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目视她道:“下头人欺主,也从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你现在也是一宫的主位,不复是当年的身份。该拿出主子款的要拿出主子款,该核查严实的要核查严实,否则,什么样的蒙蔽、偷闲没有只吩咐一声就作罢,并不详细查问,若在朝臣里,就算是颟顸无能,玩忽职守你当下面那些人都把主子的事当自己事么”令妃平素向来颇受宠爱,从来没有听到过乾隆一句重话,此时不由目中莹莹。乾隆平了平火气,又问:“她们先不说了,冰儿这里总得有个法子太医的药呢”“太医说那副止疼的药里有西洋来的烟膏子,有毒,且多服易上瘾,要慎用。现在内服外敷的主要是三七,说是化淤活血,对止疼没有用处。”“就没有缓一缓的方子”令妃轻轻咬咬嘴唇,道:“太医说,刑伤较重,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加之又发了棒疮。寻常凉润的药虽能生肌,却不能止皮下出血,反而掩了病症,此时也只有熬熬痛,先去了炎症,俟淤血略散了些,便好了多半;然后再用药酒化瘀;最后才是去腐生肌,总得月余,才能将养个大概。好在筋骨没有受伤,不妨碍将来走路。”冰儿听得心中绝望,咬着牙不言不语,心里酸得发苦。乾隆一直只知道伤重,却没有细细了解,此时听得心中恻然,低头见冰儿一身白绫子的中衣,水般地贴着她未盖被子的肩背,汗湿得几乎透明,两片肩胛骨嶙峋之态宛然可见,瘦弱可怜,全不似平日,越觉得眼睛发酸。冰儿耳边只闻乾隆柔和低沉的轻唤:“冰儿,冰儿,还好么”而她身上心里两重锥心刺骨的剧痛,夹杂着弥漫起尖棱棱铺天盖地的恨意,任凭乾隆温语款款,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理不睬。乾隆轻轻掠开她鬓边被汗水粘住的乱发,心疼不已地看着她痛楚的神色:“冰儿,熬一熬,要什么只管说。”“是啊,今儿眠食都不大好,皇上瞧着你岂不心疼”令妃也说,“太医说痛也就痛在头两三天,熬过去就好了。”冰儿像全然没有听见一样,手死死抓着床上丝绸的褥单,身子一动都不动。乾隆默默地看了她好久,最后说道:“冰儿,等你为人母时,大概你就知道天下父母心了”他的声音黯然消沉,令妃都听得心惊。身上的伤好养,心理的伤难愈。一个多月后,冰儿已勉强能够起坐,但整个人就和块冰似的,毫无生气,她的冷漠与仇视让乾隆大为伤心,父女的距离一下子疏远了许多。然而天下父母心,没有不疼爱儿女的,隔三差五的,乾隆还是要来探视一下,或派人送点吃的用的。这天,乾隆又来到景仁宫,令妃正亲自骗着冰儿吃药,冰儿烦躁地别过头:“我说了,已经这么多天了,不死就死不掉了,还吃什么药嘛”令妃见乾隆,为难地说:“皇上,您看”乾隆仔细观察了一下冰儿的气色,又问:“太医怎么说如果真的可以断药就断吧。是药三分毒,朕也怕见冰儿吃药受罪。”“皇上,这吃不吃药您怎么能听任冰儿任性”乾隆无奈地看看冰儿又看看令妃:“药先不说了,她这阵怎么越发瘦了还是吃的少么传朕旨意,以后冰儿饮食宫分再加一半。”“不必了。”冰儿冷冰冰地、也不看着人就说,“再加多少也是浪费”“五格儿”令妃真有些忍不住了,责备道,“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皇阿玛说话你纵有再大的气性,这会儿也该消了吧”冰儿要吵架似的冲令妃嚷道:“气性我敢有什么气性我不是猪,不是狗,不是加点菜就可以感恩戴德的没被打死,是我的不幸,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就还得熬下去”乾隆当然听得出她是指桑骂槐,气得手都凉了:“朕敢叫你感恩戴德现在是你好好吃饭朕就在感恩戴德了到底谁是长谁是幼谁是君谁是臣怎么都反了”冰儿无话可说,但绝不肯认错,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乾隆一下子又心软了,和声道:“好了好了,朕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要什么,告诉令妃,令妃你来请旨,只要不僭越,朕不会不准的。”