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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石,两个人齐齐滚落坑中。一阵撞击的钝痛之后,土屑树叶纷扬起落,拓跋珪直愣愣地睁着眼,看着头顶遥远的天空,右手还是紧紧搂着任臻他们没事,没死,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陷阱,坑底除了日积月累的腐烂树叶再没旁的机关。拓跋珪吐出一口气来,已是汗流浃背,有这么一瞬间,他真不想再走、不想再拼了,皇图霸业转眼空,而此处荒无人烟,仿佛是为他与他天造地设的一处墓穴。然而拓跋珪再次清醒之际已是置身于一座小小的猎屋中,一个粗衣汉子正蹲在不远处对着一口破烂铁锅熬煮着什么。他猛地翻身而起,四下张望,见任臻就躺在不远处,这才放下心来。那大汉闻声转头,一咧嘴道:“兄弟你们还真好运,这儿本来荒废许久了,我想趁冬日封山前打些野味回去过冬,不料陷坑里啥猎物都没,就俩大活人”拓跋珪不答,谨慎地打量四周环境,果是一处四面漏风的破旧木屋,沿着边角用不干不净的棉被堆出三个窝。他挣扎着起身,爬到任臻身边,他头上的新伤已经被草草处理过了,还敷上一层黑呼呼的草药。拓跋珪丝毫不嫌腌臜,抱着头认真一嗅,知是对症止血的,便抬起手,一点一点拭去任臻脸颊上横七竖八的血污。大汉端着一碗热汤过来,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低声问道:“兄弟,军队里跑出来的”“多谢。”拓跋珪扭过头来接过,却不喝,想着怎么敷衍即便看着无害,他也不会去相信一个陌生人。那大汉蹲下来,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兄弟弄成这惨样,一看就知道被抓回去后遭了重刑,半条命都没了你们能再逃出来受点罪也值哎,其实当逃兵怎么了这世道谁不想活下去三天两头地打战,今儿你做皇帝,明儿他做皇帝,和咱们什么相干混口饭吃罢了,为啥要给他们白卖命”拓跋珪盯着他惨白的面色,不说话。半晌后抬起右手汤碗,自己先啜了半口,砸吧片刻没觉出啥异样来,才一点一点地灌进任臻干裂的嘴唇中。微弱的呼吸细细地扑在拓跋珪的掌心,大半数都被牙关挡住漏了个七七八八,但拓跋珪锲而不舍地将大半碗热汤全喂给了他,末了还抬袖给他擦了擦嘴。大汉有些舍不得地咂了咂舌:“你对你这兄弟真好。”拓跋珪扯了扯嘴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伤他左手骨折,自顾尚且无力,说不得还须暂时仰仗此人。因此便开口道:“他是我。。。哥哥,我自然对他好。”“那你兄弟俩还真不像。”那大汉指了指任臻,“他那么白,像是鲜卑人,你么,大概是氐人还是羌人反正看着就不似一族一家的。”听者有意。拓跋珪将碗底的一点野菜热汤饮尽,才面无表情地道:“不是亲的。我当年家破人亡,是他把我捡回去养大。”他转向汉子,三言两语编出了一个感恩图报的故事,末了道:“我来日还须照顾哥哥,残废不得,恳请这位大哥帮忙找两块直木板来,重新固定断口我兄弟二人来日脱险,必谢您的大恩。”那汉子微吃一惊:“我已经帮你接好了断骨上过了草药,如何重新固定”拓跋珪扫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轻描淡写道:“打断了再来。”山野村夫如此治伤,断骨歪长,痊愈之后也必留残疾他将来还要上马征战,抚国而治,如何能接受自己身有残疾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到了任臻残缺的手掌上,不知怎的心中便是一窒,他知道自己一手毁灭了他的帝王之路,这十多年来他身处九霄云外,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地恣意妄为,此后却怕是再也不能重头再来。往昔种种他不能想,不敢想,明明做的时候义愤填膺、丝毫不悔,然而现在他本能地拒绝再去思考他们未来将会走向何方。那猎户的媳妇早在几年前的战乱中病死了,故而如今乃是一人吃饱全家不倒的状态,为了屯冬方才离村进山,打算打些大点的猎物回去腌食,所以带的干粮药材倒算齐全,谁知好几天过去了不过是打些雀鸟,连只野兔都没逮住,三人俱是有一顿没下顿地挨饿。拓跋珪知道非常时刻嫌弃不得,但任臻总不得醒,还是得尽快回魏军中去,故而不敢耽搁,当真将臂骨又给敲断了,低头极其麻利地为自己敷药包扎,而后紧紧地用两条木板给夹紧了断骨,那汉子眼都看直了,佩服地一拍他的右肩:“兄弟,对自己真够狠的。”