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了一丝讥诮,“娘娘倒是豁达,在下还奇怪娘娘醒来后如何对害得娘娘睡了这三十二年的在下一丝怨恨都无,原是娘娘压根从不将过往放在心上。”他将“从不”这个词咬得很重,风里希心中不禁琢磨是不是过去得罪过这只大妖怪。她还琢磨着,忽然感到腕上一凉,低头却见手腕上多了一只黑晶石的镯子,正是饕餮适才手中一直把玩的那只。她将手臂伸出去,道:“这是妖力化的东西,本宫不需要。”饕餮听了这话,也不出声,只伸出一根手指,在风里希身前一点,顷刻一道妖风就将她包裹起来。风里希下意识地想驱动神力与之抗衡,却想起自己已神力尽失,一时间身上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饕餮见她面色发白,撤了妖力,道:“娘娘如今神力不在,在下劝娘娘还是不要学人斗狠逞强的好,免得出了什么事,在下无法和丞相交代。”他这话说得用词谦卑,语气却不善,只是他对风里希一直便是这种说恭敬又不十分恭敬,说不恭敬却总是让人挑不出理的态度,风里希也有些习惯了。风里希不再执着于镯子,倒是想起一件不相关的事来,她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尾生娘的”饕餮不解,还是答道:“自娘娘见了猰貐那日。”风里希想想,自己见了猰貐后昏睡了三日,也确实给他留了机会。她道:“你倒是个好心的,没有直接将她吃了了事。”饕餮听她这么说,略一思索才知道她是在嘲讽自己,面上却不动,只道:“在下虽以嘴大能食闻名,却也不至饥不择食。”说完又加了一句,“比如夜半去偷食人血这事,在下实在做不出。”风里希本想噎他一噎,不想却被他一个无形的馒头塞回嘴里。还想说点什么,却听殿门又年久失修地“吱呀”一声开了,一队侍女鱼贯而入,手中都没空着,打扇的、熏香的、执汗巾的,洒水开路的。。。甚至还有两名手舞足蹈跳大神的。。。风里希一时忘了和饕餮斗嘴,只看着侍女簇拥下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美人走了进来。妖族本就多美人,且多妖媚,这一批侍女想必又是层层筛选出来的,真是美得各有千秋。可这一群顶级美人环绕在中间那美人四周,不但没有将她埋没了去,反而衬得这个美人妖冶出众。风里希这厢虽看美人看得开心,美人见了她却不十分开心。她甩开身后的婢女,快步行至风里希面前,毫不客气地打量她,然后不屑道:“听说饕餮在自己宫里藏了只狐狸精,就是你么”风里希看来者装束,再看她这排场,一嗅她的气泽,已有八九分肯定她是九尾狐族,于是也不答她,只瞧着她身后道:“一、二、三、四。。。”“本公主在问你话。。。你在数什么”风里希慢悠悠道:“在数殿下的尾巴啊,看是不是比小女子的多几条。”妲己本是听说凡间都管勾引男人的下贱女人叫狐狸精,倒也没往自己身上想,被风里希这么一点破,才想起她自己本就是九尾狐族,这下可骂到自己头上去了,顿时心中一股火更盛,瞪着风里希道:“你叫什么名字真是好大的胆子说话前也不问问本公主是谁。”风里希见她这样,只觉得有趣,依旧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回公主殿下,小女子风里希,不知殿下是。。。”她虽心中早知道对方是谁,却还是忍不住逗她一逗。她这么一问,美人儿脸上果然掩不住骄傲道:“本公主乃是九尾狐族的妲己公主,九尾狐王是我爹爹。风里希这名字我没听说过,你爹是谁”风里希心道,这公主还真直接,一上来就要拼爹,不过想想自己,还确实和人家比不了。不得说:“殿下不知道我爹是谁”说完脸上还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妲己本没将风里希放在心上,但又记起听侍女说连饕餮和猰貐都称她一声娘娘,不禁心里有些疑惑,迫不及待地问:“你爹是谁”风里希正色道:“我爹就是。。。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村东边做豆腐的王二麻子啊”妲己这才听出自己被摆了一道,因着身份又不好发作,只能指着风里希道:“你。。。你说谎,什么麻花县肉饼镇馒头村。。。她们说饕餮和猰貐都叫你娘娘”风里希一脸你不知道么的样子道:“对啊,娘娘是我乳名啊,我爹娘都这么喊我”妲己气得转身吐了两口血才道:“满口胡言你爹姓王,你怎么姓风”风里希无奈道:“我娘后来带着我改嫁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拦不住啊。”妲己:“。。。”饕餮:“。。。”