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楷说:“哪里,又不是出门看戏。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沈言殊说:“不过我确实是自作主张,事先也没有问过你。”严楷说我的确喜欢古典乐,大学时期是洛杉矶爱乐的常客。沈言殊问:“那你喜欢今天的演奏吗”严楷低头看了看舞台,上面只静静地摆放着一架钢琴:“你知不知道她曾经说过她说巴赫和老子是通的。中国人喜欢搞这些东西,什么都通,东方西方,书画音乐,都能通到一起去。不过我的确觉得中国人弹出来是不一样的。精神气质就不同。就像水一样,无形无迹却充盈在天地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和谐。复调音乐也是这样的,它们遵循某种规则,许多不同的音在同一时间一起出现,却完全不觉得杂乱,只会让你觉得它本来就是该在那儿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所以你是很喜欢的。”“我是外行,也只能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形而上的东西。具体起来也只有两个字,就是好听。”沈言殊笑:“其实只要好听就够了。”严楷点点头:“是的,只要好听就够了。”沉默了一会儿严楷又说:“她也吃过很多苦头。似乎人们普遍都觉得,苦难能让艺术家取得更高的成就。”“人们普遍都觉得。”严楷转头看他:“所以你并不赞同”沈言殊说:“哪个艺术家没吃过苦。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不用特地拿出来和成就什么的并列在一起说。这完全是两码事。”沉思了一会儿,沈言殊仿佛陷进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严楷依旧注视着他,听着他缓慢地说:“就像我也一直觉得苦难不是财富一样。吃过的苦并不能证明什么,它们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不能让你成功,也不能让你失败。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证明你活着。人活着,就总要经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头顶上的灯熄灭了,而舞台上灯光重新亮起。广播里低沉的男声提示下半场要开始了。沈言殊突然清醒过来,歉意地冲严楷笑一笑:“抱歉。我说多了。”“没有。”严楷说,“听你说话很有意思。”散场以后他们漫步在广场上,身边有许多行色匆匆赶末班地铁和公车的路人。严楷心情很好,他说:“我本来以为你会请我吃饭或者看电影。”沈言殊说:“我们可以把它放到下次。”严楷紧紧盯着他说:“这就是说会有下一次的意思吗”沈言殊转过头去,装作研究路边一棵正在落叶子的树:“嗯大概吧。”沈言殊的公寓距离音乐厅很近,只有一站路左右的距离。旧城区的街道都很窄,晚上行人不多,严楷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分别时沈言殊突然想起什么事,说:“啊,你的外套我放在家里忘记带出来了。”他问严楷:“要我现在拿出来给你吗”严楷说:“不必了。”他笑笑说:“哪天上门的时候再拿好了。晚安。”第一次约会的经历非常愉快,几乎可说是完美。很快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更多。沈言殊不无惊讶地发现他和严楷根本没有代沟,合拍得出乎意料。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更像是同代人。对群聚生活的敬而远之令沈言殊与当下社会的年轻人格格不入:他对网络上流传的那些新鲜词汇不敏感,听女同事闲聊常听得一头雾水,也不喜欢聚众唱k或者熬夜泡吧,因为早上起来会头疼。他的生活模式相对固定,睡很多觉,喝茶养花,一板一眼像是提前进入暮年,虽然也有爱好,但无论阅读还是古典乐,抑或做饭喂猫,其实都是很孤独的事情。他没有想过要从这种孤独中走出来。他对自己气馁,甘于困守,对别人便也没有任何期望。但无论如何,严楷的出现,还是多多少少改变了这一切。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去音乐会和大大小小展览,听文化讲座,乃至逛夜市。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严楷主动,他有仿佛滴水穿石般的无穷耐心,尽管沈言殊完全不懂这种耐心来自何处。