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天前,埋在郑奕军的所有暗探全军覆没,所有的,所有,全部被杀,其中,包括即刻启程要返回昭锦城的白木莲。而这一场斩草除根之计,是郑奕一手主导操纵的,他洞察了暗探们所有的踪迹和特质,而后循迹探源,连根拔起。这封信报是暗探首领写的,笔迹仓促,纸上带着血,血中,迟衡看见了三个熟悉的字:宇长缨。驿兵说,写这封信的暗探首领,也死了。迟衡把双手撑在桌面上咬牙切齿说:“纪副使”纪策将他扶住。迟衡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纪副使,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她”毁灭的,可以重来。但已死去的人,鲜活活的人,却永远的死了在刀尖上走过的暗探们,都惨死在异乡,而尤为可悲的是,致使令他们死去的,正是他们为之效命的自己。迟衡知道,若不是有人熟悉的掌握着暗探们的行迹,郑奕怎么可能一网打尽在宇长缨回到郑奕军的日子里,他到底做了多少事宇长缨,即使现在在千里之外的昭锦牢狱,依然用他无形的毒针将一个个鲜活的人杀死了。迟衡久久地覆在案子上,一动不动,心口翻过一阵一阵疼痛。那时,倚靠过来的辛怜被自己惶惶惑惑地推开。而后,她辗转尘世里。她本来是好好的将领之妾,被暗探找到,被说动了,当了乾元军的暗探,源源不断将暗报传过来。正是她的信报,让安州在郑奕军的狂乱攻击中,依然能屹立不倒。衡曾以为,时至今日,自己终于实践最初的愿望。他甚至将每一个将领都看过,探问过,心想那么多人总有一个可以让她倚靠,总有一个,可以给她安宁静好的生活。但是,越卑贱的愿望,越残冷的辜负。终究在只差一步时,零落成泥。迟衡许诺的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全部化作了泡沫,白木莲辛怜,本已寻得了安身之所,随着这一场血腥的争夺,香消玉殒。夜渐渐来临,没有一丝月色的夜。迟衡缓缓地起身,看树上挂的红灯笼,红灯笼极精致,上面画的是闹春图,图上小孩天真无邪,戏着耍着。乱世,人命本贱,今天笑着,明天就变作了马蹄下的血肉一团,无辜的百姓战战兢兢地卑贱过活。过年了,连昭锦城的天牢都挂了红灯笼。今日,是除夕。除夕,除夕,除掉所有不堪的往昔。昭锦的天牢,不是潮湿,阴暗,而是处处干干净净,除去那冰冷的钢铁牢笼,与寻常人家无异。头一次见大将军来,狱吏长与狱吏们又惊讶又惶恐鞍前马后地跟着。宇长缨在最里头的牢间。牢狱坚不可摧,所以宇长缨手上和脚上都没有镣铐,他静静地斜卧在床上,听见声音也不动。狱吏长举来精良的枷锁。迟衡一挥手。一句话都没说,狱吏们纷纷退下,迅疾,如训练有素的士兵。迟衡望着眼前的人。他的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没有见过的、只有名字的、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只有一个代号的,这些暗探在自己大宴天下时化作了一个个亡魂在自己最高兴的时候,这些无名的人用尸骨为自己垫起了走上高台的阶。眼前的人,是罪魁祸首。宇长缨还是宇长缨,一袭素色衣服,唯有眉心一点,红如砂。他挑起长眉,几分高傲,几分慵懒,声音像冰棱一样:“大将军,别来无恙。”迟衡冷冷的站着。他有一千种方法把宇长缨虐杀:活活掐死,乱拳打死,乱鞭鞭杀,五马分尸一千种,一万种,一万万种,每一种都足以让宇长缨死得彻彻底底化作灰尘。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前那么暴怒着把宇长缨活活踹断骨头。但他没有动。眼前这个人就像一个伤口,原以为只是伤了皮,拨开皮发现伤了一大片肉;去掉腐肉,发现骨头都黑了;剃掉骨头,发现只能刮去这渗入骨髓的毒,否则,也许有一天骨架都腐朽了,才幡然醒悟悔之已晚。让他死吧。让所有宠溺宠出来的错画一个休止,死了,就不再恨了,低下头,甘心情愿地把所有黑了的骨头一点一点去掉,让这刮骨一般的痛一次痛个够。