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能寐。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当晚,她只得披衣起身,再度翻阅那本秘史。这本书倒是与之前的所有内容大为不同,说魏国帝后自幼约以婚姻,二人却没有那海誓山盟之情,甚至于杨越求学墨华山之时,与周国女学生齐暄情投意合,为此惹得许云昭醋意横飞,甚至与各国学子相伴游玩,饮酒作乐,以报复杨越。墨华山求学归来,杨越与许云昭奉旨完婚,齐暄也回到周国,与周鼎王结为连理。而许云昭与各国学子相交,不慎有画像流出陈国,为黎国之王所获,一时被她的美貌所惑,遂向陈帝求得此女。求学墨华山之时,许云昭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会将画像流入黎国之手彼时殇帝杨越已经登基,皇后许云昭身怀六甲,遂将一腔怒火都发在了国丈许战身上。及至此时,许战才将自己有双生女之事和盘托出,诓骗魏帝,说此番皆乃次女许云暧惹下的孽缘。为摆脱黎皇的穷追不舍,年轻的太宰陈倾献上一计,将许战的次女,在流云观长大的许云暧送入黎国,以婚姻巩固两国关系。此计甚妙而许云暧便从此被冠上了不安于室的恶名,许家的污点,虽出嫁为一国王后,竟无半点记载。知言不由心惊胆战,正是这一次代长姊赴黎国,才开始了母亲短暂而凄凉的王后生涯。之后的事情,她也曾断断续续地梦到过。她似乎曾在父王与母后的怀中玩耍,而后黎国内乱,父王驾崩,她随着母后一路辗转,被大哥庇护在羽翼之下。就在那时,她永远的离开了母后,离开了家乡,转而来到了魏国。魏殇帝体弱多病,与皇后许云昭仅有一子杨绪,而后之事,这本秘史的记载竟与她的记忆逐渐重合。姨母和姨父时常争吵,姨父气得摔了药碗,姨母在一旁偷偷抹眼泪。那时的孔萧还是魏国大将军,带兵在外,保卫国土;太宰陈倾常常入宫,劝慰皇后。不久,太子哥哥染了天花,在宫外医病。每次流云观回宫,便无人陪她玩耍,时常一人游荡在宫中,却不知不觉来到了姨父的寝殿,看到姨父姨母又在争吵。姨母气急败坏道:“你别想将那野种带回宫中。”姨父虚弱道:“齐暄已经香消玉殒,你又何苦与一个孩子过不去”“齐暄赢得了你的爱,她的儿子休想赢了我儿”姨母笑得凄厉,“你们情深似海,你们父子连心,我和绪儿又算什么”姨母仰面而哭,继而将汤药连灌带倒,迫使姨父服下。姨父一直在榻上挣扎,呜咽,姨母却终是冷冷站在一旁,“我爱了你那么久,你心里终究是装着别人。”她躲在黑暗中,从门角的缝隙里窥的一清二楚,却又听的惊胆战,双腿麻木到站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太宰匆匆赶来,将姨母揽入怀中,“我已秘密召回孔萧,辅佐绪儿登基。”姨母泫然而泣,“我与绪儿,便要仰仗你了。”大将军孔萧率军入城,名为护驾,实则将魏后困在宫中,逼她拟旨让位。魏后不从,孔萧便派二位夫人去后殿游说,哪知长子孔蛟率先冲杀进去,对魏后的美貌起了淫邪之心,被孔萧当场斩杀。随后赶来的二位夫人见到这血腥的一幕,一个坠城而亡,一个痴傻疯癫,最后却死于静心斋的一场大火。知言看罢,靠着椅背长舒一口气。却见灯影摇曳之下,门外身影闪烁。骤然精力集中,她扬声道:“谁在那里”叶舒的声音悠悠传来,“是我。”叶舒进屋,关门,怯懦道:“我心中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说来听听。”知言将薄簿合上,收入怀中。叶舒咬着唇角,双睫轻颤,她年少时候的悲惨经历,不想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如此这般,她似乎便会忘记了那不堪的过去和肮脏的自己。可是她逃不脱,避不开,自从那日见了楚端,夜夜噩梦萦绕。“多年前,我见过御周候,不魏王殿下。”叶舒面上泪痕杳然,“那时,我是水云间的莺花。”知言隐约感觉得到,叶舒有不愿提及的过去,却不敢想象,她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子,竟然有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陈国女子十五岁及笄,已示成人,偏有达官贵人喜爱豢养娈童雏、妓,年少的童男童女养在府上,隐晦地称呼雏妓为莺花,意为婉转娇啼却又含苞待放。