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公爵殿下,叫我来这拿一些需要转交给耶利摹皇帝的物件。”海因里希微笑,“哦我还没正式离职,看到我做点分内事就这么奇怪吗”“这,这个”我不会逃。他回答那声音。我还有放手一搏的力量。我绝不会同蝼蚁一般死去。“没什么这个的。是宗座口谕。”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直起身子。显然他旁边爱撒酒疯的仪仗队长又喝高了。教皇国的石榴酒很烈,有种在雪堆里窜行的火焰的味道。斋月刚过,席上的丰馔便也不拘荤素,品种虽非特别丰富但各道菜的主配料无一相同。离开偏厅时,车夫看见厨师正在耐心分切一只涂上蟹膏烤制的半岁羔羊后腿。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宫殿外满是荒芜田地和饿殍死者的国度。他略略敞开衣襟,哼着曲子走在长廊中。一名侍僧凑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小解,得到答案后,把他领向一条远离宴会厅的通道。路是蜿蜒向下的,越走越幽窄,热烘烘的杯盏相撞和醉骂声最终都消失干净,仅有一扇用藏蓝色帘子掩住的门。侍僧会心地退了下去。车夫推门走进。蜡烛在无窗的室内亮着。似已等待许久的男人转过身来。他只穿了便服,更显得金紫双色的额印熠熠逼人。无名的驭手对这片大陆最威严神圣者低下头。“我主。”他唤道。“多年不见,老友。”教皇直视对方,只是这眼神中传递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悦色。“我该称呼你什么呢李弗瑟或者公爵殿下抑或你从前的在我们还并肩作战时的那个身份”每说一个字,他所注视的人容貌就变更一分。车夫用手缓慢地拭过自己面庞,所建筑起来的表象却如退潮般急速逝去。胡须脱落,头发由黄转黑,颓懒仪态一扫而尽。站在教皇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三十来岁的青年,腰杆在极为普通的衣装里全然挺直起来,就连柔和的眉形也盖不住眼角暗含的英锐。双手在胸前交叉,握住两柄指向地面的虚拟的利刃。然后他跪下。像多年前那样,他吻了高大男子被衣摆擦拂的鞋尖。“李弗瑟卡尔塔斯,”他说,“深鳕城公爵,诸寂团五名主事者之一,觐见猊下。”作者有话要说:、7 孤鸟5他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时间对他犹如生命。门从里边反锁。两名卫士还在门外尽忠职守,暂时没听到其他人接近的声音。还来得及。他深吸一口气。虽然除了盥洗水台和祷礼用的神龛未被撤走,静默之堂内部几乎空无一物。书架和书桌都凭空消失了。连带那些纸笔和卷册也不翼而飞,仿佛它们根本不曾在此出现。海因里希划亮一盏灯,蹲下身,想在地毯上找寻几点墨迹。他了解教皇的习惯,深夜阅读和书写时总喜欢弄一点苦艾茶提神,可这儿不用说一两根茶包系绳,就连只杯子也看不见。一团逐渐向事实靠拢的恐惧越来越清晰地自他心头凸露出来。那所谓的“秘密”,或许只存在于他的臆想和幻觉。“诸寂团这个名字成为历史,已经七年了。你离开教皇国,孤身一人进入异邦的王庭,最终迎娶皇妹,把持朝政,也已经七年了。好快啊,李弗瑟。你还是七年前的旧模样,而我,这身躯已成朽木。”李弗瑟端详着教皇深藏不露的笑容。“您和那时一样,”他柔声说,“正当盛年。”“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对自己说相同的话,但每天夜晚睡下时我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句谎言。”教皇的手拂过密室内仅有的一张桌案,光线沿着他的袍袖爬行。“拥有过目不忘之能的你,应该最清楚,这七年我究竟添了几条皱纹、几根白发”“我在那边听说了贝鲁恒圣者的事。请节哀。”教皇脸上的笑凝止了。“坐吧。”良久,他说。另外几支烛台陆续被点上,光照一时盛烈起来。李弗瑟心知教皇在此时此地会面的用意,两处宴会厅的喧闹能替他们的交谈阻绝所有谛听。