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轻纱床帘看向半掩的窗子,窗外月色明朗,神使鬼差,她当下做出决定:今夜再去看一看。语竹正睡在床榻的下方,上次为见王安而溜出坤宁宫,她的反应那么激烈,这回张嫣不想再惊动她了,再者,此次出去也没有能对人言的正当理由。张嫣悄无声息地探身前去,从床铺尾部摸出了一个香囊。她伸直手臂,拿得离自己远远的,扯开绳子,从里面捻出一小撮粉末,伸手洒到帐子外语竹睡得那一头。静静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张嫣下床,迈步从语竹身上踏了过去,在水盆里净手后自己动手换上之前跟语竹要的那套宫女襦裙装。语竹平日里睡得极浅,张嫣只要稍微有较大的动作或是轻唤一声她都会醒来。但今日张嫣做完了一连串事,她仍然睡得死沉。自然是张嫣洒在她面上那些粉末的功劳。曼陀罗花,有迷醉人意识的功效。一到两个时辰后被迷之人无需解药,会自行醒来。张嫣趁着准备傀儡戏时,弄了许多花粉,装在香囊里,白日里佩在身上,夜晚时藏入床铺之下。张嫣抬手推开窗子,“吱呀”一声,在紫禁城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张嫣全身紧绷,回头小心地察看语竹,看她面上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这才舒了一口气。曼陀罗的用法还是从书籍上得知,今日才得一试,看来确实有效。张嫣双手使劲,双腿先后弹起,纤腰一摆,便轻巧地从窗子翻出了外面。坤宁宫离宫后苑极近,走过多次,所设宫灯又少,避开巡夜的人对张嫣来说已是驾轻就熟,不多时便进入了宫后苑。此时有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这陌生的声响让张嫣停下步子,侧耳倾听。这声音定是凤鸾春恩车,想来自朱由校登基后,宫内还是第一次响起这样的声音。今夜整个后宫的女人,怕是都在一边听着一边欣羡着吧。以客印月的性子,今晚怕是会怄气得睡不着觉,张嫣笑了笑,继续向堆绣山的方向走去。张嫣耳力极好,还未接近堆绣山,就听到那边隐隐传来说话之声。起初听得不真切,待向前走了几步,已然可以确定。她大惊,这个时间点,宫后苑中不可能有巡夜人,会是谁张嫣借着茂密的枝叶挡住自己身子,从枝杈叶缝间偷眼看去。皎洁月光下,堆绣山上的御景亭中隐约可见两个人的身影。她心中起疑,两人于此时此地出现,无论怎么想都不合理,不知是否跟地底的秘密相关她欲探个究竟,于是迂回到了堆绣山下,她步子本就轻,此时更是留意着轻重,压着步子小跑,一丝声音也未发出。她飞快潜进了堆绣山的山洞中,屏住呼吸登上了旋梯的中间位置,不得不说,堆绣山的这种结构极适合窥听,山上亭内的交谈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张嫣的耳中。“你的身手我自是放心。”这个说话人的声音尖细,听来竟是个阉人,而且是个已有一定年纪的阉人。过了一会,对方没有回应,尖细声音继续道:“怎么嫌报酬不够吗这个好商量。”对方仍然不说话,尖细声音毫不在意道:“好罢,我先去了,日后还是在此见面,三日一次,有事时便会交待你。”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补充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那一份。”这把尖细声音的主人迈着虚浮的步子从堆绣山的右侧山道离去了,张嫣在黑暗中待了一会,尖细声音已走得远了,却一直没听到另一个人离去的声音。张嫣心中忐忑,又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声响。于是摇摇头,轻步走下旋梯,出了山洞。走到了一个安全又隐蔽的距离,再次抬头望去,亭子间已然没有人了。张嫣大惊,何时离去的她居然一点都未觉察到,果然像尖细声音说的,对方身手了得。正望着山顶凝神思索时,一个声音在张嫣身后猝然响起,“你是何人”、43神秘男子这把声音极轻,语调淡淡,而在张嫣听来却似平地惊雷。她被惊得浑身一颤,强抑着才没失声惊叫。听声音,身后那人是个男子,而且气息绵长,想来便是御景亭上的另一人,他既知道自己在此,也一定知道自己方才偷听了他们的交谈。以此人的身手,若是想取自己性命,易如反掌。