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两一文不让”扮着估衣铺店主的小太监笑道。“便宜点”小太监笑道:“姑娘穿这件漂亮极了好东西与人是缘分来的,几两银子算什么”十公主在宫里从来不愁用度,月例银子几乎只是赏人用,也不知在外间的购买力如何,犹豫了一会儿脱下氅衣,摇摇头回到乾隆身边。那小太监像真的一样,捧着氅衣伸长脖子吆喝道:“姑娘不要您瞅瞅这料子瞅瞅这针脚哪儿找这么好东西去”乾隆低下头问她:“怎么,瞧不上”“不是”十公主踮起脚尖探起脑袋,乾隆适时弯下腰把耳朵凑上去,小公主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朵边上,声音低低的:“皇阿玛,我今儿忘带银子了是不是在外头买东西,不能没有银子的”乾隆“噗嗤”一笑,抚了抚那个小脑瓜道:“这还不容易。”他向身后的和珅怒了努嘴:“找你丈人要去”和珅是侍卫出身,经常在宫禁行走,与十公主熟稔得很,公主不知道自己与丰绅殷德拴婚,和珅心里可清楚得很,乾隆这个玩笑般的称呼让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热,忙小步上前,躬身道:“奴才带了银子。”十公主稚气地呼唤道:“那丈人帮我买吧”和珅正愁没处巴结,笑道:“奴才自当孝敬不过,公主想不想看看市井里还价的模样呢”十公主求之不得,点头道:“好啊不过这衣服已经这么便宜了,他还肯叫你还价么”果然深宫的小主子,都是“何不食肉糜”的金枝玉叶,四十两银子,中户人家可以舒舒坦坦过一年好日子绸缎料子的氅衣,买三五十件都没有问题和珅肚子里腹诽,脸上依旧是和气的笑容:“那公主瞧好了”他转头对那估衣铺的小太监道:“东西还行,难得我们家姑娘喜欢。不过”他皱着眉头,捧着氅衣四下翻检了一下:“也就是普通东西,原不配我们姑娘,瞧着千金难买乐意的份儿上,你让一让,我勉强也就买了。”那小太监摇摇头道:“让不了”“那就算了吧。前头一定有更强的”十公主见和珅转身就走,惊诧地想说什么,和珅冲她挤挤眼,果然他没走出两步,那个小太监就一副无奈声气道:“好吧好吧,让你五两”和珅扭头道:“对折的话,尚可考虑”“大爷,您这是叫小的们没有饭吃”小太监拍拍大腿继续做戏,“对折我喝西北风罢这样,三十两,您拿走,我落个开门红生意”“二十二两”“不成不成”小太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见十公主,连着乾隆和他身边的人都看戏似的定神瞧,那“演戏”的劲头也越发兴奋起来,抖出浑身的本事来,“这样,二十八两,再少,也只得任爷您走了”和珅微微一笑,瞥见十公主那惊喜的神色,寻思着也不要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点点头道:“看你小本生意不容易,今儿为讨我们姑娘个欢喜,就便宜你罢”从褡裢里掏出一大把碎银,看着小太监用戥子称好,麻溜儿地把氅衣叠好包起,这才弓着腰把衣服送到十公主手里,笑道:“公主瞧着可有趣”十公主拍着手笑道:“有趣有趣丈人真有本事”乾隆拊掌笑道:“你丈人是咱们大清国的账房先生,怎么能没有本事”他意味深长地盯了和珅一眼:“以后朕就不愁十格格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了”十公主尚不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捧着心爱的大红氅衣,闪闪水灵灵的眼睛,望望乾隆,又望望和珅。她自己也不会想到,人世的变幻是那么无常。她是那样得到父亲的眷爱盛宠,人人都说,她没有一个姐姐能得到这样浓烈的父爱母亲打死宫女,黜降妃位不过两年便又恢复了地位,只是为了怕她替母亲伤心;她自小自由自在,可以穿着一身男装,和父亲去秋狝围猎;她不按当时皇室与蒙古通婚的习俗远嫁,指婚的是当时权势熏天的和家独子皇帝亲自赐名的丰绅殷德;她一个妃子的女儿,破格封为只有皇后之女才能受封的“固伦公主”,还破格使用当时最美好的封号“孝”字,只因为皇帝父亲执拗地认为她是所有儿女中最最孝顺的;下嫁时内库赏出无数珍宝、三十万白银,十倍于她的姐姐,连朝中重臣都跪在她的花轿前跪拜恭送;甚至曾有一次,父亲在凝望着她的面孔的时候,说出一句叫在场人都震惊万分的话:“珑儿,你要是个男孩子,朕就不用再头疼储君的事了,让你当太子好不好”说完,他搂着自己笑,不知是出于对这个玩笑的自嘲,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念与亲爱。