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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不过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怎么的,不许一个人来”那公子笑道:“哪里话参详佛法,正该这样的地方,一个人才好。我虽在京居住,到底不是京师人,客居此处,不敢有僭。”摊手做了个相请的动作。冰儿略带敌意地打量了他一眼,不管不顾地从正中的山门走了进去。听身后那人轻声吩咐:“巴勒,小豆子,你们进来可不许吵闹。”才知道他原来也带了随从。倒是自己进了山门,方听见小沙弥的声音又响起:“诸法实相能灭诸苦,是诸圣人真实行处。若是法空有性者,说一切法空时,云何亦自空若无法空性,汝何所难”身后那公子似是愣了一愣,才轻声道:“槛内之人,未有悟法之性”冰儿基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在寺庙里转悠,先进各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诸佛一一拜了过去,又到四围散心。这座寺庙因着香火不算太繁盛,倒也是难得的清幽静逸,里头树木参天,正是郁郁苍苍的好时候,又多植海棠和丁香。此刻已是仲春更晚的时节,海棠花朵已经败落,只余繁枝茂叶,身姿楚楚,一片清嫩的柔绿色。而丁香恰是开得正好处,一丛秾紫,一丛雪白,团团簇簇交相辉映,浮在浓绿色枝叶上,因着花丛极多,所以散着馥郁得略带侵略性的芳香。冰儿定了神瞧一簇白丁香,不由想起了那日在尚阳堡的山林间,慕容业交给自己一团小小的丁香花白玉坠子,也是这样光润无瑕,却不知这团慕容业曾交给梅禧妹的定情信物,如今已经零落到何方睹物思人,忍不住的鼻酸,忽然又听人在身后吟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果然这丁香花惹人情思么”冰儿不由觉得恼火,回头没好声气说道:“偌大的寺庙,你哪里不可以去,非跟了我来我有没有愁,有没有情思,关你什么事”虽觉得这人出语浮华浪荡,似是纨绔子弟,不过转身细看,月白宁绸暗纹袍子上罩着三蓝镶边的靠色软缎坎肩,腰间是深浅紫色打籽绣的“平安”荷包和镶银皮鞘的小解手刀,一色八成新,明明富贵,却不张扬,打扮得算是颇为清素典雅。而观望其人,面如冠玉,五官俊朗,神色一片文雅持重,长身玉立站在那儿,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儿郎,倒不是让人心生厌恶的形象。冰儿勉强笑道:“对不起,我说话冲了,你别挂怀。”那公子身边的两人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已经有些气哼哼的样子。那年纪小的一扬眉道:“别说我们家爷没空搭理你,就算是有空和你说两句,也是十足瞧得起你。你可知道我们家爷是”话没说完,那公子打断道:“小豆子胡说什么”转而和冰儿打招呼:“姑娘不要见怪,我这小厮平素管教得不够,出来丢人得紧。”横眉瞪了那叫小豆子的十四五岁小厮一眼,又道:“我刚才随性吟诗,也不是要冲撞姑娘,实实没有瞧见姑娘也在这里赏花,冒犯了”冰儿望望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带着些罗圈腿,长得甚是结实,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自己,却不是一般人瞧着自己时的轻亵意味,而是猎鹰打量猎物一般充满着着警惕与凝重。冰儿这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便知道这年轻男子不是随常仕宦家的公子哥儿,眼睛在他脸上一绕,低下头去。恰在此时,感觉额头上一点凉意,又一点,又一点望向青砖地面,上面也刚巧落下点点灰色的斑纹这不凑巧的天气早上出来还是晴好,这会儿竟然下雨了没有雨具,只好在法源寺里暂留,寺里亦有供香客们小憩的客堂,不过因着人少,只开了一间,冰儿和那少年公子一人坐在窗边,一人坐在门口,俱是呆呆地抬头望那雨。雨不见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大了,屋檐上滴答作响,雨水如珠帘垂挂,而打在寺庙的楸树上,绿茸茸的树叶便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青砖如洗,砖缝里偶有探头的细草更是在雨中挺直了身子,倒是丁香花们,无论秾紫抑或雪白,有耐不住雨点击打的,点点零落在地,散成一路芳菲残骸,让人生怜。