拓跋珪忍着一声没吭,却也是疼出一头冷汗,那汉子瞧着不落忍,又知道他心疼哥哥,故而搔搔头道:“下午我回村一趟儿,收拾屋子,顺便给你们请个郎中”拓跋珪自是感激,却也知道没有白拿人家的道理。他摸遍全身,值钱的东西都被自个儿丢光了,只有一小枚用以束辫的雕龙金钿子未曾丢弃,便摘下来单手递过去道:“这小玩意儿可充诊金,若有盈余烦请大哥寻一床厚被褥来,眼看入秋已深,我哥伤重恐受不得寒。”那大汉一口答应下来,接过来咬了咬,笑道:“还是真金的。可惜小了点,要不可就值大钱了。”拓跋珪勉强一笑,心道幸亏这是个没见识的。待人走后,他又走到任臻面前,见他洗净了血污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看着真不比死人好多少。他单手撑起任臻,将人搂靠在怀中,又折着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拿起湿布别扭地为他擦干净了手手脚脚,怀中人病体沉重,除了微弱的呼吸便了无声响,心里不由又生出几分担忧怒气自己摔下坡谷已有三两日了,怎么长孙肥贺兰隽他们还没搜救过来莫不是。。。拓跋珪不由地又起了疑心,自己这回带出关的都是自己精锐亲兵,照理不会轻易起了贰心,可难保事有万一鲜卑素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自己虽没有嫡亲弟弟,可拓跋仪拓跋尊他们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皇弟,又率军殿后就在左近。。。他越想越火,越想越惧悔不该当时鬼迷心窍,就这般随他跳下崖来可如若不然,任臻便定然离他而去,他如何能舍拓跋珪的情绪便又开始激动起来,随身带着的逍遥丸早不知道摔哪儿去了,他气地浑身冒火,恨不得将军中一干人等就地劈成两半。任臻双目紧闭,微微地发出一声。拓跋珪扭头盯着他,呼哧呼哧地喘了许久的气,忽然抬起手来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虎口,锐痛让他的神智彻底清醒过来,认清了如今的情势: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悔有何用就在他满腹心事地盘算思虑之际,那大汉却很快返回猎屋,一面抖落身上的树叶一面道:“兄弟,我跟咱村那郎中说了,他不肯跟我上山,要不,你们下山”拓跋珪自然不愿抛头露面,便强忍失望道:“可是他年岁大了,腿脚不便”那大汉一摆手:“哪啊。是南边儿的军队今儿进村了,大家伙全留在村里迎接王师呢哎哟,这村里的人已经好几十年没见过咱汉人的军队了,没想到那位刘大将军年纪不大,真是个能打的。这都好几十年了,汉军都没能打过黄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他道:“你们不会是北府军的逃兵吧应该不能,你们都不似汉人。”不是北府军,那便是北魏军了。难怪这么些天过去了,魏军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搜寻,原来是因为刘裕不退反进,一直在此处游弋,趁机扩张地盘。群龙无首的魏军自然稳妥为上,联营驻扎不曾擅动,生怕叫那个刘寄奴看出什么破绽来,又被杀个措手不及。拓跋珪低头不语,掩去了眸中凶光:若是那雕龙金钿子被村人得了献予刘裕。。。那大汉一摆手,转身弯腰去提自己新带上来的包裹:“哎,我不管你们是哪边的,横竖不与我相关。说实话,村里那些老人扶马抱腿地哭成那样,我也真没觉出哪儿感动的。我打小就没见过这些王师,他们的皇帝也没给咱啥好处,何必”拓跋珪瞅准时机,悄无声息地一跃而起,欺近了他的背部,活动自如的右手屈指从腰后摸出了见血封喉的龙鳞匕。那大汉浑然不觉,无意间向旁一瞥,顿时惊喜叫道:“兄弟,你哥好像醒了”拓跋珪愣了愣,反应不及似地跟着看去,果然见任臻裹在破被中的腿抽动了一下当下他哪里还能记得起旁的,本能地如猛虎猎食般地扑了过去,颤着手扳过了任臻的脸。那双久闭的眼终于缓缓地睁开,惶然中带着点未知的迷茫。四目相对的瞬间,拓跋珪激动地浑身一颤,却是先喜后忧他实在不想听到他口中再如先前一般吐露恶语,不想在劫后重生的瞬间又回到互相憎恨的过去。任臻蠕动着嘴唇,却是一字一字艰难地问道:“你。。。是。。。谁”那大汉蹲在一旁,不无艳羡地道:“哎,你弟弟待你可真孝顺。”