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转过了脸。“够了住手”一直背对自己的情人终于有所回应,年轻人还来不及高兴,就看见了这样一张脸。这张脸一半还维持着人类的英俊样貌,可另一半被一层霉绿色的坚硬鳞甲覆盖着,活像脸上长满了脓溃,丑陋得令人心惊。“你你的脸”屈身半跪的年轻少尉无法自控地往后躲去,一不当心就跌坐在地上,“你的脸”跟随他来探视主人的大狗“嗷呜”叫了一声,拔腿就逃它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他失了人形,也失了人味。“能不能让一个军人留守住最后的尊严”一直四平八稳的情绪终于濒临爆发的边缘,霍兰奚抬脸正视狼川,那双瞳仁灰白的眼睛像尖刀一般剜着对方,“你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在数以亿计的陌生人面前哭诉痛苦,乞求赦免以这样一副丑陋畸形的嘴脸”狼川动了动嘴唇,可喉咙里含了一团火,烧得他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我杀死了我的朋友,就用这只手这只”霍兰奚朝狼川抬起了左手,那曾是一只修长漂亮的男人的手,现在却只能看见五根巨大且大幅弯曲的指爪,坚韧的角质鞘锋利似镰刀。年轻人怔着不动,仅是眼球朝那只指爪稍稍转动,又立马受惊似的转了回去。他像是被吓傻了。“我想起来了,他们的死都与我有关”当身体的巨痛瞬间消失,他的记忆就抽丝剥茧,分分秒秒愈加清晰。他想起自己怎样用手指捅穿了一个男人的腹腔,也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天,他怎样在无人机的疯狂攻击中劫后余生,又是怎样带领所剩无几的部下飞蛾扑火般投向了一团耀目白光壮观的光环围绕着一颗颗与地球相似的行星,磁气圈的涡旋近看就似云雾环绕山巅,恒星爆炸的氢原子冲击波比火山喷发更震慑人心,“宇宙喷泉”是星系间泻出的明亮蓝色彩带宇宙母亲每一次动情召唤都能引得这个男人奋不顾身地想要一探究竟,别人只为太空的无垠与漆黑屏息敬畏,唯有他能领略到这令世间所有风景都相形见绌的壮美。“霍兰奚,你疯了吗不”童青意识到那团白光是梅隆星人的诱饵,用拼尽全力的叫喊为弟弟童原留下了最后的遗言,而他则人事无知,醒在了十一区边缘的海滩上。“一个杀死自己朋友的男人,一个背叛自己部下的长官,一个被亲生父亲拒弃的儿子,一个即将失去一切荣誉的军人,一个或许再也无法飞行的飞行家”他望着他的眼睛,情绪平缓,语声平静,“对于这样一个人,还有还有什么值得他为之抗争”“为了我。”视线与那双金绿色的眼睛久久相织,霍兰奚没有说话。“为了我。”年轻人又重复一遍,目光无比期许而哀戚,问:“为了我也不行吗”霍兰奚背身躺了下,枕着自己一侧的手臂,又用另一侧的手臂及肘弯挡住了左脸。“是你自己说的,如果感到迷失了方向,只要抬头看,天空总在那里”抬眼一看,压抑的水泥穹顶和冰冷的白炽灯光罩于头顶,根本望不见星空在哪里。愧于这个时候自己竟还如此愚蠢地口不择言,年轻少尉放弃了暴力与劝说,只是站得笔直,朝背对自己的男人敬了一个十分硬挺的军礼。强忍下眼里的泪水,转身走了。待年轻人的脚步声彻底远去,空军少校从地上坐起了身。要调配这副异化了的沉重躯体并不容易,仅是扶墙坐起也似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他仰头靠在墙上,隔着两间牢房的距离,看见了一副已被毁去大半的星空图。几乎与流星划过天际同等的时间,他就意识到是谁画了这幅画。这些日子他无暇旁顾,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但天空在那里。确实在那里。望着那片模糊肮脏的墙面良久,霍兰奚微微勾起一侧嘴角,笑了。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军部内部审判的日子,军事法庭的公众席位上坐满了空军高级将领,曾经的帝国英雄一出现就引起了骚动。“他居然变成这样了我的天我的天”“我早说过他是一个怪物,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勇敢无畏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从来不正常”“他身体里梅隆星人的基因暴露了,霍兰奚是一个怪物”“他是怪物”“怪物”右半边脸还依稀残留着他那出类拔萃的英俊,一个即使永远没有笑容也堪比风景好看的男人。