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又一路小跑出来,笑容满面:“长爷,我们大人有请。”乾隆使了个眼色给后面几个侍卫,原是安排好的,自有跟着进去的,也有在外头观望的,表面闲闲,心里绷紧了弦护驾。清代素来“官不修衙”,府衙格局虽大,一应房屋显得老旧,恰巧刚下过两场春雨,尤其感觉阴湿。只等跟着门房走入花厅,才觉得眼前一亮。花厅两面窗扇通透,紫檀多宝架上非金即玉,墙壁正中挂着白鹭青莲的中堂,裱得五光十色,整间花厅一盆花草没有,入目颇觉俗艳。乾隆定睛一看,正中交椅空着,堂中上首坐着两个人,一个在酒楼见过巡抚那舜阿的戈什哈宝庆,大大咧咧跷着二郎腿坐着;另一个四十多年纪,堂下穿着一身赭色宁绸便服,貌尚清端,三绺长须飘在胸前,只是腰微弓着,一双眼睛更是神不归主,游移不定四下看着想来就是知府范崇锡。范崇锡见乾隆来到,抢先站起来拱手为礼:“长爷在内务府公干,失敬失敬”顿了顿又道:“长爷太客气了”乾隆先在犹豫礼仪,见范崇锡反倒要来逢迎的样子,不知是自己身份的缘故,还是拜匣里那张票子的缘故,此时虽然不情愿,也少不得做作一番,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未能先来拜见大人,长某失礼太甚了。”范崇锡嘴上不语,心里不由不快:你不过区区一个生员,在我面前照理也该自称“学生”;我好歹是扬州的知府,我倒弓腰给你拱手,你不过略略点头,连腰都舍不得弯一下如此想着,连刚才一张银票起的作用都衰减了三分。让了座后,小厮上来奉了茶,那边大大咧咧坐着的宝庆道:“咦,咱们不是见过”乾隆见他不过八九品的末流武职,在四品知府面前如此老相地端坐不动,已经猜到范崇锡是什么样的角色,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并不多言。果然宝庆自己道:“老范,上次我和你说过,太白楼里为庄翟氏说话的那位,就是今儿的长四爷。”旗人原本是极讲究礼数的,宝庆这番做派,乾隆知他心有敌意,又见范崇锡似乎也变了脸色,唇角又是微微一扯,似笑不笑道:“长某不才,父祖都是从笔帖式起家,在内务府历任小吏,唯有我还未得官职,只是白身来参见大人。初到扬州,原是奉内府几位司员之命,供奉皇差不敢稍有延误。因而那日与这位宝爷相会,之后也未能拜见。实在是失礼得很了。”这番话果真有用,听见乾隆自称与内务府有这么多关联,范崇锡和宝庆都坐直了身子,脸上也转了颜色,宝庆转圜极快,立刻笑道:“长爷这是哪里话那日本是我莽撞了。内务府广储司的祺大爷,原也是我阿玛的故交。”乾隆知道他试探,心中冷笑,脸上笑道:“是缎库的郎中祺裕祺大人么他新近丁忧,解了职了。”宝庆见乾隆果然内行,肃然起敬,放下高跷的腿端坐笑道:“原来是这样,下次随我们那中丞回京,我倒要好好拜会故人。”范崇锡一直在看宝庆脸色,至此也忙坐正,一脸谄媚道:“长爷虽不居庙堂,但心忧天下,将来必然也是朝廷栋梁。晚上我到扬州最好的店里叫几个菜,奉请长爷一杯。”乾隆见果然唬住了他们,心里又是冷笑:过一会儿,看你这酒还敢不敢请我嘴里笑道:“怎敢叨扰大人不才有下情上陈。”“什么下情长爷的事自然是我范某的事。你说,你说”“一是狱中姜家兄弟,桃花砚事始末,长某愿闻其详。二是瘐毙狱中的庄哲庄伦,以及在室女子庄小倩情状,长某心有疑惑,还望大人教我。”乾隆这话慢慢说出来,字字钉实,如扎进范崇锡和宝庆心中的刺,两人都变了颜色,范崇锡瞥瞥宝庆,脸上青红不定。宝庆怔了一会儿半开玩笑地冷笑道:“长爷是来微服私访的巡按大人吧”乾隆亦不再做作,冷笑道:“巡按大人我朝没有,只是民怨迭起,沸反盈天,长某来到扬州后确有耳闻。大人,皇上巡幸江南,就在隔江的苏州,扬州出这样奇怪的事情,只怕于大人官声有扰啊”范崇锡嘴角抽搐着,正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听见前面擂鼓声响起,一名衙役飞奔到花厅外,在门前跪下回话:“大人,庄翟氏又来击鼓了还是乱棍打出去么”范崇锡乜眼瞧瞧乾隆,见他眼睛微眯,一副好整以暇看笑话的姿态,咬牙道:“民既有冤,本官自然要问个清楚长爷,我这里不好奉陪了。”