“幸得魏王买下了我,还了我的自由身,给了我一些钱银。日后,我便去听风苑学了唱戏。”叶舒缓缓道来。“直到见到内史楚大人,我才明白,那时魏王要找寻的,原是一位单名为绪的公子。”叶舒泪水涟涟,“可我们入了腌臜之地,皆隐姓埋名,不为外人道,魏王便与他擦肩而过。”知言双手冰凉,如此说来,杨绪出宫后,竟是做了小倌再肯定不过了,杨绪正是楚端,楚端便是杨绪。“你又如何认得楚端”知言又问。“他样貌出挑,气质高雅,见之不忘。”叶舒一字一顿道,这便是为何,她在宫中第一次见到知言,便毫无顾忌地向她求救,因为那种熟悉,是从未有过的。“彼时魏王未寻得楚端,他又是去往了何处”知言问。叶舒思索了半晌,“若我没有记错,他被一位达官贵人买走了。”从勾栏院买小倌,自然是匿名而去,恐怕逼问叶舒也没有用。若是何子非去调查一二,说不定会有所获。见知言默不作声,叶舒便又哭了起来,“是不是大人嫌我脏,不要我了。”“不是不是,你莫哭。”知言替叶舒细细擦去泪水,“你可愿代我,去魏王府一趟。”叶舒止住泪水,连连点头。知言将怀中的薄簿取出,用小巧的印章在扉页轻轻一盖,又用宗卷袋封口,递给叶舒道:“魏王府远在西京城外,你此行不必告诉任何人。明日一早起身,多加小心。”叶舒点头。“待你见到他,便将你与楚端的机缘说与他听。”知言嘱咐道。第二日一早,叶舒独自乘了马车出城,驾车人是位年轻男子。叶舒知道,他是魏王安插在许府的暗卫,因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再也未被余鹤大人纠缠过。许府的暗卫,少说也有数十人,叶舒原本以为,魏王对自家大人也是存了几分爱怜之意的,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与保护,是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可自家大人实在愚钝至极,竟然对魏王的作为没有半点回应。马车自小路穿行,往魏王府而来。魏王府乃是山居别馆改建而成,原是陈帝每年外出避暑的别馆行宫,立于高山之巅,夏日清凉,冬季倒略显得寒冷。这几年夏季凉爽,皇家渐渐忘了此处,山居别馆反倒是空了下来。陈帝大笔一挥赐给了魏王,可见陛下之于魏王,无比重视。、五八章 有事之秋何子非早在周国之时,便对陈帝的举动了若指掌,待他加封魏王,原以为将要重新修缮御周侯府,作为魏王府之用,哪知府邸远离京畿权力中心,将他隔离在外,无力参与朝政。若是陈帝有心防他,倒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有人怀了不臣之心,他却不能坐视不理。加封魏王这几日以来,他几乎将府中所有人排查了一遍,除去潜伏其中的细作,好不容易歇息片刻,却听闻余鹤来访。万事不可掉以轻心,何子非于会客厅藏了暗格,密会余鹤。二人探讨朝中政事,不知不觉已到了午时。老贺在外室禀报道:“王爷,许夫人求见。”许夫人何子非思索片刻,不由笑道:“我去去便来。”余鹤依然正襟危坐,“好。”会客厅中有一面题诗墙壁,细细密密的篆刻了古人诗词,似一块茶色的石板。然而正是这石板,与密室相连,在密室内可透过石板的背面洞察会客厅中的一切。待“许夫人”婷婷袅袅地入内,余鹤几乎吃惊的瞪大了双眼。果然是她,他早该想到,他们已有近一月未见,她却比之前更显美丽动人。常年因审讯犯人而冷漠的心忽然觉得刺痛,午夜梦回,每每想到那一夜他对她的欺辱,余鹤便无地自容。他怎能那样对待一介女流很快,余鹤的那一丝自责便被叶舒接下来的举动惊得烟消云散。她于魏王身前跪下,先是磕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然后坦然承认她曾在水云间做莺歌的事实。余鹤几乎惊讶到不能思考,犹记得她在他身下哭泣,“大人尚且嫌弃未饮过的新茶,而今却不嫌弃贱人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他以为那是她的推脱之词,却不料有这样的深意。她跪在那里,泪水涟涟,一如她来求他的那个旖旎夜晚。余鹤无心专注于他们二人的谈话,只觉自己的情绪尽数被这小女子吸引的过去。他不在乎她曾做过什么,不在乎她嫁过什么人。