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仲明坐下,拿起一杯茶时,转头端详院内佛像。“这是哪位佛”吕仲明问道。闵公如是答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空慈寺内供奉的,是地藏菩萨。”“啊”吕仲明当即明白过来了,一瞥菩萨像,又转眼一瞥白犬。那白犬自吕仲明入亭内,便表现得全身不自在。“闵大师有何吩咐”秦琼道。“吩咐不敢当。”闵公垂下眉眼,将茶先是端给吕仲明,再递给秦琼,最后才是罗士信,又道:“秦将军,罗将军二位,年少才俊,天纵英才,未及弱冠,便有此成就,实乃人中翘楚。只不知二位为何而战”吕仲明沉默啜了一口茶,这话也是他一直想说的,秦琼道:“闵大师何出此言我等乃是大隋将士,自当为国尽忠。”闵公缓缓道:“秦将军,罗将军,两位是为陛下尽忠,还是为了天下百姓尽忠”罗士信脸色一变道:“你这是什么话”罗士信翻脸如翻书,一听出闵公话中有话,便要动手,吕仲明与秦琼忙同时抬手,拦住罗士信。秦琼道:“闵大师请说。”闵公笑道:“两位,我不过是糊里糊涂一老头儿,至今已痴活了八十一载,这条命,迟早是要交去的,今日但请罗将军听完我一席话,就算将我抓回去治罪,又如何”吕仲明心知有那枚琉璃珠,以及亭里的白犬保护,要把这老和尚抓回去治罪决计不容易。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遂笑了笑,没说什么。闵公又道:“隋家气数已尽,如今天下,与官兵作战的,都是百姓,百姓无依无靠,为活命,不得不与官兵对抗,两位既与吕道长作一路,想必也知来日天下困境”“我没有说过。”吕仲明插口道:“只知顺应天道,不可逆天而行则以。”闵公抬眼一看吕仲明,吕仲明微一笑,时至此刻,他已约略猜到了闵公所属阵营,便开口问道:“请教闵大师,地藏菩萨对天下之势如何说”闵公一手竖掌道:“地藏菩萨于世无争,对天下并未有言托付,乃是老朽谶越了。菩萨有大愿心,大愿力,唯望承载世人苦难,渡尽众生。但地藏菩萨,有一言令老朽转告吕将军。”吕仲明略一迟疑,闵公又道:“然而人间大乱将起,菩萨知吕将军重任在身,无论如何,都请吕将军善待生灵,不以无辜百姓性命,作博弈天下的棋子。”吕仲明知道闵公的意思说穿了就是,地藏不来惹你,你也别在人间动不动就放禁咒出大招,轰死老百姓。吕仲明脸色阴晴不定,自己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做,但只要这时候一点头,感觉却像是被闵公威胁挤兑了一般。“三位将军,请看这祝阿城内。”闵公道。闵公示意数人望向山下的祝阿,荒田绵延直至天际,烧稻草冒出的浓烟滚滚而起,百姓哭声远远传来。“田地荒废,无人耕作,家中男丁,十去九空,尽剩下妇孺老者。”闵公道:“整个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像祝阿一样的地方,有多少人在受苦。吕将军,凡间已再经不起再一次两教的封神之战了。”“我知道了。”吕仲明如是说。闵公道:“老朽替菩萨,替天下百姓,感激吕将军大德。”吕仲明看到闵公行礼,反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似乎佛家是在行善,只有他是来杀人似的。然而转念一想,穿过玄门,带着一堆法宝过来的时候,自己最初不正是这么想的么管它什么隋唐天下,谁家江山,把山河社稷图一祭出来,轰轰烈烈地碾压过去。佛道两家一旦明面上开战,势必殃及无辜凡人。直到此时,吕仲明才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重新调整战略。“不必再说了。”秦琼喝完茶,答道:“闵大师,这就告辞。”闵公垂眼微笑道:“恭送三位将军。”三人喝完茶下来,吕仲明还在思考,罗士信却道:“光是那老头说的话,就够治个死罪了。”秦琼道:“你打算将他带回去这就去动手罢。”罗士信迟疑片刻,瞥了吕仲明一眼,问道:“他身边的狼是否不好惹。”吕仲明没想到罗士信眼睛还挺厉害的,遂答道:“是,你也看出来了”一个老和尚,身边带着一只体型那么庞大的,通灵的白犬,一看就不似常人,是以罗士信也没有轻举妄动。秦琼站在山腰上,沉默良久,而后问吕仲明道:“闵公说的,是真的么”“嗯。”吕仲明道:“不久后,隋家天下即将四分五裂,陷入群雄争霸的局面。”