拓跋珪嘴角抽了抽,不接这话茬,轻轻把任臻的另一条腿又抬上膝来,热水沾巾,细致地又插了一遍,待擦到指缝处,任臻本能地蜷起脚趾猛地往内一缩,谁知拓跋珪早有准备,一把扣住了脚踝,叫人动弹不得任臻一贯怕痒,又向来不拘小节,擦脚抹身什么的细致一点跟要他命似地。从前拓跋珪鞍前马后贴身伺候的时候早给训练出来了,当即一边飞快清理一边低声道:“别动。我轻一些便是洗干净点不好么热水也能让你双腿血行顺畅些。。。”他抬起头,随即愣了一下,任臻也正低头看着他,眼眸中蕴含着丁点将说未说的笑意:“林大哥说的对,你可真孝顺。”拓跋珪心中微动,忙低下头去,掩去眉间异色很多年前,任臻总是对他这般说话,捉弄说笑中都带着点亲昵的促狭。那林姓猎户哈哈一笑,点头道:“可不是,在这世道,亲生父子兄弟都难保不会有一天拼的你死我活,难得见你们这样的兄弟情深。哎。。。我的几个兄弟全死在战场上了,连全尸都找不回来。。。咱们这儿本是归了西燕管辖,前些年明明已渐是个太平光景了,谁知道燕国那个慕容皇帝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两年之内天南地北连连大战,结果丢失了这儿的大片土地还不算,好像连自己的皇位都给丢了连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也受这战乱之苦。”任臻若有所思地听着,拓跋珪则是恨不得跳起来拍死这口无遮拦的汉人。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任臻一眼,见他严肃地转过头来,盯着他道:“我,饿,了,有肉吃吗”“有。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弄。”拓跋珪弹起身来,如果可以他希望任臻永远也不要想起伤痕累累的过去。而后他也不管即将入冬打猎不易,硬是将前些天林猎户好不容易打来的几只野鸟全给拆毛剥皮给煮了炖汤,把人家心疼地直嚷嚷:“诶这得是好几天的口粮,你倒是省省啊”拓跋珪理直气壮:“我哥伤重,身体不好,得给他补补。大不了我不吃便是。”那林猎户内牛满面:问题是你连我那份都给抢了还不带问一句的啊最后端上肉汤,香气四溢,任臻咂了咂舌,刚想爬过去喝,便被拓跋珪一把按住了,但听他道:“我来。”任臻便也懒洋洋地盘腿坐好,一指他下臂紧绑着的木板:“你这样也不方便吧。”拓跋珪一摇头:“不碍事。”便驾轻就熟地舀起一勺稳稳当当地送到任臻唇边这么些年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却原来有些习惯是深入骨血,不可磨灭的。任臻理所当然地张口吞了,而后抬起右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我这手是怎么回事”拓跋珪屏息凝气:“。。。战场上你为了救我,被燕军。。。一刀削去三指。。。”一边说一边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一直没敢彻底相信任臻会真地失忆,毕竟这个男人为了逃跑无所不用其极,他实在是追怕了。任臻皱起眉来,把手又凑到面前疑惑地道:“我这般没用”拓跋珪不敢再详说下去,匆匆地又送上一勺:“日后自有我护你周全,再也不令你受分毫伤痛。”任臻老太爷似地含住勺子,用那只断掌在拓跋珪头上轻轻一拂,两眼一弯:“哎,果然是孝子贤孙。”拓跋珪头皮一麻,猛地低头咳了几声,还是很不适应任臻的突然转变不,应该说任臻本来的性格便是如此,只是血雨腥风中行过,他对他只剩下了憎恨怨毒,再不能有别的情绪了。林猎户在旁被闪瞎了眼,只得默默地捧着空碗滚边儿去了,捏了捏兜中的小金钿子在心中咆哮道:光棍伤不起啊不都为了再存个老婆本他才忍饥挨饿到如今嘛幸而任臻良心未泯,剩下一半死活不肯吃了,非逼着其他二人分食殆尽。入夜,林猎户吃饱喝足又缠着任臻闲聊拓跋珪冷硬的很,平常话都不多半句,哪有任臻天生健谈。可惜任臻现在是个半傻的,说话颠三倒四,一问三不知的,拓跋珪恐露破绽,只得一面给任臻上药一面抢着将二人的关系和如何逃难遇险九死一生的过程七分假三分真地说了一遍,末了筋疲力尽地简直想掐死这话唠猎户。最后一张面瘫脸起身,硬邦邦地道:“该睡觉了,谁升火守夜”林猎户立即打了个哈欠,表示今天自己翻山越岭又吃不饱穿不暖着实没力气了必须即刻睡觉。拓跋珪本就只想撵他去睡,当下也没二话,自己抱了干柴,走到破旧木屋的门外开始升火其实他也根本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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