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景明独自驱车前往姚家,一路上他做足心理准备,将要说的话都预先打好腹稿。傍晚的天空泛起奇异的蓝,像一碧千里的平静海面,在火烧云逐渐退去的天边散发出丝绒般的色泽,越往苍穹中央,越亮得动人心魄。姚琳希守在自家的院门口,满怀惆怅地倚靠在墙上,心事重重地望着那逐渐发暗的天空,担忧随时间的流逝而增加。眼看客人到齐,寿宴已开始,她担心黎景明又在敷衍,缺席于父母的期望里。天色全暗下来,姚家大院的围墙全亮起灯,光辉打在姚琳希精美的礼服上,将她的失落映衬得特别凄凉。家仆来请她回去给寿星祝寿,她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大路的尽头,希望此刻能盼到惊喜黎景明的车浮现眼前。遗憾的是,黎景明在祝寿仪式将要散时才到来,怀抱一大捧粉色康乃馨和礼物,落落大方地给姚母请安。那一刻,站在母亲身边的姚琳希分外欢喜,激动得眼睛都湿了。姚母对他的到来倍感欣慰,邀他和家中最亲的人坐一块,并将刚从美国读金融博士归来的彦真介绍给他认识,在所有人面前夸奖他能干懂事。姚琳希坐在他身旁,满面春风,暗暗欢喜。姚父略显沉重,极少发言,只是举杯向他敬酒。黎景明当即站起来,双手举杯,不请自饮。姚父对他的表现较为满意,舒心地微微点头。彦真也凑热闹地站起来敬酒,“我做表姐的也敬你们,祝你早日成婚,白头到老。”姚琳希跟着站起来,向彦真举杯,娇羞地说:“谢谢表姐。”黎景明并不配合,没任何表示,直接喝完杯中酒就坐下。这让姚琳希有些难为情,看了他一眼,赶紧坐下。吃饭的氛围变得沉闷了起来,大家各怀心思。姚母先开口:“小琳和景明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本来我早该抱外孙的,这一拖就拖了这么多年。这样吧,改天我挑个吉日,先把婚订上,景明父母都不在了,这件事就由我老太婆办,保证不再委屈你俩。”姚琳希自责地低下头,心里很难受,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黎景明。姚父也发话了,“公司进入正轨,也该是为终身大事考虑的时候了。名门之家,还是要按老规矩办事的,这显得郑重。”姚父扭头对自己的妻子说:“改天你安排人去黎家提亲。”这时,黎景明站了起来,很诚恳地说:“不必了,谢谢二老关心,婚姻大事我一人能做主,再说,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现在不结婚,你还想拖到几时,”姚母急了,“小琳年纪也大了,再过两年就过了生育的好时光了。”“琳希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家,”他认真地说,“我并不适合做她的丈夫,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各位,原谅我无能,实在对不起。”场面一下死寂。“你不是不能,是不愿。”片刻,静默的姚母声音大起来。姚琳希眉头紧锁地扭头看黎景明,伤心欲绝,想不到他竟当着众亲的面拒绝这桩婚事。面对众人惊愕的眼神,黎景明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犹豫,不过,他最终仍果断地说:“布匹剪短了,就没法连起来了,就好比我死去的父母和外祖母,他们不再回来一样。而且,我是个孤儿,能给琳希多少幸福,大家是看得见的。”在座的人全部陷入静默里,无人作声,气氛异常紧张。姚琳希再也受不了,猛然起身哭着跑出去。姚母连忙站起来,试图叫住她。彦真担心她会出事,赶紧追出去。对此局面,姚父深深叹息,用沉重的声音对黎景明命令道:“你也跟去看看,别出乱子。”2雨夜搜寻因为领导不在,无所事事的蓝水悦很早就下班了。回到租房楼下,听到罗捷叫自己的声音,原来罗捷、文静正打算去超市。文静发现蓝水悦精神不是很好,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蓝水悦说没事,就是太累了。罗捷这时就借机装好人了,体贴地安慰道:“感到压力大了是吧,没事,今晚周末,好好地玩一把,再睡个好觉就没事了”并突然提议,不做晚饭了,他开车带她们去外滩吃海鲜。他们开车来到黄浦江边,来到一艘由报废回收的游轮改造成的餐厅。