“什么”罗士信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吕仲明。吕仲明道:“以数件事的发生为转折点,隋朝江山失其栋梁,天下各路英杰起兵反隋,杨广躲在扬州,最终被义军那啥了。”说着作了个削的手势。“什么时候”秦琼与罗士信都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快了。”吕仲明道:“最多不过三五年。”吕仲明不敢把时间说得太清楚,虽说以自己的身份,泄露天机已不会引来雷劫,但泄多了,终究有点惴惴不安,心里没底。“你信”罗士信嘴角抽搐,看看秦琼。秦琼道:“你怎么不早说”吕仲明:“咱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罗士信嗤道:“装神弄鬼,你和那老秃驴都得被关起来。”说毕罗士信摘了头盔,走下山去,走出几步,忽然又站定,回头道:“你说真的”吕仲明沉默,看着罗士信双眼,眼中意思一目了然:你看我像是在和你开玩笑吗正在这沉默中,一名士兵快步上山,喊道:“秦将军罗将军,荥阳来了军情张大人已得战报,吩咐两位速速起行,回荥阳汇合,镇压瓦岗叛军”吕仲明登时心中一凛,知道这回正主儿来了,瓦岗军是一支劲旅。这次张须陀面对的敌人,非是卢明月这等乌合之众可比。秦琼道:“先不管战俘的事了,回去再说,走罢。”吕仲明没再说什么,与二人下山,秦琼搭着吕仲明肩膀,似乎有心事,罗士信也有心事,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想到了某个证据,以反驳吕仲明与闵公的那套“大隋必亡论”。罗士信道:“师父为大隋征战多年,有他在,大隋就不会倒。你倒是说来听听,师父怎么可能不管”吕仲明先是躲开几步,躲在秦琼身边,说:“你罗大哥,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罗士信:“”秦琼道:“你说罢,你将罗成当做自家兄弟就成,他不会出卖你。”吕仲明惴惴道:“虽然很遗憾,但事实确实是他最后战死沙场了。”秦琼:“”罗士信:“”罗士信嘲笑道:“放屁能让师父战死,难不成我们也战死了”罗士信看着吕仲明,吕仲明提心吊胆看着罗士信,不说话,那一刻,罗士信的脸色变了。“我也会战死”罗士信颤声道。吕仲明战战兢兢道:“理理论上是,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提醒你那场战役,你别去就行了你看这样成么罗大哥”罗士信:“”8、第七回:寻药路边升起篝火,吕仲明,罗士信与秦琼三人坐在火堆旁,还有两日行军便能到荥阳。自那天从吕仲明口中约略得知自己的命运后,罗士信便仿佛遭到了重大的打击,一路以来一声不吭。秦琼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倒是还好,然而吕仲明知道他内心实在也是心事重重。“命这玩意。”吕仲明安慰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必太放在心上。”秦琼问道:“师父会在何时战死”“忘忘了。”吕仲明心虚道。他确实忘了,张须陀此人,最初自己便不太在意,谁会去研究一个不那么出名的nc是怎么死的吕仲明虽然读过不少关于唐代的典籍,但记忆力终究有限。若问他杨广是怎么死的他记得,张须陀怎么死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然而罗士信的遭遇,吕仲明是记得的,当初还唏嘘了许久,现在打定主意,要挽回罗士信不降而亡的悲剧命运,心道既然以后会一步步地发生改变,现在其实也不必说太多。罗士信的侧脸笼罩在明暗跳动的篝火光芒中,不知在想何事,吕仲明道:“其实我是胡诌的,哥哥们别太相信我。”秦琼与罗士信又都看了吕仲明一眼,吕仲明这话说得也心虚,三人之间心照不宣,都知道吕仲明不是在开玩笑。秦琼道:“我知道你不是胡诌,换了信口雌黄的人,会说天机不可泄露,而你,答的是忘了。”吕仲明:“”秦琼道:“所以你一定早就知道许多事。”罗士信终于开口问道:“从何得知推算之术”吕仲明始终没有太详细交代来历,只含糊说了自己是修道之人,但秦琼是知道的,少年遇仙一事,也朝罗士信说过。吕仲明总不好说自己是从后世来的,便解释道:“是,测算之术,多少会一点,而且涉及国家,江山气运,总能看出来的。闵公也知道这事。”