乾隆转身就走,冰儿平静下来,目光中突然带过一丝不舍,眼尖的令妃忙叫乾隆:“皇上”使了个眼色,“冰儿好像有什么要说呢,是不是冰儿”冰儿忙掩饰住自己的神色,依旧冷冰冰道:“我要什么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要”她的眼波一闪,眸子深处淌过一缕痛楚,似乎有什么要求要提,却总是犹豫地说不出口。“你要什么,你说”乾隆觉得自己对女儿的要求竟有些期待。“慕容业是为我而死的。皇上您说,我该不该谢他”乾隆一下子就明白了冰儿的用意,心也立刻硬了,冷冷道:“你错了,他不是为你而死,而是为他自己的罪而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有,也是因为他骗了你幼稚的情感。你还要谢他朕没把他锉骨扬灰”“可他已经死了”冰儿盈盈满眼泪水。“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少给朕听见慕容业的字眼”乾隆怒冲冲道,“你自己要什么朕都答应,如果是为他,就两个字妄想”冰儿恨得牙都咬碎了:“好好”作者有话要说:、祭恩兄心如归巢乾隆离开景仁宫时气哼哼的,回去一细思,心里又隐隐作痛,吩咐太监拿来这几日御医给冰儿请脉的脉案和药案,自己拿着研读,虽然只是粗通医理,但也能聊作安慰。倒是送脉案的小太监道:“胡舒寅另奏皇上,太后这些日子也有些肝儿疼的症状,近边伺候的人偷偷说,是为公主的事情忧心,夜里都难得安枕。现在加了疏肝理气的药茶,特教报与皇上知晓。”乾隆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数日没有到太后宫中问安,虽则太后见自己都是笑晏晏的,从没有提过冰儿这桩不痛快的事情,但是自己自觉尴尬,有些怕见母亲,也从来装了一副笑脸,一点不快活的事情都不说。如今晓得太后也在烦心,做儿子倒不去探望问疾,实在是大不孝。好在冰儿日渐痊愈,乾隆也算是在这头上松了松气,备下步辇,前往慈宁宫请安,也是请太后宽心的意思。进了门,果然见太后的神色也比以往憔悴些,他不由心中愧疚,打千之后没有如往常一样起身,跪在太后座前低声下气道:“皇额娘脸色不好,若是因为冰儿的事生儿子的气,儿子真是罪无可恕了。”太后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一口气才道:“亲娘儿俩有什么气好生实说了,我也确实是担心五格儿”她指指身边的后妃们:“问她们这些个蹄子,都没句实话,日日都说好得很。若是好得很,那日皇上几乎一宿没睡,还有人传出要辍朝的话来,又是怎么回事让我老婆子猜着,岂不是更提心吊胆的”乾隆最恨自己身边有人口风不紧,不过此时也查不出是谁,只好自己陪着小心道:“当时确实凶险。不过如今真的好了,御医那里的脉案朕都在看,现在不过是有些气血虚,再平一平肝,用八珍汤养气血调脾胃,护住正元,也就恢复过来了。只不过伤处还不利索,没法来和皇额娘请安谢罪罢了。您再为她忧心操劳,真该折了她的福了”“我不是差她一个来请安。只是她没娘的孩子,怎么着都怪可怜的。都快两个月了吧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可见皇帝下手也忒重了”太后叹息一口,又带着点责备的意思对周围人道,“就是再气,怎么至于打成这样冰儿平素就是个犟头,大家又不是不知道皇上在气头上,你们也不劝着点”皇后不敢应答,眼角余光瞥瞥乾隆。乾隆只得咽下一口苦水,赔笑道:“原也是留着好几个台阶给她下来,并不是真欲往死里打,她巴巴儿地从尚阳堡苦哈哈地回来,儿子又岂是没心肝不知道疼子女的人呢冰儿平素虽是个犟头,儿子瞧着还是孩子心性,怕挨打怕疼的,以前轻飘飘捶两下,鼻涕眼泪横流的。哪想到这次犟性这么大,打得再狠,她一声儿也不吱,活生生在寻死似的”乾隆自己说得也有些不忍,心里发酸,倒是抬头看了看令妃,若不是她没有顾虑过多、出声求情,只怕自己气头上真个要把冰儿打死为算。“我知道你这一阵心里头正难受,怕惹你不痛快,有的话一直憋着。”太后幽幽道,“其实母子连心,我心里又哪能痛快不过阿弥陀佛,好了就好,你得多吩咐下头,好药该用就得用,不必顾忌着少不进补,用些参,补气的效果还是好得很呢。唉,你身子骨康健,孩子们身子骨好,我这里才能够吃得香、睡得好,否则,凭怎么孝顺,也越不过心里的坎儿”听这一说,乾隆不由顿首道:“太后这样说,更是儿子的不是了皇额娘身子康健,不为这些事操劳,儿子就少十年寿也是该当的”太后伸手扶他:“唉,你是一国之君,不必这么着按说这种事,等闲也没出过,皇帝当时气急,我也能理会得。