而此刻他并无动作,足证明他未起杀意。不过,若是被他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指不定会弄出什么样的麻烦。张嫣在瞬间过完这许多念头,脊背紧绷,四肢暗暗使力。下一刻,男子似乎是迈出了步子朝自己靠近。张嫣不敢犹豫,立时拔腿向前奔去。然而眨眼间,那男子便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张嫣早有预料,待他到了身后咫尺处,当下迅疾回身,化掌为刀,朝着那人脖间劈去。张嫣不敢留手,扭胯送掌,整个上半身的力量都用了出去,以求瞬间逆转,得一线逃走机会。只是,那人的动作更快数倍,一道黑影略过,手已是准确有力地抓住了张嫣的腕部,顺势将她的手臂向后一扭,接着又以惊人速度缚住了她的紧随而至的左手。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张嫣被死死制住,动弹不得。男子的左手绕过张嫣的背将她的右手反扭在身后,另一只手又抓着她左手,两人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张嫣的脸也自然转向了男子这边。如银月光笼罩宫后苑,一草一木的纹路都被照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张嫣心中叫苦,脸要被看见了。却也因势不由自主地看向面前这人,他用帕子蒙着嘴鼻,只露出来半张脸,丹凤眼犹自生威,眉目间英气逼人。他看清了张嫣的面容,先是端详了片刻,随即双目缓缓睁大,极度的震惊从瞳仁中涌出。他皱起了眉头,眸色变深,张嫣从未见过人的眼神能夹杂如此多的情绪。心中无端一紧,怎么这人的眉目看起来竟依稀有几分熟悉之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得一声不真切叹息从男子口中发出,手腕忽然一松。张嫣愣了半瞬,才明白他松了劲,于是脚下发力,身形几动,霎时间退出去老远,站定后,两人相隔近半丈。月光倾泻而下,张嫣看着远远看着那男子,他负手而立,肩背宽阔却不粗壮,身形偏瘦削身姿却挺拔,站姿中自然流露出器宇轩昂之感。他没有动作,只是沉默着凝视张嫣。张嫣抬手轻按住因紧张而砰砰直跳的心,简单一交手,张嫣觉出自己身手比对方差之千里。但对方没有动杀意,加之脸已经被看见,再无其他需隐瞒之事,也不急逃跑。疑问实多,趁机加以探问为上策。站远了后,张嫣发觉男子身着服饰也有些眼熟,只是碍于距离,看不太清晰,于是口中问道:“你是谁”一边向前走去。那男子恍若未闻,只是静静看着她。张嫣被盯得有些发虚,只好停住步子。这个距离也已经足够看清楚他服饰细节了。衣服的具体颜色无法确定,但看光泽和挺括,确是上好的衣料,衣服上所绣图样,看起来蟒蛇,然而这蟒的头上却无端端多了两个角。张嫣惊觉,这男子所穿的竟是飞鱼服。为了求证,将目光落在男子腰侧,别着一把佩刀,虽有剑鞘,也可看出那佩刀刀身狭长,末端弯曲,果然是绣春刀。张嫣奇道:“锦衣卫”谁知那男子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子,向宫后苑深处走去,动作极自然流畅,然而不知为何速度极快。把背部露给敌人是大忌,他定是对自己的身手足够有自信,才敢如此做。张嫣跑起追去,但哪里跟得上他,不禁喊道:“等一下”正当此时,平地响起一惨呼,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传遍了宫阁楼台的每个角落缝隙。整个紫禁城都被惊醒了,涌起的躁动不安藏在深沉的夜色后面。张嫣呆呆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此声过后,再无动静。她重重打了个冷战,惨叫声传来的地方,是乾清宫。、44她的选择月上梢头时,王宛儿从浴池里走出,乌发散在肩后,身上冒出缕缕热气。宫女丝梅忙拿了大块棉布将王宛儿身上残余的水珠吸干。王宛儿闭着眼睛,最终一把抓住了丝梅的手臂,带着哭腔道:“我的选择没有错吧”在丝梅看来,王宛儿比起一宫娘娘,更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她拍拍王宛儿的手臂,柔声道:“娘娘莫想多了。”“我的选择没有错吧”王宛儿眼睛发亮,坚持要问出一个答案。