音乐会过后的一个礼拜,严楷从凯蒂那里撤回了资料。这事做得不张扬但也没有刻意隐瞒,很快整个部门都知道了,几个小姑娘还兴致勃勃地八卦了好一阵子,最后被凯蒂严厉地制止了公司明文规定禁止议论客户私事,除此之外,私下里的接触也是不被允许的。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天边突然毫无预兆地飘来一片云,片刻后大雨倾盆而落,风也跟着吹进房间,掀翻桌上几页文件。沈言殊连忙跑去关窗户。同事王安妮从电脑前抬起头,皱眉抱怨:“要命,这天气,早知道我该开车来一会下班出租车一定是打不到的了。”凯蒂笑着说:“打电话叫你老公来接你呀。”安妮瞪她一眼:“你以为都像你那么好命他今天还不知道要加班到几点。我看我还是挤地铁回去吧。”沈言殊走过凯蒂桌旁,同她打一声招呼:“我回去了,下周见。”他乘电梯从正门下去,又匆匆顺着走廊绕回写字楼背后的小门,一辆黑色的沃尔沃正停在那里。他把包挡在头上匆匆下了台阶,严楷开了车门,打起一把伞迎上去。“以后别把车子停这么近。”沈言殊坐在后座上,拿纸巾擦拭溅到身上的雨水,低声埋怨:“有同事看见,我这工作可真保不住了。”“今天不是下雨么。我想你大概没带伞,就叫司机停近一点了。”严楷不以为意,“何况我早就不是你们客户了,怪也怪不到你头上。哪来那么严的规矩。”沈言殊擦干净衣服,抬眼看见严楷一边肩膀上有些水渍,信手替他抹掉:“我们公司是封建家长制,讲究男女大防,私相授受要逐出家门的,懂不懂啊你。”严楷笑着,趁机抓过他的手揩油:“好我知道了。下次注意。”沈言殊早已习惯严楷那些居心叵测的小动作,懒得去管,隔着朦胧的车窗玻璃向外看,问:“去哪里吃”“城郊有个农家小院,就在镜湖边上。虽然是家常菜,不过食材都很新鲜,原汁原味。本来想带你去湖边玩,钓几条鱼晚上吃,真不巧今天下雨了。”沈言殊说:“那也不要紧。正好看看雨中的镜湖是什么样子。”到城郊有颇远一段距离,严楷问:“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沈言殊四下寻找:“有靠枕吗给我一个。”严楷从座位后面翻出一个深蓝色u形枕给他。沈言殊很快睡着。工作令他疲惫不堪,商业社会是这样的,管你是年薪七位数的高管还是月入三千的小职员,每天签上亿的大单子还是端茶倒水复印文件,只要在工作,都是一样的累。他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熄了火。车窗摇下一半,外面天色灰暗,车上只剩他和严楷两人。他本来端正地坐在严楷身边,不知何时整个人换了姿势倚进他怀里,身上还盖了一件衣服。严楷一手环着他,另一只手在平板电脑屏幕上划来划去,浏览文件。沈言殊眨眨眼睛,刚醒过来头脑还不清楚,有些迷茫。他不太适应与人如此亲密的接触,但是这个怀抱温暖而安逸,严楷身上散发出某种类似深秋时经霜的松柏的气息,如一针强效的镇静剂,令沈言殊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严楷察觉他醒,停下手上工作,打开车顶一盏小灯。“你醒了”沈言殊从包里翻出手机看时间。“居然八点一刻了。”严楷说:“你这一觉睡得够久。工作很累吗”“还好,习惯了。”沈言殊打个哈欠,“怎么不叫我起来,连累你跟着挨饿。”严楷侧着头看他,目光温和,眉梢眼角带笑:“为什么要叫你起来睡得这样香,多少人求也求不来。”沈言殊揉一揉酸软的脖子,不作声。他有抑郁病史,床头常备安眠药瓶。睡得那么沉,自己也觉得诧异。“饿不饿”严楷问。“有点。”严楷看着沈言殊,缓慢地伸手,隔着衬衣轻轻按压他小腹,声调暧昧地说:“肚子都瘪了。”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荡漾来形容。一段时日相处下来,沈言殊已经适应这人绅士一秒变流氓的画风,他若无其事地截住那只作乱的爪子,说:“下车吧,时间不早了。”严楷一脸“我还没摸够”的表情,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沈言殊差点憋不住笑出来。晚饭很丰盛。炒时蔬新鲜可口,手剥河虾仁清爽弹牙,快吃完的时候老板娘端来一个砂锅,打开一看是热腾腾的鸡汤,用了山上散养的土鸡,表面浮着一层黄澄澄的油,香气弥漫整间屋子。严楷动手给沈言殊盛好一碗,放在他面前。所有菜肴都是正宗柴火灶台上做出来的,与普通餐馆天差地别。沈言殊几乎一直没停过筷子,喝完最后一碗汤他意犹未尽地抿抿嘴唇,评价道:“本地人都未必知道这么好吃的馆子,我简直怀疑你是在哪里长大的。”严楷失笑:“虽然不是土生土长,但我上学的时候,每年都会回来住几个月。”