这艘轮船餐厅在原有的游轮构造上进行设计,上下共有五层,底层是慢摇吧,二层是酒吧,与船板平行的一层被建造成海鲜自助餐厅,自助餐厅的上一层是观光餐厅,顶层是一家时尚会所。置身于此,总让人与电影里的航海故事毗连,周围人事亦真亦幻,非真非虚。他们三人在自助餐厅入座,文静显得很兴奋,上下走,四处看,被这新奇的世界深深吸引。蓝水悦饿坏了,专心吃饭,罗捷忠诚地陪在她身边,以老常客的姿态指引她怎么做,事事关照。趁文静不在身边,罗捷问蓝水悦的感觉如何她不清楚他这么问的意图,懵懂地反问他:“什么感觉怎么样”罗捷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今晚这感觉怎么样”“挺好的。”蓝水悦认真用筷子去捣鼓碟子里的牡蛎,不曾看他一眼,“这段时间都快把我累死了,整天都在改稿,这不好,那也不对的,真够压抑的。”“你这算好的了,”罗捷呵呵笑,“老黎那家伙都不知骂哭多少人,气跑多少设计师了。”“他很严格,”蓝水悦说,“但是,他的想法很独特,功底深厚,是个好老师。”“你就别夸他了,好歹他也是个法国留学生,”罗捷连忙掉转话题,“我是说,等哪天有空了,我带你去海口去转转,那里的农家乐比这破船要有风味许多。”“什么时候去啊”文静突然冒出来,罗捷才发现她就站在自己身边,脸突然红了。文静没把他的话放心上,把自己的盘子放在他旁边,挤着坐,动作很随意,然后大大咧咧地扭头对他说:“哎,猪头,下回你别做肉菜了,多买点海鲜吧。”“你就知道吃,”罗捷不依不饶地说,“就你那点工资,保准吃个十天就要上街讨饭了。”“你这也太小看人了吧,”她白了他一眼说,“我的工资吃完了,不还有水悦的吗”接着向水悦征求援助,“你说是不是,水悦,你下个月争取拿提成,我就不信咱吃不起海鲜。”罗捷不想和她争,双手作揖甘拜下风,蓝水悦忍不住笑。这时,一串手机铃声打破了这融融气氛。罗捷不敢相信地对电话大喊一声:“什么这么大个上海去哪里找你那边下雨了”他探头看窗外,发现东边有闪电浮现,江风带着浓重的水汽而来,“好的,我知道,我这就把手上的事情收尾了。”然而,他们刚下舷梯,硕大的雨点就像筛豆子般落下来。等罗捷开车过来接她们时,雨水像天上飞瀑一般,垂直往下浇灌,整个世界苍茫一片。罗捷把车辆雨刮器开到最大,还是推不开一片朦胧的视野,道路能见度非常低,只见不少车辆打着双向红灯在道路旁停靠,这彻底让罗捷失去了方向,甚至无法在暴雨中辨清自己究竟把车开到了哪里。黎景明在这时打来电话,罗捷一接听就大声抱怨:“雨太大,我都迷路了,你现在那边情况怎么样”他停顿了一会又说:“我还没离开外滩,打算去陆家嘴的酒吧转转,兴许有收获。”情况紧迫,罗捷已没空送两个女孩回家,她们从他打电话的语气中听出了些什么,连话都不敢插一句,陷入了紧张的寻找里,大家出谋献策,猜测姚琳希可能会去哪里。他们整整忙到了凌晨三点,最后锁定浦东新区的酒吧街。罗捷将车开了过去。在湿漉漉的酒吧街口看到黎景明的车。罗捷尾随其后泊车,他们一间间酒吧地找。终于,在一家法国人开的酒吧里,黎景明抱着一个醉醺醺的女人走了出来。见到他们三人,黎景明只是缄默地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罗捷冲过去问他怎么样了,他淡淡地答:“还行。”于是他步履疲惫地走进大雨刚至的街道里,那失落的背影让蓝水悦不由一丝心痛。3海岸琴声那夜过后,黎景明变得异常消沉,这是姚琳希给予他的前所未有的打击。许多天,他都把自己闷在办公室里,不愿与人接触,更无心再去指导蓝水悦的设计工作。所有人都在替他担忧,秘书整天提心吊胆,说话做事都怕触怒他。可是,黎景明并不是在生气,而是有些厌世。罗捷见势不妙,便特意来安慰他,给他出些减压的好办法,比如去k歌蹦迪一夜,或者短途旅行两天,要不去租个小场踢球,更有效的办法是赶紧找个女朋友。不管罗捷怎么劝慰,都没法化解黎景明的愁绪,他清楚任何办法都不奏效,他也不需要谁来安慰。说实话,看到姚琳希那么痛苦地爱他,他感到非常罪恶;想拯救她,又不愿违背自己发的誓,也不愿在父亲的婚姻案例上重蹈覆辙,虽然她非常爱他。见黎景明还是怏怏不乐,罗捷就没耐心了,焦急地说:“我说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爱就爱,不爱就趁早分,别整天为这种事愁眉苦脸的,你再这样,这整家公司都跟着你哭丧了。”