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的秋风从帘子的缝隙吹进来,她的身体有些寒意,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同样的姿势,她回忆起乾隆也这样抱过自己一次,柔情似水地抚慰受了责打、疼痛不堪的她,那种温暖,让她第一次对皇帝父亲充满亲爱和感激,终身对他的父爱念念不忘。为了赎罪,她愿意接受这一切她在平静中泪水涟涟,突然一颠,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中,透过半透明的烟霞纱窗帘往外看,只见有人跪在海兰察马下,在匆匆汇报着什么。冰儿无心关注这位繁忙的领侍卫内大臣的事务,百无聊赖看着马车里侧的装饰,算计着回家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英祥他心里有数,但估计仍然无法接受。“夫人”海兰察下了马,站在她轿子的一侧,声音不高,但很清楚,也很有穿透力,“有件事,得让您知道,请您拿主意。刚刚顺天府的人来回报,清水教里一个叫林清的人,遣人告诉官府,他愿意拿您家小格格和清水教逆首王硕祯,向朝廷投降我这里已经叫把消息传到宫里去了,不过以前皇上曾吩咐过,如果清水教中人真肯投降,便招安愿降的首领,只处决王硕祯和其他不肯招降的教匪,估计圣意仍不会变。我准备这会子就赶到林清约见的地方去,迅速把事情办下来。夫人可以和我一起走”隔着纱帘,海兰察都能觉察到她原本死灰一般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和颤音:“真的你不怕皇上怪你忤旨”海兰察毅然道:“我有这个担当”作者有话要说:、舐犊情视死如归车马调转了方向,朝京郊驶去。轻快的马蹄声中,冰儿双手合十,感谢上苍给她这个弥补遗憾的机会。车子停了下来,从帘子中望去,可以看见刚刚被召唤过来的步军统领衙门的禁军整齐排列在前面,严阵以待的样子。冰儿不想避讳什么,径直从马车上下来,疾步走到前面,海兰察看了她一眼,也什么都没说,圈着马头给她让出一个位置。官兵老早在这个祠堂四面布置好了火炮,只是迟迟没有机会使用罢了。祠堂门口,有人大声喊着:“不要放箭不要放铳子我们投降”海兰察朝他的亲兵点点头,亲兵们很默契地闪身上前挡住,近处的端着火铳,远处的举着弓矢,其中一人大声喊话:“出来吧手叫我们瞧见”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来的第一个人举着双手,赤着上身,昭示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官军黑压压的阵势让他双腿打颤,走路走得异常艰难,近前几步才磕磕巴巴道:“别放箭我们二当家的真心地愿意投降里头打得激烈,二当家的马上带王硕祯和博奕雯出来”海兰察使个眼色,马上有个亲兵上前把那人带到一边。海兰察对着门口朗声道:“林清,你不用担心,朝廷既然答应你,只要拿王硕祯和博奕雯投诚,就算是招安,过往一切罪责皆俱不算,咱们必然说到做到,不会拿朝廷的面子诓你这个无名的小辈。”里头传来一声:“这位大人放心,我林清诚心诚意投诚,绝不敢背叛朝廷”少顷,门口出现几个人影,出了门房暗处,人影的面目渐渐清晰,最前面站的便是王硕祯和奕雯,都用绳子绑着手,被推得行步趔趄,其后才是林清和其他几个人,眼神狐疑而不安,脚步动得缓慢。海兰察转脸又对冰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以防有诈,见她果然笃定地站在原地,死死看着门口这些人,才放下心来,对林清道:“怎么,你准备龟缩在门背后向朝廷投诚”林清身上有些打斗留下的血迹,神情倒还安稳,说道:“大人,恕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朝廷口头有承诺,但是我没有见到任何文书。我一个人生死是小,这里这些兄弟未必能够笃信,若是临了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岂不是伤了大人的功劳”他尤其推了推奕雯:“还有,教里好多人欲除掉博姑娘而后快,我怕我现在这样,也镇不住。”到这个时候,他还想要挟,海兰察瞥了冰儿一眼,淡然笑道:“你还有什么条件,只管提出来就是。