踪影;拎着购物袋和塑料篮在道路上行走的主妇老人们却是不常见,公司大食堂一日供应三餐,也是省去了这些海上漂们亲自下厨做饭的麻烦。明睿趁着周末的时间从银行赶了来,搬了新购置的桌椅,脱鞋踩踏上去,一只手拖着浆糊盒,一只手挥舞着竹筷,在透明的玻璃门上贴满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房价信息表,当然有租房的价格也有买房的价目;浆糊呛鼻的气味飘散开来,宦淑跟着明睿而来,捏着鼻子睁大一只眼睛,透过缝隙朝那巴掌般大小的店铺面里望去朱信辉正端坐在柜台前,搜寻整理最新的房价信息。“是牛市还是熊市”宦淑跨着“zara”走进门来,一只手抵在另一手的胳膊肘上笑问他道。“都跟你说了,这是房价,又不是股票,什么牛市熊市乱七八糟的。”朱信辉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头也没抬应答宦淑道。对于把一个所谓的房产信息公司选址在这样一个落魄而又没有前途的工商业混合地带里,宦淑是非常不认同并且有异议的。四下里都是密集的厂房在冒着黑压压的热气,运作的工人们从五湖四海赶来求职,租住在既定的狭隘空间里,为了省水电开支而一水多用甚至舍不得买电视机洗衣机。住宅区和商业区还没真正施工和建立起来,城市里的规章制度还没有明文规定,为了谋生的小商小贩们随意地把小摊摆放在道路两旁,塑料果皮任意丢弃在新生的绿化带中,连那所谓的威严的城管也懒得监管。“你不应该把公司开在这样偏僻而又没有竞争力的地方,万物的生长都需要肥沃的土壤。”宦淑把“zara”轻轻地放在透明的橱柜上。“没有竞争力”朱信辉一只手握着镜框从镜片上方凝视宦淑,揶揄道:“浦东是以什么速度在发展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工作的人挤满了整个浦东,你还认为这里偏僻和没有竞争力做人做事不能鼠目寸光,看问题得从长远的角度看。你仔细琢磨琢磨,运用当代互联网技术和电脑科技的传播与发展,扩大我们公司的知名度,把我们公司的声誉远扬,要是这全浦东的人民都发达得人人买一套房或者一间房,那我们每年的利润会是多少要是全中国的人民都发达得人人买一套房或者一间房,那我们每年的利润又会是多少要是全世界的”“法律规定房产权只有七十年。”宦淑打断他自我陶醉的分析和陈述,用手一甩她的大波浪卷发道,“就怕七十年过去了,这些海上漂还是买不起一间房,还得租住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就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寄人篱下。”“吖吖吖明睿睿”朱信辉被人说得脸红耳赤,不高兴地呼唤明睿道,“看看你带来的什么不懂礼数的好朋友,语气嚣张口出狂言,在东道主面前也只晓得损人自尊,领走领走明睿睿”宦淑一甩大波浪卷发无声地笑了笑。明睿把搅和得狼藉不堪的浆糊扔放在门口的桌子上,趿了拖鞋跑进来,推拉着宦淑进去里屋喝茶。算不得宽敞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套间,是朱信辉和他的同伴合租的房产信息咨询公司。一室靠近街道,和大厅合在一起用来做店面,一室在最里面用做了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挨得很近,就在卧室的左边。整个套间的占地面积本来窄小狭隘,但设计得极其精巧合理,所以也就使得原本拥挤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