妲己在侍女服侍下喝了好几壶茶才缓过来,休息过后,她又生龙活虎地站在了风里希面前。妲己脾气虽火爆,却也不至于太笨,想必是从上一轮惨败中吸取了教训,她这一次换了战术。“既然你爹是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村东边做豆腐的王二麻子,你为什么不在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做豆腐,却跑来缠着饕餮”风里希虽对男女之事无甚经验,这些年却也不可避免地听了一些,心中大致猜到这妲己怕是对饕餮有那么点意思,听说他带了自己回来,才有点坐不住了。她想明白这些,不禁又起了玩心,知饕餮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没出声,觉得这事因他而起,不能只他一人置身事外地看戏,于是身子柔弱无骨地往后一靠,看似正好靠在身后饕餮怀里。她心中默求饕餮可别让她摔得太难看。好在快靠上去时,背后的人只是身体一紧,倒没真把她推出去。她装作靠得很舒服地说道:“公主这个问题就问得太叫人害臊了,小女子不在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做豆腐,却跑来缠着饕餮,自然是因为仰慕他啊”她这话一出,不光妲己愣了,满殿的侍女愣了,连饕餮都愣了。半晌,妲己终于回过神来,将上前搀扶的侍女推开,第三次走到风里希面前,道:“好,本公主活了三千年,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听妲己继续道:“但是你不要脸得很得本公主的意。本公主敬佩你是条有真性情的汉子,前面的事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是我们妖族的规矩,配偶是不能随便让的。除非。。。”风里希忙配合道:“除非什么”妲己一口气没调顺,从侍女呈上来的茶碗里喝了一口,才道:“除非你能证明你比本公主强”风里希听着妲己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新词儿,长着那么一张妖艳的脸,说起话来却像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想到自己到了她嘴里也成了“一条有真性情的汉子”,不禁觉得十分有趣,忙问:“怎么证明”妲己等的就是她问:“我要与你公平比试。”风里希问:“比试什么”妲己上下打量她道:“看你出身贫寒一定没学过什么才艺,本公主也不欺负人,厨艺,舞技,剑术,你选一个吧。”风里希歪头想了一会,有些为难道:“小女子平生最不擅长做选择。。”而后无可奈何道:“还是都比吧。”妲己看风里希一介凡人,又出身不好,本也没将她放在眼里。她妲己自认无论比什么,风里希都连给她生火、提鞋、擦剑鞘都不配,所以故意让她选,没想到她竟想都没想就把三样都选了,不禁暗暗吃惊。吃惊归吃惊,妲己道:“好,三日后,本公主在东皇台上等你”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风里希。。。身后的饕餮,招呼着一群侍女呼啦啦走了。当大殿的门又“吱呀”一声合上后,风里希才身体僵硬地从饕餮身前移开,颇同情道:“看来你没少欠风流债,这妲己公主可不是个善茬。”饕餮觉得怀里一空,他望着禁闭的宫门,若有所思道:“从前觉得是麻烦,如今看也不尽然。”风里希没有仔细听他话中的意思,只道他对妲己又旧情复燃,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宫门的方向,诚恳地建议道:“你这大门,该请人修修了。”风里希无处可去,便真的在饕餮的狍鸮ao xiao宫里住下了。她自从醒来后就经常每日在心里长吁短叹做人的不易,若是饕餮回来了,她就屏退侍女拉着饕餮发牢骚,什么每日到了时辰就腹中饥饿啊,什么一过了正午就犯困啊,就连一日几次要方便这种话也拿来和作为男妖的饕餮说,弄得纵是饕餮脸皮不薄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他万年前就见过风里希,那时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只得了一个头,连个身子都没修炼出来。当时的他只想快快长大,而长大的最好办法就是多吃多睡少运动,所以饕餮日日夜夜只知吞食。所谓人管不住嘴没朋友,妖管不住嘴没妖友。别说神了,稍微有点修为的妖族不屑与他为伍,毕竟吃喝这件事在三界里哪一界都算不得高贵冷艳;弱小的妖族见他什么都吞,又很是惧怕。