眼前仿若一道黑光渐渐碎了,如梦中。静默无声,迟衡回身走向牢门。宇长缨忽然抓起一本书扔过去,狠狠地砸在迟衡身上。而后霍然下了床,大步走到迟衡面前:“你今天来就是来给我看后脑勺的吗”迟衡冷漠地站着。宇长缨五官扭曲一般,握紧了拳头,握了又松开,愤恨终于化作凄然一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死期”迟衡终于开口:“明天,正月,初一。”望着迟衡冷峻的脸,宇长缨退了一步,肩膀抽动,从嗓子中挤出一个凄厉的笑,越笑越大声:“好,真好,让我来世再做人,再投个好胎”迟衡的眸子没有一丝光。“十五天了,不闻不问,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的吗为什么要来直接一道死刑,了结了我不是更好为什么要来呢”宇长缨的眼角泛出水光,艳丽的脸庞闪过不甘心,闪过恨意,最后却是凄然的笑。他的长眉挑着,而今,纠缠着恨意,却依旧张狂毫不驯服。迟衡漠然看着。宇长缨就像沉寂的火山忽然爆发了,一句一句,声音尖利,不似平常:“为什么不说话我一直等你来,你就是只有这一句话吗你哑巴了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我不开口,你是不是就永远不说话是不是明天,我就等到一个斩首的命令”迟衡任他掐着手臂。无论怎么他都不开口,宇长缨悲怆地说:“为什么当时我会选择安州我要是不那么轻狂,不与他打那个赌,我现在还是花前酒中过逍遥日子为什么,要遇到你他骂我是妇人之仁,我也不听,有那么多机会没有下手,只顾着想两全之计,我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想亲手杀了你,我要亲手杀了你”有恨的,不该是被伤得体无完肤的自己吗明明给别人下了入骨的毒,杀了这么多的乾元军兵士,为什么这个人却振振有词反咬一口。迟衡他看着宇长缨的手指在白墙上划下了一道道血痕,那张歇斯底里的脸孔,像沸腾着岩浆的火山。迟衡面无表情。宇长缨如演一个独角戏一样,迟衡是木偶。宇长缨的恨、宇长缨的怒、宇长缨的不甘,他都像木偶一样没有一丝表情。尖利的指责就像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中一样。宇长缨眸子里迸发出发狂的光芒,他扑过去抱住迟衡痛苦的喊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问呢我什么都会说,你为什么却一句都不问呢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我为什么不能亲手杀了你”明明喊着恨,却抱着那么紧。身体炽热得像毒药发作一样的沸腾,那一声声我恨你就像和着迟衡的心声一样,迟衡慢慢抱上去,手指狠狠掐入宇长缨的蝴蝶骨里。宇长缨闷哼一声,眉间痛苦,却不松手,只是一遍遍地重复:“我恨你我恨你恨我不能杀了你”放声痛哭,泪流满面。至始至终都只有宇长缨一个人在嘶喊在痛恨。眼泪湿透了迟衡的肩膀,迟衡木然地听着,听那一声声的痛斥和痛哭,那恨不能揉进骨子的悔与恨,直到宇长缨的声音哑了,再发不声音来。迟衡终于开口:“当初,你为什么要去曙州”宇长缨豁然抬起头。“为什么是你去的曙州为什么要下令杀死他为什么,当时没有怜悯一下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在今天亲手杀死你”迟衡缓慢地推开宇长缨的腰,不再是木偶,他的眼里全是恨意、痛苦、铺天盖地的残冷。石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宇长缨挂满眼泪的脸,渐渐地,绝望地扬起,凄然笑道:“这才是我必死的原因吧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能未卜先知我能知道当时杀死的是你的人我能知道后来会遇上你是你来得慢,没有在我还是一张白纸时,碰到我”成王,败寇,当日的意气风发怎知会成为后来刺进心口的利刃。