操劳不操劳,哪是自己这颗心能控制住的冰儿脾气,等到她身子好了,还是要叫她改,她这毛病,不仅仅是自己吃亏,也作弄得大家为难么”太后见自己说话时,乾隆不时凝望令妃,而皇后神色有些不易发觉的不怿,于是淡淡道:“如今冰儿移在令妃宫里,也是好的。令妃原本是孝贤皇后那里指教出来的,虽不似皇后身份贵重,家学渊源,但性子和顺,不与人作气,也是好涵养的性子。再说,皇后好容易又有了身子,正是应该静养的时候,皇帝体贴,是后宫的福分。”皇后忙道:“太后这么为臣妾着想,臣妾真真愧疚不敢当呢其实冰儿这次受了这些苦楚,皇上心里也是没奈何的,她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慢说当时的在旁的宫女儿太监都瞧着,还有外廷的侍卫、护军,甚或一些不知情况的外官,也瞧到一眉半眼的,心里不知在怎么揣测这事。若是皇上不稍加惩处以正视听,外面不知要传出什么话来。臣妾想着,皇上心里也苦得很”眼睛低顺着,余光瞟向乾隆的神色。皇后的话说得算是得体,也颇为自己解围,然而乾隆仍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就如挠痒,尚未挠到最痒处,却把其他地方抓破了一样。皇后正怀着龙胎,也不好说她,只好勉强一笑。太后不咸不淡瞥瞥令妃,又道:“令妃人是好的,不过抚养孩子还该大气些。冰儿的性子要扭转过来,必得拿话慢慢去劝,劝到懂得事理,知道是非,知晓如何权衡,肯放下性子关注大局,才叫把正气占住了。否则,这般任性,就算皇上不为她急,将来她总有下嫁人家的一天,不是把丑丢到外面去了”令妃听得心里直是打鼓,皇后于自己有偌大的成见,一时半会儿是扭不过来了,也怪自己关心则乱,竟把平素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法则给忘记了,确实显得有些轻狂。再者皇后有娠,乾隆虽显得淡淡,太后还是无比照顾,后宫有子女的嫔妃无不觉得压抑而惶恐;自己虽没有子女,却因着受宠,也横遭猜忌,连太后话缝里都有打压自己出身不高贵、做事不大气的意思。虽说或是她用这话来平衡后宫关系,到底自己想来倍感“高处不胜寒”的凄凉。众人正说得唏嘘,乾隆瞥见外面马国用一脸焦躁在对着里头探头探脑,心里不由烦躁起来。太后也瞧见了,对乾隆道:“怕是有急事找皇帝。你别耽误了”乾隆打了个千儿告退,到了外头听不见的地方,方斥马国用:“什么时候学得贼眉鼠眼的样子”“回皇上”马国用欲言又止。乾隆怒道:“怎么吞吞吐吐的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么”然而心知必然出了什么难以启口又不得不回禀的大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说”“皇上令妃宫里的首领太监来刚刚飞奔过来回禀”马国用犹疑了半晌才说,“说五公主她五公主她她吞金了”也不过离上午和冰儿的龃龉几个时辰,乾隆听了这个消息,人跟木了似的:“你说什么”少顷突然怒气勃发,狠狠一脚跟踹在马国用身上:“混账这是何等的事还吞吞吐吐的闹出人命来,朕叫你偿命”拔脚欲走。马国用从来没受过这个,脚一歪就栽倒地上,又忍着疼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赶了上去,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方才说道:“皇上别急幸好令主子那里伺候的嬷嬷发现得及时,整半个蒜条金1的戒指从公主的喉咙里抠了出来,但不知道还有没有咽下去的。现在太医是叫了,但公主还在寻死觅活的,周围的宫女子哭着拉她也拉不住,请皇上过去看看,或者是想个法子吧”乾隆顿了顿,一声不发继续赶向景仁宫。冰儿住的偏殿里正乱成一片:冰儿撕心裂肺的痛哭,苇儿伤心劝解的泣声,宫女太监拉的劝的声音混成一片,还不时夹杂着瓷器破碎的响动。乾隆进门,所有的目光都一顺向他看去,苇儿不顾体尊地扑过来跪下:“皇上,您劝劝公主吧好不容易救过来的命,她就是不珍重啊”令妃得了消息,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见屋子里这样,顿在门边不敢动弹。乾隆瞥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