可他现在是个怪物了。他的军装脏污不堪,像碎布般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右肩上。探照灯般的灯光不依不饶追打在那半张畸形的脸上,瞳膜受不了强光的刺激,霍兰奚看似十分痛苦地皱紧了眉眼,将脸别向一侧。卫队士兵们为这个男人戴上了最沉重的镣铐,以至于他没法抬手挡住刺目的光线,血红的泪水不断滑落脸颊。“他哭了罗帝斯特最酷的男人居然也会哭”“当然,每个死到临头的人都会害怕地哭泣,变成了怪物也一样”同在公众席位上的顾林按耐不住地大喊:“该死就他妈的不能把灯关了吗”霍兰奚坐在了法庭中央,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不止,以至于法庭长不得不一再鸣椎提醒大伙儿肃静。独自坐在法庭外的石阶上,狼川可以通过卫队长胸前的蜂徽听见整个审判过程。每一声指控都让他感到十分可笑。可笑的是曾几何时他是人人景仰的英雄而自己是人人厌弃的怪物,可一夕之间他们的身份就颠倒了。或许这就是大自然恒定不变的法则,代谢。分秒像光年一样漫长。面对那些措辞强硬的指控,法庭内的霍兰奚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法庭外的狼川也渐渐感到了绝望。这些日子他的奔走呼告徒劳无用,直到那次探视的最后自己仍然没能说服对方妥协。他的情人已经放弃了。甚至他也觉得应该放弃,他的一生已如同铿鸣的战歌一般荡气回肠,他的荣勋是世界之巅的日照光芒,根本没必要向这些无能宵小低头告饶,更不该被他们这样一再羞辱。“霍少校,”庭审的最后,法庭长再次敲响了手中的木椎,“对于这些指控,你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空军少校动了动嘴唇,又阖了上。往复数次,仿佛那两片薄似纸刃的唇重抵千斤,只能发出一个无声的音节:“我”法庭外的狼川抬起头,透过粒子屏障望向天空。阳光算不得烈,天空像海洋般蔚蓝无垠。望着望着,他就抬起手臂挡住了淌下泪水的眼睛,等待又一次向喜欢的人告别。然后他听见了那个低沉柔缓的声音,每个字都吐得十分艰难,每个字也都透着坚定不屈的力量“我不认罪我请求公开审判。”66、66、代谢5没有开灯,黑暗中出现了一双眼睛。眼睛的颜色很美,比起空军少校那显得冷漠深沉的灰蓝色,这种淡雅迷人的蔚蓝更易令人沉醉。机器人奥利维尔在门外默默注视着房间内的男人,好一会儿后他推开房门,出现在了那人面前。他对他说,“尽管军部已经下令封锁消息,可不知从哪里还是传出了流言,士兵们们认为是长期的太空作战让霍兰奚感染上了病毒,异化成了怪物,所以他们纷纷向上头打出了报告,军部的人员管理中心根本来不及处理堆积成山的退伍申请,现在外头一团糟。”对所听见的丝毫不感意外,安德烈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这已经是他一饮而尽的第五、六或者第七杯记不清了。多年的军旅生活养成了这个男人十分严谨的生活习惯,他从不酗酒,但今天破天荒地想多喝几杯。为即将到来的成功举杯庆祝。飞行了大半辈子,身体留下的后遗症不少,上了年纪的男人更难免有些病痛。因醉酒而脸色涨红,脱下军装的议会长远没平日里看来气质威严,他一边咳嗽一边大笑:“今天真是真是太高兴了咳咳鉴于目前的混乱状况,议会长老主动向我提及了当初的议案,我相信没多久人工智能就会被再次批准进入军事领域”奥利维尔走上前,关切地轻拍他的肩膀:“您喝得太多了。”“这些年来,霍兰奚存在的意义早就超出了他身为一个军人原有的价值”安德烈从剧烈的咳嗽中渐渐平息喘息,却仍不舍得放下手中的酒杯,“他就像是神话里的阿喀琉斯或者历史上的苏沃洛夫,他的存在为那些迷途的青年照亮了方向,他让他们心怀对英雄的憧憬,也让他们充满对胜利的信仰。然而他的神话一旦被打破,人类软弱贪逸的本性就将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谁还愿意去当兵送死”“看来总指挥官犯了一个大错。”“嫉妒使我们的总指挥官失聪失明,毫无政治远见。如果我有霍兰奚这样一张王牌在手,我会尽我所能地安抚他、亲近他、笼络他,而不是绞尽脑汁地想要他烂在监狱里。”