吃饱之后沈言殊又开始犯困,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靠着严楷肩头打盹,快到家的时候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严楷把他送到楼下,路灯暖黄的光打在他脸上,面部线条显得格外柔和。他和沈言殊面对面站着,沈言殊说:“晚安。”“晚安。”严楷抬手替他整整衣领,“一个goodbye kiss,可以吗”沈言殊想了想,向前走了一步,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严楷说:“谢谢。现在是回礼时间。”他飞快地亲了一下沈言殊的额头。接着他又说:“还要一个goodnight kiss。”沈言殊略带无奈地看着他:“你够了啊。一天只能一个。”严楷低低地笑:“一个怎么够呢那我给你一个吧。”他捏着沈言殊的下巴,视线来回逡巡,像是在挑选应该接受亲吻的地方,最后开口说:“沈言殊,你唇形真好看,不用来接吻简直可惜。”然后严楷低头,非常精准地找到他的嘴唇,热烈地吻了上去。沈言殊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想推开他,却在触及他衣襟时失了力道,软软地搭在他胸前。严楷抓住那只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他吻技相当高超,专家级别,舌头灵活而有力,攻城掠地不在话下。他尽力控制着节奏和力度,试图小口小口地品尝美味,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把眼前人囫囵个儿地吞下去。时间拖得太长,沈言殊抗议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两人才终于分开。彼此都是呼吸紊乱,严楷盯着沈言殊嫣红的唇瓣,挪不开眼睛。他说:“啊,抱歉,我过火了。这大概是一个恋人的吻。”沈言殊相当镇定,脸上不见恼怒之色,却也没有接他的话。严楷笑:“沈言殊,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他说:“像一个包装好的礼物,但是上面写着不能拆。”沈言殊无奈:“你的想象还真奇特。”昏暗的灯光下严楷逐渐敛了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温声问:“什么时候答应我”这一刻气氛太好,沈言殊不忍破坏,低下头逃避他的视线,低低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他近乎呓语地重复了一次,“再给我一点时间”严楷叹了口气。“只要我们的世界大,时间多”“晚安,沈言殊。”最后他说。天气越来越冷,沈言殊的日程表上新添了一行字。他准备参加年末的商务英语考试,为此买了几本辅导书,空闲时常常挂着耳机练习听力。他从高中开始就有阅读原版小说的习惯,因此读写并不成问题,但相较之下听力就差得多,又因为发音不太标准,口语也吃力。偏偏这两项短期内都很难提高,沈言殊为此头痛不已。有天傍晚吃过饭严楷打电话来约他出门,沈言殊正好在做题,便推辞了,说自己忙着准备考试。听他说是英语考试,严楷在电话里闷闷笑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有现成的老师在这里,为什么不用第二天他就抱着几本书登门了。沈言殊没料到这种小事严楷也会这样地做足工夫。市面有许多现成习题集,他都抛置一边,挑了难度不同的听力材料设计空格给他填,又亲自上阵录听写。他甚至给他规定了每天的练习量,沈言殊每次偷懒都被他抓个正着,不是揪耳朵就是捏脸,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坐在桌前补功课,可怜极了。工作日的补习时间固定在晚上七点到九点,周末则有时会提前到下午,有一次结束得晚,沈言殊便留严楷吃了晚饭。这顿饭产生的效果立竿见影,自打这天以后,严楷几乎每次都踩着饭点来敲沈言殊家的门:他的味蕾和胃彻底被俘获了。吃过饭他们坐在沙发上练习口语。沈言殊句子说到一半总会被打断纠正某个单词,如此重复几遍后他没了耐心,索性让严楷重头教他念所有的音标,就像小学英语老师教过的那样。练习音标需要口型尽可能夸张,严楷端着杯子看他念,边看边笑,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就凑了过去,书也掉在脚边。沈言殊整个人陷在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