寺院中的僧人虽不似大庙里的会来事儿,也颇谙待客之道,悄无声息奉上茶水,掩了托盘退下,那公子品了一口茶,喜道:“不意这里还有好茶”不自觉转过眸子去看坐在门边那位女子:她全无表情,正眼儿也没瞧着自己。心里不由微微有些落寞,见旁边小豆子皱着鼻子一派“看不顺眼”的架势,瞪了瞪他道:“你干什么既闲着,去取我的墨盒和纸笔来。”纸是鹅黄色的薛笺,墨盒里是研得浓浓的松烟,一打开,冰片刚烈的气息就透出来,而那公子身上熏衣的是黄熟香,是稳重而轻柔的木香,混合在一起,竟十分好闻。冰儿循着香味,目光不由向那边瞥,果然见他三指执笔,在鹅黄笺上慢慢书写,两人离得不远,冰儿见他一笔飘逸工整的钟王小楷:“百级危梯溯碧空,凭栏浩浩纳长风。金银宫阙诸天上,锦绣山川一气中。事往前朝人自老,魂来沧海鬼为雄。只怜春色城南苑,寂寞余花落旧红。”诗句意思只约略懂些,此刻实在无聊,不由发声问道:“你写的是什么”那小豆子鼻孔朝天道:“我们爷写字,不喜欢人打扰。”那“爷”眉头一蹙,湘竹笔杆在小豆子额头上轻轻一敲,转头微笑道:“这里哪有什么爷。我叫英祥,表字希麟。若是小厮扰了姑娘清净,我就让他出去呆着。”冰儿见他一直如此客气,也不好意思总是横眉冷对,道:“我姓金。你的诗写得不错。”因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胡乱招呼了一句,就干脆闭口不言。英祥对佳人颇有好感,但不敢僭越亲近,隔着桌子向着她说:“这诗倒不是我写的。元末张翥,题写此间庙宇,便成绝唱。”他的目光飘向窗外零零一地的丁香落英,恍惚间诗境与画意融合一体。两人又是沉默,彼此都觉得有些无趣起来,可巧这时雨停了,云层后隐隐的日头亦斜,都该回去了。空山新雨,正是清新的时候,英祥走在后头,让冰儿先行出去,从背后见她梳着坠坠的小两把头,只插一朵通草花,耳边是细细的米珠坠子,倒是一条长辫子又黑又亮,蜿蜒在身后轻轻甩动;一身清素的蟹壳青的春绸袍子,棠紫色长坎肩上稍微绣了几枝辛夷花,一双便履踩在雨后地上的积水中,衣服下摆被溅起的泥水略微污了也浑然不觉。她到山下,树阴里拴着匹高头大马,她掸了掸马鞍上的水珠,便踩镫上马,毫不顾忌地飞驰而去。小豆子看着英祥目送佳人好远,在后头“喷”地一笑。英祥回首问他:“你笑什么”小豆子笑道:“奴才是个没见识的,不过大爷春心动了,奴才还看得出来。”话音未落,英祥就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扭头吩咐:“巴勒你听听他说的什么屁话给我打他”那矮粗汉子便举高了拳头,作势要打。小豆子是精灵油滑的小厮,平素大约也惯了的,脑袋一缩,伸手架住巴勒的拳头,嬉皮笑脸道:“大爷这里是佛门净地,您老好歹离了这地儿再打不迟,小豆子挨打是小,臭了这块地岂不是让那些秃驴们不高兴么”“呸”英祥白了他一眼,大概是素日宠惯了,边往山门外走,边来了一句,“你就是仗着我好说话。回头我告诉额娘去”小豆子这才慌了的样子,追着求饶道:“我的好爷千万别奴才再也不说那些屁话了其实那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哪里值得咱们爷春心大动一个笑脸都没有,又那么瘦,倒贴爷十两银子爷都不要,对不”英祥在自己人面前少了刚才的少年老成相,作势要踢小豆子,见他皮了脸只是笑,好气好笑又没奈何他:“就知道唐突佳人谁肯要你这小鬼头,我倒是愿意倒贴十两银子”冰儿打马回到园子里,已经是傍晚了,刚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就见皇后那里的首领太监正在恭候。她也知道自己行事不大端谨,然而不耐烦与皇后的人交涉,冷冷道:“秦首领何事”秦首领陪着笑道:“主子娘娘不见公主回来,担心得紧,命奴才过来看视着。说公主回来了,一是送个信过去,二是也希望公主往后出去,瞧着些时辰,如今皇上不在宫里,万一有什么事情,主子娘娘那里也不好交代的。”冰儿冷笑道:“尚阳堡我都呆过,不过离开园子一会儿,又是铁桶似的皇城里头,有什么好怕的我这里人手紧,秦首领就为我传个消息说我回来了不就成了”苇儿素知皇后讲求规矩,如今身怀六甲更较寻常尊贵,若是冰儿有什么事情惹翻了,乾隆也保不了她,急急道:“公主,这可不合规矩,奴婢去就是了,也该当回复皇后娘娘一声的。”