都到眼前这份儿上了,你们早就是瓮里的龟鳖,我想什么时候开炮就什么时候开炮,只不过瞧着你有诚意,给你个机会;也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瞧瞧,朝廷宽宏,还给你们这号人回头是岸的机会。这次把握不住,就没有下次了。朝廷的文书我老早就备在身边,你想要可以,但就这么直挺挺地撅着”他表现得不那么在乎奕雯,林清微微有些慌神,朝廷答应招安,明着杀降是不大可能,但其他谁知道呢林清是个聪明人,特别识时务,此刻他确实没有迁延不前的时机,过后倒不好说。走到这一步了,也就是拿命赌了其实以往哪一天不是拿命在赌他沉吟了片刻,轻轻推着王硕祯和奕雯朝前又走了两步,自己正面向着海兰察,恭恭敬敬双膝跪了下去,向地泥首,行了叩头出降的大礼。其他人照着他的样子,邯郸学步般跪伏磕头,奕雯王硕祯亦被推倒跪下。海兰察满意地点点头,抬抬下巴,示意亲兵把招降的文书递过去,训练有素的步军统领衙门军士,慢慢包抄过去。祠堂里头突然飞出来一把镰刀,直直地砸在林清背后的地上,里头传出声音:“林清你狗日的背叛白莲圣母,你死后要进十八层地狱你要被圣母锯成两截,抛到三昧火里烧得永世不得超生”一名兵勇“嗖”的一箭放进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海兰察问道:“怎么,还有很多人不服么”林清叩首道:“教中愚民甚多,轻信教主王伦愚弄之言,扞格不通,小的也没办法说服他们”这些人信白莲圣母信到了骨子里,是极大的祸患,海兰察皱皱眉头,淡然对身后道:“先放炮,再派一支队伍佩刀枪、火铳进去,遇到抵抗格杀勿论,其余人等,全部捉拿归案。”他话音落,炮火声便响了起来,轰着门墙,墙便裂塌,轰着梁柱,梁柱便起大火,里头惨呼声连连,时时可见带火的人影飞奔打滚,终至空气中充满焦臭气味。一时间,那小小祠堂内如同寺庙中刻绘的“六道轮回图”,种种惨状在明艳的火光中越发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浑身都要爆炸一般。海兰察浑若不见,见火势稍小,挥手命早做好准备的一支队伍带着武器进到里面。这才命人搜查了林清和其他人的身子,确定无害后缓步踱了过去,先瞟一瞟惊得脸色发白的奕雯,又看了看浑身筛糠一般的王硕祯,方对林清笑道:“你是个聪明的,不然就和里头人一个下场当年御前大臣剿灭王伦,想必你也知道,朝廷真要动手,你们绝没有侥幸的道理。”林清身子低伏,恭恭敬敬答了声“是”海兰察听他声音平静,竟然丝毫不觉他有害怕之意,那瞬间不由挤了挤眉头,动了杀心。不过此刻不及思虑这些,先是要紧把奕雯和王硕祯移交到官军手里,查验无误,海兰察才舒了一口气,对冰儿道:“夫人,您过去看看吧。”冰儿忍住内心的迫不及待,先扭过头问海兰察:“你准备怎么处置她”海兰察愣了一愣,想了想说:“大约还是先听皇上的意思吧”冰儿默然无言,奕雯算是获救,但能不能全然无事,还不可知,只可惜自己没有了保护她的机会,也只能看乾隆还剩多少情分。不过更重要的还不在这里,她匆匆几步过去,端详着双手被绑在背后,跪在地上仍梗着脖子的奕雯,她因为害怕而脸色煞白,双颊隐隐有些发青。冰儿心痛难耐,蹲下身解开奕雯的双手,凝视着她嘴唇与指甲上的浅紫色,轻声问:“这几日身子怎么样”“娘”奕雯放松了一些,含泪颤声道,“身上经脉到了晚间会隐隐作痛,手脚发凉,这段日子,痛得一日胜过一日。我我还能活多久”冰儿无法回答,只安慰道:“娘会尽力”奕雯惨惨笑道:“这毒我见其他人中过,痛到到处打滚,惨叫连连,死态凄楚万状。我怕疼,如果必须要死,请娘给我个痛快”她蓦然回首望了望跪在她身边的王硕祯,这少年从来没有自主命运的能耐,此刻被林清所卖,也唯有接受事实而已,他惊怖恐惧到麻木,失神的双眼回视着奕雯,见她脸上同病相怜的慈悲之色,嘴唇颤抖翕动了两下,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这时,进入祠堂的禁军陆陆续续押解着呆在里面不肯投降的清水教徒出来,那些人,或已被烧得浑身血红燎泡,或是被熏得乌眉灶眼,或是拖着残败肢体,或是在顽抗打斗中伤得一身血污,如各色鬼怪,形容不堪。为首的小军官到海兰察面前单膝跪下,禀报道:“回禀军门,里头的清水教徒已经全部剿除,死了一半,还有的已经押解在此,人数还待确定,里头卑职已派人细细搜查,谨防漏网之鱼。”