说罢,狠狠地端起茶碗。外面听差惯熟于此,拉长声音叫道:“大人送客咯”乾隆自然不久留,冷笑起身,拱手告辞,走了两步心中还是忍不住,回身道:“大人,民间有冤,需妥善安置。”范崇锡大声道:“本官做官十载,这些事情不劳你费心。”乾隆回身离开,心道:“做官十载又如何这次机会你抓不住,便是给自己找了死路”转到外面,庄翟氏已被带到大堂上,差役行事极为粗鲁,好在庄翟氏经受重重磨难,这点小辱已经不在话下,气定神闲跪坐在地上望着座椅上的范崇锡。衙役们扶着帽子豕突狼奔到各人位置,持刀的持刀,握水火棍的握水火棍,周围百姓也好奇地奔来观看,“大老爷升堂喽”一声吆喝,书办们各自端坐好,衙役们高喊着“威武”,侧门帘一揭,范崇锡已经换上了公服:白鹇补服,砗磲顶子,他皱着眉头,迈着方步走了出来,慢慢落座,死死地盯了庄翟氏一眼,一敲惊堂木,厌恶说道:“带击鼓人上来”击鼓的却不是庄翟氏,而是赵明海。他见多了朝野大员,此时怎会惊慌,走上去只一拱手:“见过知府大人。”“堂下何人”范崇锡眯眯眼问道,人向椅背靠了靠。赵明海不卑不亢道:“在下有功名在身,恕不大礼参拜。”范崇锡直起腰板,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几眼,心里揣度着赵明海的身份,问道,“你是什么功名报上来。”赵明海是汉军旗人,雍正年间武举出身,由于尤其擅长近身功夫,从亲兵护卫被简拔为御前侍卫班领,年纪才三十可,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思忖了一下仅道:“在下是武孝廉功名,名叫赵明海。”范崇锡张着口,眯起眼睛,似乎在望着赵明海,又似乎在想心事。半晌方笑道:“孝廉击鼓登堂,不知有何要事又何曾与大盗家属同来莫不是有什么下情陈述”赵明海虽然是武科,官场阅历,也知道范崇锡言下有词,不得轻率,思忖了一下方道:“不敢。物不平则鸣,赵某原是慕名扬州风华,又寻思着圣驾临幸,想来瞧个热闹,无意间知道庄氏一案,心有疑惑。听闻大人官清如水,秦镜高悬,所以叫庄氏击鼓鸣冤,望能得洗前冤。”范崇锡乜着眼睛瞥着一脸不屑神色的庄翟氏,心道这半老徐娘还颇有些门路,怎么净找些有背景的人来帮着翻案突然听见背后暗门传来轻轻一声咳嗽,知道是宝庆有话相递,使个眼色给一旁的书办,书办不言声起立进了里间,一会儿出来,附到范崇锡耳边嘟哝了几句,范崇锡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又有些得色,目光往人群里一瞟,果然看见京里来的“长爷”带着几个长随站在人群中目光如炬往堂上望,范崇锡不由暗暗冷笑:敢跟我作对,还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拿案卷来。”范崇锡向身边一个书办道,又向赵明海冷笑道:“案子早已结了,庄哲一家伙同大盗行窃,本官为替扬州百姓除害,少不得逮问,衙役手重,打伤了两人,两人又外感风寒不治而亡但也是罪有应得。孝廉莫急,案卷马上就到。”赵明海拿到案卷,翻不到几页就已头大,更遑论再挑错反驳了,台下见他尴尬,百姓们不由发出叹息的轻嘘声。范崇锡得意的一个微笑,道:“赵孝廉,可看得了以后这堂鼓不是乱敲得的,铁案也不是乱翻得的。今日本府也不怪你,记着便是。退堂吧。”乾隆心里着急,正想踏出,前面不远处突然有人高喝一声:“慢”便见那和赵明海站在一起的书生站了出来,径直走到堂上道:“学生李赞回有话”“李秀才”范崇锡看清了来人,重重用鼻音一哼,“你又来了嫌本官还没革退了你的秀才”乾隆听这痞气得活似街边混混儿的话,紧锁了眉头,又想到这李赞回正是百姓联名、御史转交的折子上头一个名字,联想到陈得贵说的李秀才,心里越发确信无疑,倒止住脚步,静观事态。