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没日没夜地想她。叶舒将自家大人交代的事情尽数完成,又将密封的纸袋交给何子非道:“大人秉烛夜读,并命我当面将此物交给魏王。”何子非取出那本薄簿,在扉页看到她小小印章留下的痕迹,不由想起他们还在御周候府时,她研磨印章的认真模样,不禁唇角含笑。叶舒机敏,见魏王满面含春的模样,趁热打铁道:“大人有话带给王爷。”何子非好奇,“什么话”叶舒缓缓道:“天寒地冻,王爷记得加衣。”言毕,却见魏王殿下表情一滞,眼里的情绪几乎要流淌出来。叶舒眸子一闪,抹净了眼泪,便弯着唇角笑了。何子非看得出叶舒是逗他开心,也不气恼,“既然如此,你也替我带一句话回去。”叶舒点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爷也太不含蓄。”这下倒是让叶舒羞了个大红脸,她连忙道:“我这便启程,定然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大人。”何子非笑道:“用过午饭再走。”叶舒推辞道:“府上没有女眷,我若不回去,大人多有不便。”“再者。”叶舒眸子一转,“若是耽误了今日,王爷便又隔了一秋。”即便是他们之间相距甚远,余鹤依然能看得清她飞扬的眉角和跳动的情绪。她待旁人温柔似水,缘何每每见他,却都如临大敌何子非见过叶舒,便又回到密室,却见余鹤匆匆起身,似是要离去。“用了午饭再走。”何子非挽留道。“要事在身。”余鹤一脸冷漠。何子非打量着余鹤脸上的深情,他虽冷漠,目光中的急切与炽烈却毫无顾忌地蔓延,仿佛是有十万火急之事。“不要忘记了我嘱托你之事。”“自然。”余鹤来不及向他此行,便大步向外走去。霜华远远隐在黑暗之中,见何子非独自在窗边读书,眉头颦蹙,似是为什么事情苦恼。“王爷,该用膳了。”她柔声道。“你且出去。”他回道:“不必等我。”余鹤一出魏王府,便驱车跟上叶舒的马车。前几日才落了雪,地上泥泞不堪,而叶舒又走的是小路,行至蜿蜒树丛中,忽然间车身一斜,车轮便陷入了泥潭之中。叶舒见状,连忙下车,与那车夫商量道:“你在前面调转马头,我在后面推车。”车夫惶恐道:“怎能劳烦夫人亲自动手。”“这里天寒地冻,顾不了许多。”叶舒挽起袖子,走到车轮陷入的一侧,双手抵住马车。随着车夫扬起的鞭子,马儿吃痛,奋力前行,可马车陷入太深,竟纹丝不动。叶舒哭笑不得,顾不得许多,只得再次用力。忽然间腰身被一双有力的手环住,叶舒惊叫一声,便被人抱在怀里。那人眉目冷峻,似这天地间冰雪雕刻之人。“余余大人。”叶舒惊恐不能自已,不知余鹤为何会在这密林中出现。余鹤将她带离泥泞,又回到车轮陷入之处,缓缓蹲下,振臂一提。他看似文弱,却似有千斤之力,此举似是将百年老树连根拔起。余鹤却面色如常,似是不费吹灰之力。车夫会意,连忙驱马前行,逃离泥潭。车轮转动,溅起一片泥点,落在余鹤大人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袍之上。叶舒吓得捂住了嘴,心中默念糟糕。“你先回去。”余鹤看了车夫一眼,目光中的嫌恶和疏离令那车夫不由蹙眉。车夫奉命而行,不肯离去。叶舒见二人僵持不下,连忙道:“你回禀大人,说我同大理寺卿余鹤大人在一起,请她不要担心。”见二人似是旧识,车夫这才离去。叶舒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道:“多谢余大人。”余鹤斜睨了她一眼,“随我来。”叶舒只得讪讪地随他上车。余鹤先是脱了鞋,然后又脱了被打脏的外袍,只着了中衣,坐在软榻之上。叶舒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鞋子,便默默地脱了放在一旁,然后与他相距甚远,神情警戒地跪坐在马车上。余鹤瞧了她一眼,“怕我”她怎敢说怕他,叶舒摇摇头。“过来坐。”余鹤指着他身旁的软榻。叶舒不想离他太近,只得硬着头皮道:“怕。”随着马车颠簸前行,余鹤不再说话,斟了一盏热茶细细赏鉴。叶舒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却见余大人并不看她,而是盯着那挂在一旁被打脏的外袍,忽然勾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