丝梅想了想,答道:“奴婢不知,但奴婢会陪娘娘一同担着结果。”王宛儿终于释然一笑,松了手,“那就好。”几个宫女一同用毛毯子将王宛儿的身体包起来,太监们进来将王宛儿打横抬了出去,放入风峦春恩车里面。轮子“辘辘”滚动的声音很响,但躺在车内却并没什么颠簸的感觉。车内一片黑暗,裸露出来的肩膀被凉意侵袭,王宛儿打了个冷战,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据民间传说,嘉靖朝时,因帝王荒淫无道,为炼丹催取宫女经血,几个宫女不堪忍受此等境遇,便合力谋害他。结果因为过于紧张,并未杀死他,反倒全被凌迟处死。自那之后,宫中就规定,去侍寝的妃嫔必须全身进入乾清宫中,以防再有人图谋不轨。小小宫女,怎么敢谋害皇帝呢王宛儿百思不得其解,宫中所有人的性命,都属于皇上,皇上有那么大的权力,对她们再怎么过分,也不该生反抗之意呀。当皇上发现王宛儿身上没有处子流红时,客印月的声音准确无比地在门外响了起来。为着这起突发事件,暖阁内的蜡烛被重新点燃了,亮堂无比。王宛儿没有衣服,只能扯了薄薄的锦被包裹在自己身上遮羞,跪在暖阁地板上。朱由校与客印月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坐榻上,高永寿在朱由校身后服侍。他们都各做各的事,将王宛儿晾在那儿。王宛儿瑟瑟发抖,妃嫔身非完璧,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不仅自己会身遭横祸,还会连坐家人。可她明明还是处子之身,怎么会没有流红忽地记起一事,白天有一个嬷嬷来了翊坤宫,她说自己是司礼监派来的人。在侍寝前要检查妃子的身子是否完璧。丝梅从前并未伺候过正经主子,也不知有这回事,两人只当是宫中的规矩,便依从了。王宛儿双眼睁得大大的,无神盯着地面,流下泪来。怎么当时就大意了呢若是多查问几句,也就不至于此。客印月终于放下手中茶盏,笑道,“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如妃,瞧我,说错了,应当是庶人王宛儿。”王宛儿抬头看着客印月的笑,如花的笑颜,让她有些反胃。她要收回刚才的想法,就算避过了这一劫,客印月也有千般法子能让她至此境地。皇上跟高永寿正低声交谈,面带笑意,好似王宛儿和客印月根本不存在一般。他又如此顺从客印月的话,对他申冤又有何用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下贱妇人。”王宛儿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客印月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伸出手指指住王宛儿的脸,面形扭曲,“你说什么”房间里有一瞬间静的瘆人。王宛儿忽然间理解了,为何嘉靖朝的那些宫女们,明知不可为仍为之。心中平静下来,她直视客印月,一字一句道:“我说,你阴狠毒辣,放荡成性,是生平仅见的下贱妇人,我绝不与你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此刻面前所有人的表情都那么清晰,朱由校事不关己般在旁好奇看着,高永寿皱着眉头,似在为她担心,客印月深深呼吸,嘴角挤出一个阴冷的笑,站起身来,踏步上前,一巴掌呼倒了王宛儿。、45香消玉殒那男子身影已然消失无踪,但张嫣此时也顾不得这个神秘男子了。转身往坤宁宫跑去,衣裙飘飞,行动如风,有极度不好的预感滋生蔓延。方才的惨叫声,今夜是王宛儿侍寝张嫣甩甩头,抑住了混乱的心思。张嫣潜回坤宁宫暖阁,动作爽利地换好衣服,摇醒语竹,叫醒一众宫人们,朝乾清宫急急赶去。心中不安越来越盛,也顾不得端着皇后的身份,连连出声催促抬步撵的宦官。乾清宫一片灯火通明,虽寂寂无声,但空气中明显还残留着不同寻常的气息。方成盛迎上来,恭顺道:“皇后娘娘,夜深”“方才发生了何事”张嫣不耐烦听他耍嘴皮子,打断了他的话。他犹豫了片刻,“王宛儿德行有亏”听到方成盛直呼宛儿姓名,张嫣知事态已是极坏,急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他低头,似乎有所顾忌,缄口不言,张嫣心急无比,却无法撬开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