过往,本无对错,是各为其主而已,凭什么,反过要指责无法抹去的以前,谁又能,未卜先知望着眼前冷峻到没有一丝动容的人,宇长缨猛然往前一推,凄笑:“郑奕说得对,你不会饶过我我杀一千一万十万个人,或许都会被原谅,唯独这一个,你绝对不会迟衡,迟衡,迟衡,你要是不这么念念不忘,我就不会那么害怕。多少次,我想告诉你,我是郑奕的人,我是探子”可是,郑奕说:别忘了,你杀过的那个人。就这么一步一步陷进去,万劫不复。红色的眉心,如血。迟衡慢慢伸手为他抹去腮边的一颗泪珠:“你还是毁了我乾元军那么多人,前线战死的兵士,还有,郑奕军里的暗探,全部死了,你高兴吗你做过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让足以让你死了又死,让我,怎么原谅”他的手那么柔,声音那么冷。所有曾经的欢愉都变成了心头的针,所有曾经的缠绵都变成了陷阱里的刀,原来所谓的宠溺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所谓的此生不渝无非就是石上的水流过不复回。宇长缨怔怔地看着,捉住他的手,在唇边亲吻了一下,泪水湿润了彼此的手:“迟衡,你太残冷”如果真的残冷,又怎么会一直等到今天呢迟衡看着眼前的人,想起初见时,一张长长的方桌,他在最远的地方,博衣宽带,高髻,一袭素色,一颗血红朱砂痣刺人眼目,如高人,如隐士最初自己看就错了,一直错到了现在,彼时的宇长缨,此时的宇长缨,唯有一颗红砂,始终未有变过。当日,迟衡下令,处杀宇长缨。闻者俱惊却再没有人敢上前来劝。宇长缨,乾元军中尤其是安州的将士无人不恨,多少同袍兄弟间接死在了他的手里。欢乐除夕夜,将军府一片死寂,没有一句欢声笑语。正月,初一,天牢里,行刑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岑将军,卑职有失远迎,见谅”心想虽然大年初一就行刑实在触霉头,不过想不到,迟将军竟然下令派岑破荆来督查行刑,虽然是最高阶的大将,到底是不太寻常可见今日要死的人是多么不同寻常岑破荆手一挥:“废话少说,该干什么干什么。”行刑官依了命令和规矩,将一杯毒酒、一把长匕首、三尺白绫摆上。宇长缨恍恍惚惚。毒酒,不是毒酒,是迟衡斟着南子星花酿制的酒笑吟吟地说:“长缨,你的眼睛比酒还烈”;白绫,不是白绫,是迟衡张开双臂将他环抱呢喃耳畔:“长缨,有你在,看不见,也没什么。”分明,彼时是那么深情,深情到无论做过什么都会被原谅的至死不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翻云覆雨就变了天地,无情,只是眨眼之间。宇长缨望着岑破荆,仍然不敢相信,继而绝望的愤慨:“岑将军,我不求他的原谅,但他不闻不问,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问不愿意听他既然能这么绝情,我当初为什么会心软呢”岑破荆面无表情:“你让他怎么办你难道是无辜的被冤枉的吗你做的的那些事死十次都绰绰有余,除非,你没有做过这些事”宇长缨怔怔地坐着。半天,笑了,拿起了长匕首。匕首削铁如泥,寒光闪闪,无论在刺进心口、手腕还是身体的任何一处,都足以完成一个处死令。宇长缨慢慢撩起长裳露出腰际,对着行刑官说:“我这里有一个刺青,帮我剐出来。”遥忆五月,炽手缠住了柔韧的腰。彼时是谁恃宠而骄嗔道:我腰上什么都没有,肯定不如那一条青龙。又有谁宠爱地说:无龙何妨我来给你画一个。手指一下一下,揉捏,捻指如火。蔷薇滴露,谁在迷乱之际问道:画的是什么龙虎苍鹰又是谁在耳畔呼着热气:是迟,给你刺了一个迟字,一辈子跟着我,跟着我一辈子,好不好若非昏头,怎么会信那一句话,跑去刺绣坊忍痛绣了一个麒麟戏月。行刑官拿着匕首颤了一颤:“这刺青霸了半个腰身了,不跟活剐一样”“把这个,字,剐出来就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