李赞回上堂,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了一跪,才站起身道:“府台大人这话差了,学生何至要被革斥”“健讼不够罪名么”范崇锡道,“李赞回,你是读书人,读孔孟之余也别忘了看看大清律例天天挑拨着人来这里干扰公务,本官念你年轻,已经优容有加,你不要得福不知,最后哭都没有地方哭去”李赞回脸微红,却大声道:“学生也劳请大人,在看大清律例之余,还是得以孔孟仁恕为先”“你这是俏骂本府么”范崇锡迷了眯眼,眯缝的眼睛里射出一股杀气。“不敢,”李赞回不卑不亢打了个拱,直身道,“下头胥吏欺主的事是有的,只愿大人能秦镜高悬,明辨是非,还庄氏一家一个公道。”范崇锡哼了一声,跷起二郎腿道:“本官何处不公何处不道大盗指认庄哲,莫非是乱攀他家起得赃银,莫非是栽赃哼哼,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铁案如山,李赞回,你以为自己诉赢过两次案子,就可以视我这府衙如同市井么你素有健讼之名,学政那里早有耳闻,本官素来惜你一笔文章做得还好,未忍责罚你,没有动用公事开革你的生员,你如今倒是蹬鼻子上脸,越发狂妄放肆了”说着,一拍惊堂木,喝道:“来啊把李赞回用乱棍撵出去”“大清有律,节制刑求。”乾隆见李赞回不谙刑律已哑口无言,在堂下大声喊道。李赞回如梦初醒般,奋臂支开两边前来拉扯的衙役,站定道:“大人要说不公,要说不道,本来学生也不敢妄言父母官的是非,但大人不讲情理,学生不平则鸣,少不得有话要说”范崇锡自己最明白,案卷中虽然把刑求的数目都变过了,但当时当庭审讯庄哲庄伦,并没有避着人他自恃靠山强硬,从没怕过什么这次不免有点心慌,毕竟从律法说来,自己违规得厉害。可是定了定神,他又暗道:怎么着你小小生员,还想在我这里翻天不成正欲给李赞回一点颜色瞧瞧,暗门里又传来了示意的咳嗽声,范崇锡如被冷水激了一般,冷静下来,冷冷笑道:“李秀才,今日若是来抬杠的,本官事务繁多,无法奉陪。庄氏若是要翻案,自可到上级控诉,揪着我又算什么你们只管把状子往上递,我等上头发落。”说罢,挥挥袖子,喝叫退堂。衙役们七零八落收拾了东西,把庄翟氏和李赞回推出衙门,赵明海回头看看,见乾隆轻轻点头,便也退了出来。作者有话要说:、颟顸吏戏说官场范崇锡退至二堂,脸上还因为气怒而涨得通红,里面叫他的人是宝庆,另一个是和宝庆一起的戈什哈哈德依。哈德依胖胖的身子,补服在身上绷得紧紧的,一看就是粗瓷性子,笑道:“看老范气得吹胡子”宝庆是高瘦身条,英气中带着些许阴鸷,他摆手止住口不择言的哈德依,拱手道:“老范莫怪我打断你的公事。今天来的那个长春,不是好惹的。”“他是什么东西”范崇锡还在气头上,一拍桌子大声道,“内务府采办的皇商,当真敢干涉我地方不成就是瞧不起我,他也瞧不起咱们那中丞么那中丞的妹妹即将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又是他区区内务府敢惹的”宝庆笑道:“钮怙禄是咱们满洲八大姓之一,又是当今太后家族,内务府品秩虽不算高,好歹皇上身边当差,当权得势的人多得是,狐假虎威的事也是有的,你看苏州织造不过七品末流,尚能接驾,我们巡抚身在苏州还赶不上趟儿,只好到扬州来备办。我们也不能不小心。再说那长春气度不凡,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但七弯八绕算过来,总会有些来头,大人还是小心为妙。”范崇锡是个视升发如命的,稍有来头的人便不肯得罪,此时火气早就没了,谨慎地说:“对对,我是被那姓李的给气糊涂了。现在想想那长春确实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可他摆明了就是来作对的,我该如何是好”“大人又患得患失了。”宝庆阴阴一笑,“我现在所知道的都是那长春自己说的,真真假假的还说不定呢我已经叫人去京里打听了,若是真的,每个人都有弱点,还怕找不出治他的他又不会是皇上的舅舅若是假的,那就更方便了,任大人处置就是了。只不过您不能自己乱了方寸,凭空生事就是了。”话分两头,这边退堂了,赵明海见乾隆犹自气得胸口起伏,也不敢多话,小心护在身边。人群渐渐散去,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