就这样从出生到一千岁,他都只是一只装食物的袋子。那一日,他照例在大快朵颐,忽然发现山中的众妖都异常兴奋地奔去山顶,他咬住了一只跑得最慢的野猪精,才知道是三十二重天上的女娲娘娘去西方拜访佛祖,途经自己所在的这座山头,要在这里歇上一夜。他因为从出生除了吃便和外界没什么交流,对外面的人事并不知道很多,只疑惑于这个“女娲娘娘”是什么样的精怪,竟引得山里最威风的白虎精都要去看上一看。那野猪精见他一副茫然地样子,不觉很是不屑道:“你就知道吃,还知道什么 女娲娘娘啊,那是上古神祗除了化成这座山头那条河还有你能看到的所有山和河的盘古大帝,三界里资历最老的神仙就要数娘娘啊。你别这么看我,你吃的那些人啊兽啊的祖宗,都是女娲娘娘造出来了,就连我们的老祖宗,也是娘娘捏出来的多少神仙修一辈子都见不到娘娘一面。哎呀,你快别咬着我,我得赶着去占地方了,再晚就没有好位置了。和你说了别咬着我,错过今天老子就要等到下下下下下下辈子才有机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放弃了嘴边的食物,带着自己圆圆的大头一路滚向山顶。远远就看到山顶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知多少野怪山精,连平时最威风的白虎精和妖龄最长的松树精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一声不敢出。他被这阵势所骇,在山顶外围转悠了大半夜,才偷偷从众妖脚边的缝隙里滚了进去。等滚到最里圈的时候,悄悄躲在一棵槐树精身后偷看。入眼的是无数光点,满山寂静中,那许多的萤光都围着一个身影飞舞,她的白裙曳地丈余,从腰部以下渐渐变绿,到了裙尾就变成了浓浓的墨绿。腰上缀着许多漂亮的珠子,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都是天上地下可遇而不可求的定风珠。她一头银丝落在裙摆的墨绿中,好似山涧的一道河流,流进他用了千年都没有开化的心里。她只是随意地倚在一棵未成精的扶桑树上,身上无一件首饰,只手中把玩着一只莹白圆润的镯子,不时有微风吹过,勾起她银丝一两缕,她伸手拂开,面庞是从未见过的恬静美丽,好像从高山上解冻的雪水,奔腾而来却化作汨汨河流滋润大地。只一眼,他就呆了,那是他一千年生命中所没有的,第一次因为没有身体不能下跪而感到恐惧,第一次为自己自惭形秽。他想将自己的大头再向后藏一藏,却因为太过激动而一路滚近了那似真似幻的身影。一瞬间,满山的妖怪都倒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她的目光从高处落下来,好似在端详自己,他第一次觉得难堪,第一次想要自己立刻从这世上消失。他闭着眼睛,努力啃着地上的泥土,想在她厌恶地把他的大头一脚踢开之前把自己埋起来。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低头,静静看着他在地上啃出了一个浅坑,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他啃,她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直到他啃得牙齿掉了下来,才听她喃喃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连一只妖都懂的事,许多人却不懂,你倒是个有福的。”说罢转身便走,在众山精野怪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此心智尽开,不用千年就修炼出了人形。那之后他总是偷偷搜罗关于她的信息,可是她总是站得太高太远了,纵是他如何刻苦修炼,一万年间也得机会再远远地看上她一眼。那时她在大批神仙的簇拥下,入了九重天上的蟠桃宴,王母特意将她的席位排的比自己还高,就连她案上的桃子也比别人的更大更水灵。而他只是站在最末席的一个地仙身后的小童,还是他重金贿赂了那地仙座下真正的童子才得的机会。这一万个日日夜夜里,他不只一次地在脑海中描绘她的样子,但无数张脸重合起来,总是庄重而清冷的,就好像极北的皑皑白雪,美丽得孤寂。曾几何时,他竟有了机会,看她在自己面前唠叨着琐事,皑皑白雪万里冰川的面上也有了各种色彩,而自己,竟如此近地看到这些色彩绽放,再不用在角落里偷偷去捕捉她的一个影子。他觉得她说得对,他真是个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