可是父亲毕竟老了,她得到的庇佑,她的丈夫和公爹得到的庇佑,如阳光下的冰山,亮得耀眼,却势必难以久远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正是和孝公主的生辰,名为“太上皇”,实际依然占据养心殿影响着朝政的乾隆帝在宫里热热闹闹筹备着“太上皇九旬庆典”时,终于没有熬过一场疾病,结束了他自感完美的一生。一身麻衣,截掉燕尾上一绺秀发的和孝公主,在乾隆的灵位前真心哭得痛楚,若不是哭灵的规矩重,她真想越过前面众多太妃、太嫔,越过嘉庆皇帝的后妃,越过其他哥哥的福晋们,直接扑在父亲的棺椁上,挽住他怀里的温度,恨不得再看他一眼,把她心中那最温柔慈爱的阿玛永远铭刻在心里。颙琰特意到这个小妹妹跟前,温语劝道:“十格儿,不能再这样子哭了,太上皇身后只留下你这一个女儿,他在天上瞧你这会儿的样子,不知会有多心疼呢你也守着阿玛有四个时辰了,去后头喝点米粥休息一下吧”面前这位,是终于执掌到帝国权力的嘉庆皇帝。和孝公主不敢和这位面上和善、而实际颇有距离感的哥哥撒娇,颤巍巍在他亲自扶掖之下起身,顾不得擦脸上纵横流淌的涕泗,重新蹲身行过大礼:“多谢皇上顾念垂怜臣妾想着太上皇,忍不住心里伤悲,有失仪的地方,还望皇上体谅”颙琰叹息道:“怪道太上皇疼爱你朕又怎么忍心怪你的孝敬太上皇弃养,朕心里也如失梁柱,不知所措,这肩膀上的担子不知如何能承担得起”他落了两滴泪,又道:“你放心,子三年不改父之道,你是朕唯一在世的妹妹,朕不敢说如先帝一般,但也绝不会委曲你半分”他说得笃定,和孝公主抬眼望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神,却未敢笃信。只是信与不信,一切已经走上了无法回头的漫漫前路。她自小被当男孩子养大,受尽恩宠,可实际却并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只有被动地接受命运赋予的一切。此刻,除了再次蹲身向颙琰致谢,亦再无半句言辞可说。直到她四十九岁的那个秋季,和孝公主仍然对自己的童年记忆犹新。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而且最美的时光匆匆过后,就永不复还了。她躺在病榻之上,鼻端是霁红釉药碗中剩余的苦涩气息,侍女小心翼翼给她擦汗,一把年纪的精奇嬷嬷在她床边抹泪,人影憧憧,可她心中是缥缈的孤寂:一如当年父亲辞世,一如当年幼子夭折,一如当年在国丧中听说丈夫宿在小妾的房中乐不思蜀并且与之生了女儿,一如和珅倒台被杀后她兔死狐悲、惶惶不可终日的忧惧心态未几,固伦和孝公主薨逝,道光皇帝亲临祭奠皇姑。她葬在公主园寝,死后哀荣,风光无限,先帝当年的盛宠,也久久为人津津乐道。可,那又怎么样本番外完作者有话要说:1皇家园林的买卖街好像在颐和园当时叫清漪园和圆明园都有。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不知道。不过按乾隆在清漪园从不过夜的习惯,个人觉得圆明园他和闺女玩起来更尽兴。、意淫风格,乱弹番外一奕雯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凌乱的噩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让她颇有庄周梦蝶的错乱。她的手在慌乱中乱摸,碰倒了床边小几上的茶碗,“呯”的一声脆响,手指上烫得麻麻的痛感,证明了这才是现实。寻声而来的人揭开门帘,匆匆几步到她床头,随即温暖柔软的掌心便覆在她额头上:“雯儿,怎么了”“娘”奕雯发出这简单的一声儿却颇有犹疑,她眨着眼睛,睫毛的影子盖住了面前的光线,盖住了一切,旋又放进一切,撑满她眼睛的,是母亲绝美无俦的脸庞她从小就听人家夸她娘是个美人儿,如今才深切地感受到,美丽,是在任何时候都能震撼你心灵的感觉。那温暖的掌心轻轻离开她的额头,辗转到她的鬓边轻轻抚摸,母亲的声音也异常温和:“你累坏了若是饿,起床吃点东西,若是不饿,再睡一睡吧。”奕雯心里迷糊,不知如何答话,摇摇头表示不饿,闭上眼睛想再做个梦,可是心里异常清明,听到母亲轻轻出门的声音,甚至能够听到外头秋蛩细细的鸣唱和风盘旋在回廊间的呜咽。她惶惶然起身,披上屏风上挂着的一件外衣,悄悄走出了门。