冰儿横了苇儿一眼,也不再说什么,自己进去换衣裳。洗换出来已经是半天红紫了,她散穿一件伶俐的竹青色窄褃袍子坐在院子里吹风,一会儿果见苇儿脸带着一些泪痕回来,见自己瞧着,忙假装掠发,把泪痕拭了去。冰儿道:“你就是讨骂我都知道皇后必然没有好话说,你巴巴地赶了去做什么我这里纵不理她,她又能把我怎么样”苇儿道:“主子行事可以恣意,奴才们要也恣意行事了,岂不是为自己贾祸不足,还要为主子贾祸奴婢今天没劝好主子,合该挨骂。”她这话说得冷冷的,冰儿倒是一愣,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才道:“里头有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我特特叫留给你一份的。”苇儿原是有气冲头,说出话来已觉得不该,没想到是这样的回复,不由抬头看了冰儿一眼,暗叹这主子说不懂事起来极其讨厌,然而对人真心实意的好处,又是叫人生恨不能的。原想着欣慰,没成想在园子里逛了两三天,冰儿又不耐烦了,对苇儿丢下句话,又出了大门。现如今也没人敢拦她,苇儿无可奈何,只好任之去了。这日去的是市集,热闹是热闹得紧,只是逛的人并无心思,一味地左右瞧着,商贩们热情招呼,她却浑然没有兴致,直到逛得肚子饿了,寻了家齐楚的小店,在二楼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胡乱叫了几个菜。等待的间隙,听见楼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店家,我们爷不缺铜哥儿,你好歹把菜色做得细致些打着京师的招牌,烧的炉肉都不够地道”冰儿好奇往楼下一望,恰见一双眼睛也望上来,双目一对,她急忙避开,欲待离开,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怯了身份。果然听见那清澈的声音:“小豆子,别闹了。”匆匆吃完,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下去,几回偷偷瞥眼往下看,那叫英祥的少年公子都在气定神闲地品着茶。冰儿暗想:难得出来一回,要是因为避他而玩不痛快,实在憋屈,于是叫店家结账。她这阵有些闲钱,手头散漫,丢下了一块碎银子,店家为难地说:“小店小本,没有备着夹剪,这银子分量重了,找不开。”冰儿想了想指着英祥一桌道:“楼下那桌,我一起付了。若是还多,就赏你了。”店家高高兴兴去了,冰儿下楼时,英祥起身拱拱手,脸上却不是喜笑:“金姑娘,我今日过来用餐,是带了钱的。”冰儿见他居然不识好,摊开手道:“那好,你把钱还我就是。”英祥对小豆子抬抬下巴,小豆子从褡裢里拎了一串铜钱,问道:“我该给你多少”冰儿见他把铜钱串拎得哗啦响,心里不由厌恶,英祥觑见她神色,抬手挡住小豆子手里的铜钱串,陪笑道:“是我孟浪了。姑娘好意,不该质疑。不过无功受禄,于我也是不安的事情。”他怔了怔,似在考虑该当怎样补偿才合适。冰儿突兀道:“我看你上回那字写的不错,不如送我幅抵过了”英祥欣然道:“好。”看了看油污垢积的桌面,又说:“今日出来恐怕没有好的纸墨,且这里有些肮脏,别污损了送给姑娘的字。明天此时,我还在这里等候姑娘,不知道可不可以”冰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第二天果然应约而至,英祥上下打量冰儿一番,穿的还是清素的颜色,首饰也用得很少,神色里还带着一些不快,倒不知何由,递上那幅字,笑道:“写得不好,见笑了。”冰儿展开一看,是撒着蔷薇花露的粉笺,套印着卷蔓和蔷薇花,上面清正的小楷书写着几行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钤印用的是他的表字“希麟”,一色清丽而富贵,带着三分说不清的春意,扑面而来。冰儿读书虽读得不透,毕竟上书房的都是大儒,日日浸润,现在也能解古书大意,这“有美一人”“邂逅相遇”的含义总是明白的,连在一起也能估猜这首诗的意思。不由脸一红,把粉笺掷回到英祥的怀里,嗔道:“写的是些什么我可不要”英祥见她读懂了,倒也有几分尴尬,陪笑道:“你别误会,我这阵子正在读毛诗,也念得不透,见这首诗轻巧易解,随手就写了”他自觉越描越黑,额角微微渗汗,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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