罗士信:“我是怎么死的”吕仲明想了想,说:“也忘了,但我会小心点,不让你死。”说着拍拍罗士信肩膀,笑道:“有仲明在,相信罗大哥定能安享天年。”罗士信自嘲般地笑笑,说道:“想给我逆天改命就怕命中注定的,逃不过这一劫。”“逆天改命。”吕仲明道:“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被改命之人,须得心有所悟,跳出自己原先的轨迹。我们道家庄子说画地而趋,便是划地为牢之意,人生下来,就在自己画的这个圈子里,绕来绕去,都绕不住既定的命。唯有一天悟道了,懂了,方能走出来。”“怎么说”秦琼问道。吕仲明躺了下来,躺在山坡上,看着天顶璀璨的星河,侧头看着秦琼,随口道:“就像闵公问你们的那句话,两位将军,为何而战想通了,就好办了,你的性格变了,原本是为了讨一口饭吃,才打仗。后来,你觉得要为了天下百姓打仗,性格不一样了,抉择,取舍也会有所改变,有时候一个微妙的小念头,就会让自己走上全然不同的道路,一些本来会深陷其中的泥潭,也不会再走进去了,自然就不会再重复从前那个你,即将走上的老路,对不对”罗士信随口道:“没想过这些,杀人开始只是为了报仇,要么就是保命,后来是为了混口饭吃。杀猪杀牛的人,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当市卖肉织布的人,你有没有问过,她为何织布”秦琼出神地望着天顶的星空,喃喃道:“不瞒你说,仲明。自你来到我帐中那天,愚兄不知为何,便总想着这件事,我与罗成十三四岁从伍,行军多年,得张老将军授艺,却未曾认认真真想过,未来该当如何。你说,隋家注定是要亡的,轻描淡写,就那么信口说出来了,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为兄便禁不住想,我为大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有什么意思”“罗成。”秦琼又看着罗士信,叫了他一声。罗士信:“”罗士信也像吕仲明一样,躺着走神,眉毛动了动,望向秦琼。“闵公说得对。”秦琼道:“暴君当政,百姓何辜无向辽东浪死歌内说得很清楚了。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徭役苦重,颗粒无收。”罗士信出了口气,翻身背对吕仲明与秦琼,侧躺着。吕仲明知道罗士信就像知道了自己的性命终数,一个人,在骤然知道自己还能活个两年,三年,又或者还有不到十天的性命时,定会大彻大悟,将从前的一切全盘推翻,迷茫而不知所措。他的内心正起着狂风暴雨,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假以时日,定能想通。吕仲明推推秦琼,以眼神示意,三人便不再谈此事。心思各异睡下,翌日起身时,吕仲明看见罗士信赤着上身,拿一棵树练拳,便迷迷糊糊道:“罗大哥。”“唔。”罗士信脸色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秦琼巡完军队,吃过早饭大家便带兵回荥阳,彼此都像是忘了昨夜的话。沿途碰上了大量携家带口的百姓,都在朝东边赶路,罗士信跨在马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百姓们见是官兵,都现出一副唯唯诺诺,不敢多说的样子,吕仲明朝一名壮汉道:“你们是去投奔东边过来的瓦岗寨么”那拖着板车的壮汉脸色登时变了,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小的只是听说索河有人在派粮食”“派粮”罗士信眯起眼,犹如一只危险的野兽,冷冷道:“去领粮食,为什么还把全副家当带着来人给我抓起来”手下轰然应声,百姓们大哗,忙自奔跑,秦琼却道:“算了,赶路要紧。”罗士信拍马要追,提着槊,最后犹豫片刻,冷哼一声,掉头赶往荥阳。城内,吕仲明刚下马,未曾进内府,便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声。秦琼与罗士信在回禀祝阿县军情,吕仲明要进去,却看见里面秦琼背着手,一手轻轻摇了摇,示意他别进来。吕仲明站在廊下,偷听里面对答,来者竟是朝廷特使,朝秦、罗二人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