门外静悄悄的,她所居的这进院落,绿色琉璃屋瓦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泽,金琢墨的旋子彩画,龙锦枋心,雕花盘头,六椀菱花的槛窗隔扇1,院中央摆一块瘦漏透俱全的太湖石,上面垂着藤萝,四围种植着各色花卉,满园异香。一员仆妇走进门,见奕雯在抄手游廊上彷徨,喜吟吟上前蹲了个安:“小格格玉安”“你你叫谁”奕雯大惊失色。那仆妇带着些巴结笑道:“小格格别紧张您是我们郡王爷的妹子,自然是金尊玉贵的格格。主子吩咐下来,格格想要吃点什么,只管吩咐,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吃,都能弄得来”她含着笑期待地望着奕雯。奕雯心里却无比惶恐,慌乱地连连摆手:“我不饿我什么都不要吃我爹娘在哪儿”仆妇指了指院子外头:“主子们应该在外书房呢。过了这间,穿过夹弄,院子门楣上写着逐月的便是了。要不要奴婢带格格去”奕雯又是连连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找”想了想又道:“你别告诉别人”那仆妇莫名其妙,不过屁大点事,自然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奕雯按着她所指的路线,慢慢来到外书房,只觉得这宅子格局虽大,里面很是寂静,不是那种丫鬟小厮往来穿梭的热闹模样。她悄悄过去,果然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话:“雯儿真傻,为什么要捅王硕祯呢本来倒可以安心回来,如今闹出这起子事,少不得又要被审问。”奕雯心里一颤,死死咬住嘴唇抑制住了惊惧的声音,背靠着墙努力撑着身子,继续听里面的话。这回的声音是父亲的。“她傻气,跟你当年一样,自己想定了的,九头牛都拉不回,事在临头,从来不想后果怎样,只是一意孤行。不过,王硕祯也算得了个好死,虽则枭首示众,挫骨扬灰,毕竟人已经毫无知觉了,强过活生生在菜市口鱼鳞碎割。”冰儿在房间里叹着气:“旁观者清。我现在想着她这脾气,心里还打颤儿,人是回来了,要是皇上还一定要拿她作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起来是对我开恩,把圈禁宗人府改做圈禁家中,日子是没那么煎熬,可整个儿跟个废人一样,倒是和蹲在高墙里头全无区别了。”她颓然地说着,头倚着英祥的肩膀,感受着他轻轻地抚弄。英祥道:“知足常乐吧如今一家团圆,我还像做梦似的,几回掐掐自己的脸,都疼,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来。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陪你,好不好”他正说着,突然隐微听到外头传来压抑的细细哭声,忙起身去看,绕到后窗口,才看见奕雯背倚着柱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握着嘴努力遏制着哭声,但早已泪流满面。“雯儿”英祥含着笑,也含着泪,蹲在女儿身边,轻轻揽着她,“入秋了地气寒凉,别让寒气入了身子骨。快起来,到里头坐着。”奕雯浑身几乎没有骨力,被扶掖着勉强走着。进到里头,果然一片暖香,她茫然地看着一脸焦急的父母亲,颤抖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冰儿道:“雯儿,想哭就哭吧,这里虽不自由,还不碍着我们哭哭笑笑。”奕雯深深吸了几口气息,打摆子似的乱抖了一阵,突然“哇”地一声哭开了:“他不在了”还是那样的冒傻气可是,这句耳熟的话把冰儿的思绪带到了许久许久以前,她亲眼看着芳心暗许的业哥哥被送上断头台,亲历着他由生到死的过程,那种锥心的至痛至今仍然难以忘怀。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傻,傻到爱上一个人不会考虑其他,傻到愿意为那个人殉情,为他做一切,傻到多少年都走不出去这就是真心的爱恋吧就算之后有了替代,那种感受也永世不忘冰儿控制不住自己也泪水涟涟,强忍着痛楚劝解女儿:“雯儿,我知道你此刻不好受。我也经历过这样的心路,走出来好艰难可是,终归要走出来”奕雯捋起袖子,惨惨笑道:“娘,我是会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我怕他受苦,可我的刀戳进去的瞬间,我觉得他也好痛苦。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