海兰察轻轻吐了口气,点头道:“好得很点数清楚,派人到顺天府收拾出牢房来,为首的、为从的,各有应得之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是给其他心怀不轨的人以儆诫。其他人撤。”他着意看了看王硕祯,这吓得失色的十几岁的男孩子大约逃不了“匪首”的命运,不须几日便会过堂受刑,接着拉到西市鱼鳞碎割,受尽痛楚而死;他的目光又瞥向林清,卖主求荣,必非善类,不过此刻他是朝廷需要拿出来做样子的,可以让他稍稍风光几日吧正想着,耳边传来冰儿的声音:“海兰察,我想进去。”海兰察吃了一惊,扭头望着她,她神色笃稳,不像在打诳语。奕雯已经在外头,她还进到里面做什么海兰察把疑问咽进了肚子:若是她想借这个机会逃走他极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静无波:多少年前,在战场上,他曾经说过,她是他的引见恩人,他必会报她的恩情。如果今日就是报恩的时候,那么,随便他会承担怎样的罪责,也算了了夙愿吧。因而,海兰察故意睁只眼闭只眼,点头道:“好吧。你进去就是。外头你放心,我会护好你家小格格,直到移交官府。”在一旁俯首跪着的林清看着包围祠堂的官兵渐渐从各处聚集到海兰察那里,突然道:“夫人,谭青培所居之地不大寻常,小的可以陪夫人去找,里面一应器物我也熟悉。”他抬起眼睛,钩子似的眼神带着绝对的了然望了过来。冰儿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海兰察有些犹豫:“这”他寻思着,若是让人陪着林清进去,冰儿少不得被掣肘;但是若是不陪,林清此人又可信与否林清察言观色,胸有成竹,转头向海兰察恭恭敬敬道:“海大人小的得朝廷厚恩赦罪,理应为朝廷效力才是。博姑娘的情况我明白,如果能略略为夫人分忧,也是弥补我之前的大过。当然”他做出很坦然的样子:“海大人不信,可以遣人监视小的。”道理上,林清主动投降,接受招安,且愿意立功,堂堂皇皇,朝廷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海兰察虽觉此人奸猾,但冰儿已经首肯,并带着哀求的神色望向自己,他就不大好出口驳斥了。沉吟少许,海兰察方故意笑呵呵道:“我信及你。你是接受朝廷招安的首功,朝廷必不会负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也当明白。不要走岔了路,那可是祸患立至了。”“明白。”林清弛然一笑,“高官厚禄”、“前途光明”,多么诱人但他以为他林清是傻的“娘”奕雯想着在刑部的日子就勾起可怕的回忆,战栗地呼唤母亲,可她只是淡淡地回头一瞥,便义无反顾地跟着走进那硝烟弥漫、阴森血腥如活地狱的祠堂里去。屋宇残破颓败,焦痕遍布,点点血红喷溅在四处,除却在里面搜查的官兵脚步声之外,死寂一片,无半点生机。浓浓的烟气加上新鲜的血腥味,中人欲呕,冰儿抬起头,浓雾蔽空,灰蒙蒙一片,然而正中仍有一小方天宇,在浅灰色烟霭淡化、散去后,显出日光下的明媚蓝色,溶溶流云,在天空时卷时舒,镶着阳光的明澈金边,透出洁净与温暖的质感。原来天空这么美冰儿不知不觉笑了出来,在唇边扯出一个绝美的弧度。她的手抚过院中种植的低矮灌木,蔫耷耷的叶片依然透着生命的绿色,稗草结着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肢,仿佛并没有被刚刚的惨烈影响,还依然固我地生存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她默念着以前在当做书房的值庐,和纪昀读史时记住的少量片段,情境并不一样,但此刻一样可以带来感触。手里一空,那丛灌木长到头了,她站在祠堂最后面的小院中间,野草萋萋,乔木森森,四围是低矮的裙房,幽幽谧谧,在刚刚的惨烈战事后,那些不知人事的秋季鸣蝉,又在高树上继续它们的尖锐高歌,一声响过一声。是这里了,这样的地方,一定是谭青培的最爱。她扭过头征询地望着林清,林清点点头笑道:“夫人果然是极聪慧的女子。谭青培无事便在这里琢磨他的药材。不过,奕雯姑娘所中蛇毒,只怕除却谭青培自己,也没有人研究得出解药了。”他摊一摊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把冰儿让进堆满各式柳条篓子的屋子。冰儿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