“你少多嘴,”黎景明瞟了他一眼,“我这不是在为公司运转而埋头苦干吗”“你别装了,老兄,”罗捷说,“现在就连保洁阿姨都知道老总心情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呢,而且你说,有多少天不管设计部那些事了”黎景明扔下手中的笔,愤愤不平地说:“把设计主管叫进来。”“你想干吗”罗捷赶紧拦住,“别动不动炒鱿鱼,土皇帝都没你这般恶毒,这时你再动手,我看别人怎么说你。”“我是叫他来汇报工作进度”黎景明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都把我想成什么样了”。罗捷撇嘴抬了一下眉毛,不再吭声。为了排解黎景明的苦闷,罗捷没少费心思。他又为黎景明安排了节目,当然,叫上了他喜欢的蓝水悦,同时也少不了文静,周末傍晚,硬将黎景明拖出来,四人开一辆车,从长江隧桥直往崇明岛,选择远离市区的农家乐。他们所选的农家乐临海而建,低矮的三进砖瓦房面朝大海,围着面积广大的竹篱笆。店主是一个身材肥胖的妇女,她和一个十三岁左右的男孩生活,据说男主人外出打鱼至今未归。黄昏,他们在退潮后的平滑沙滩上支起烧烤箱,上面烤着女主人端来的各式各样的海产品,以及她亲手烹制的自家种的蔬菜。小男孩从退潮的沙滩上拾来小螃蟹和七彩海螺,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给他们。天色渐晚时,罗捷和文静还在沙滩里努力自力更生地寻找海味。女主人搬来粗陋的照明设施,小男孩在不远处的树桩上弹起吉他,海风徐徐,吹来青涩的音乐,黎景明远眺海平面那抹恋恋不舍的余晖,有种心旷神怡的惬意。蓝水悦坐在烧烤箱旁的矮凳上,全神贯注地照料正在火炭里吱吱发响的食物,烤得一只黄澄澄的秋刀鱼,就举着对黎景明大喊:“黎总,烤鱼熟了”黎景明扭头,看她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有点凌乱,被火炭烘着的脸满是汗水,红红的皮肤上还粘着一些或白或黑的炭灰,他觉得面前这女孩异常可爱,好像白荷一般纯净,是人间难得的美好事物。他记得,最初和姚琳希见面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却不知为何,如今她为他发狂为他哭泣时,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见黎景明坐在远处不动,蓝水悦就走过去,把食物递到他跟前,微笑着不说话。黎景明感激地接过她手里的竹签,觉得有些不自在,甚至不敢看她,而是问:“你吃过了吗”“都烤了一小碟了,只惜无人问津。”蓝水悦用轻快的声音说,谨记罗捷的叮嘱,今晚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黎景明能心情愉悦。他明白她的话意,觉得自己该给点面子。他直起身往烧烤箱的方向走,查看烧烤宴的进程,打算帮忙。蓝水悦看到他总算愿意活动了,不禁偷笑,跑到院门口去向小男孩借来吉他,坐在篱笆的木桩上,弹唱起父亲最喜欢的外婆的澎湖湾。黎景明惊讶不已,扭头看蓝水悦,见她随着音乐摇头晃脑,悠闲自在,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仿佛晚霞留在陶瓷上的痕迹,那么纯真无瑕,令他的心泛起层层浪涛。他觉得她出奇的美,好比天上蹁跹而来的精灵,他露出了少见的微笑。“没想到你还会弹这个。”黎景明的声音很轻。“我爸爸教的,”她一边侧耳倾听自己拨出的音乐一边说,“好多年没弹了,手指好无力啊。”“为何不坚持下来”“因为失望,”她说,“爸爸去世后,我妈处理掉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俩孩子谁也不敢提他,更别说弹琴,吉他也被转送给别人了。”“我很能理解你母亲的做法。”黎景明说。“现在我也许能,可小时候不能,”蓝水悦拨动琴弦的手停止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何要那样做,毕竟,爸爸是真实地存在过的,他教我弹琴,陪弟弟玩耍,毫无疑问,爸爸的死亡和我妈的做法太残酷了。”“我的母亲走时,我没这么想过,”他说,“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没有她的世界变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