安德烈停顿下来,似是回忆一番后说,“我的确曾经打算去笼络霍兰奚,元首病重之后我找了他,向他推心置腹地陈述了军事独裁的弊端与已经腐朽得无药可救的权力阶层,我希望他可以凭借他的影响力助我推翻这个制度,重建一个民主共和的社会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他说除非接到元首的亲自命令,否则他不想也不会搅到任何权力斗争中去。”又是片刻停顿,议会长竟然摇头叹了口气,“我一直很欣赏他,真可惜”从安德烈的身后绕到身前,奥利维尔跪在他的脚边,柔声说道:“您还有我。”“你”染上了七八分的醉意,安德烈伸手抚摸上这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是的,我让设计师给了你霍兰奚的样貌”他打了个酒嗝,眼眸惺忪,笑容敷衍,“也也算补偿我的遗憾”“可他现在变成了怪物所以,我是独一无二的了,是吗”“独一无二你怎么可能独一无二一旦人工智能的飞行员获准投入生产,很快到处都是与你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奥利维尔皱了皱眉,敏感的面部神经感应系统将这个表情完整呈现了出来。“怎么你不高兴吗”安德烈看出了对方的低落情绪,不解地问,“你想要什么”如同迷茫无助的孩子,这个具有人类外表的机器人跪在自己的“父亲”身前,握起他一只粗糙的手掌贴于自己脸颊:“我想得到您的爱。”“爱不不不,你是不会爱的。你总是忘记自己是机器人。”安德烈对奥利维尔这个索要“感情”的行为嗤之以鼻,他一边继续品尝着酒杯中那带有胜利味道的伏特加,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对方,“虽然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科技给了你人类外表与近似人类的感知能力,可你始终只是一个机器人。”虽然为这样的话感到伤心,奥利维尔仍跪在安德烈身前,捧着他的手说:“可您就像是我的父亲。”“不,孩子,我不是你的父亲。你没有血肉,没有灵魂,如果没有电路板,你就只剩下一具机械空壳。”“既然是这样,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眼睛依然蔚蓝迷人,可这个机器人拧紧眉尖的表情看来那么令人心疼,“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议会长几乎哈哈大笑:“孩子,我的孩子机器人的存在当然是为了服务于人类。”“如果霍兰奚的存在是为了让有限的生命燃烧于无垠的宇宙,是为了让恨着他的人想要抹杀他的一切,让爱着他的人想要为他付出一切。”无法满意对方给出的答案,一个机器人竟也情绪激动地拔高了音量,不依不饶地声声追问,“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作为一个个体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似乎不愿再和对方纠缠这般愚蠢的问题,安德烈抽出被奥利维尔紧握的手,不耐烦地说:“准备出发去完成你的任务,孩子。”即使醉意深浓,他仍然谨慎地四下顾看,压低了音量,“总指挥官一定也察觉出了军心正在动摇,所以他才会急于让那个年轻人登入太空,他想在霍兰奚的英雄形象彻底破灭前,塑造一个新的偶像打从开始我就觉得那家伙很古怪,听了你的汇报,我更觉得他或许就是濒死之绿计划唯一的幸存者,甚至是唯一的成功者”全未看出那双蔚蓝眼睛里蕴藏的失落,安德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已经完成任务的第一步,你成功接近了那个年轻人并获得了他的信任,你也尾随霍兰奚并以他的身份为我取回了那支至关重要的试剂这东西也许就是最终扳倒靳宾的关键,自从上次的弹劾失败,他变得更为小心,我再也无法拿到任何与实验相关的证据”酒劲冲入头顶,议会长往后靠向椅背,慢慢阖起了眼睛,“我与卫队长有点交情,我想他不会阻拦你登上奥德赛号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年轻人,你得在他身边监视他的动向,如果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太过优异,你就得想法子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