他从衣内抽出一张羊皮卷,就着桌面摊开,用笔在这幅没有任何标记的地图上逐一注明方位。“舍阑人明面上仍与帝国维持媾和,暗地里却在集结大军,似乎即将挑起战端。这个月初,我从眼线那里证实消息,沙努卡可汗留在中洲大陆的代行统治者暴病身亡,茹丹和旧苏佞帝国的反抗军乘机切断了那边通往我们西大陆的航道。沙努卡眼下面临两难,要么赶回去平息战火,留下他的儿子哈希姆和暗血茹丹的慕雅德驭主在此与帝国和平共处;要么寄希望于他本土汗国的大将控制局面,为了保住他远涉重洋侵略来的土地,必然”“必然背水一战,疯狂扩张倒是很像那群红眼蛮子的风范。”教皇以指节叩击桌面,“不过沙努卡这人我熟悉,疑心病重得像豺狼,单单对他的独生儿子倍加信赖。他应该还不至于发疯,懂得他的本土和西边这一小块飞地孰轻孰重。公爵,你说舍阑有军力集结的迹象,是多久以前的事”“两个月了。只是演练,迟迟不见行动。”李弗瑟会心一笑,“我和您想的一样。”“故布疑阵沙努卡本人,大概这时已经在中洲了呵,就凭哈希姆那个乳臭未干的鲁莽小子他还以为暗血茹丹仍是当年趴在他脚底下伏哀乞怜的那条狗告诉我,咱们的老朋友奥伯良三世皇帝陛下近来可好他不是一直恨不得把国库里的钱全塞进舍阑人口袋,只求保住他千辛万苦才从叔叔那儿抢来的皇冠么”“陛下身体还很健朗,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每晚到寝宫里向他哭诉寂寞的妹妹,身上会带有那种令人变成行尸走肉的迷毒,日积月累,只消大半年就足以抹去他所有思想。我在王庭和深鳕城都握有重兵,现在时机成熟,对付那些光知道窝里斗的帝国渣滓轻而易举。我主,一切终不负您的期望。”公爵在烛火的阴影里抬起头,眼角幽微闪动。“耶利摹帝国,已握在您掌中。”教皇徐徐站了起来。他转过身,背对着受接见的人,因此后者不知他是否在笑。室内无风,他的袍裾却有微细到难以察觉的抖动。长久一段时间,他维持着那个姿态,让人以为他是在凝望墙壁,那儿有一扇凡人之眼不可看见的窗,展示出唯独他才能亲睹的未来。“我和奥伯良少年时就相识,”他说,声音殊无笑意,“当年我为摧垮普拉锡尼而举兵,是向他借的军队。因为他需要一个与他交好的教皇,需要一道来自上主的神谕承认他以阴谋僭夺的皇位。我走到今天,他功不可没。可即使这样他也不能阻挡我,不能阻挡这片大陆从野蛮人的屠戮下获得拯救。李弗瑟这是与舍阑人开战以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机把这个拿回去,沙努卡引以自傲的战象将再无用武之地。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足以令他悔恨终天”一叠图纸放到了桌案上。近乎雪白的牛犊皮纸,用丝绦束着,公爵伸过去接的手竟有些迟滞。尽管事先已有所准备,然而到真正展开,看清楚那上面的图样、文字和数据,仍不免低呼出声:“这,这是”掀开盥洗池旁边的垂地隔帘,眼前是同样空空荡荡的小天台。看来这儿曾被作为静默之堂的废物堆放间,但显然它已经过了侍僧的细致清扫。海因里希瞧见角落里放着一只字纸篓,里面甚至没有一颗灰尘。那头老龙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它一直在那等着,就为了欣赏他最后绝望的神情脸上的瘀伤又钝痛起来了,他有些晕眩,大概是位置太高的缘故。不。还没到最后。和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一样,他向上飞升,居高俯瞰,一度认为他将要去的地方宽敞光明。而此时,疏星悬顶,夜如铁墓。海因里希踉跄退了两步。他抓住护栏,这才勉强控制住平衡。余光一扫,栏杆底下有什么映入视线。一只雨燕巢。泥还没干透,看样子新筑不久。巢里同样是空的。它的主人方才因他的到来而飞开了去。真可笑。他想。凡你目见的终要一无所有不对。那鸟巢里有东西。细小的,絮状的,在他手中这盏油灯前泛出些许黄白的光。不像是雀鸟平常衔来垫窝的枯草等物。海因里希屏住呼吸,俯下身子,伸手前去拿取。熟悉的触感。一点不错。是撕得粉碎的纸片。手指小心翼翼,将碎片一枚枚朝它们原本的形状拨弄。他强迫自己决不能有丝毫颤抖。似乎在书本里夹了几十年的老旧桦皮纸,它的遗骸开始重新组合,吐露色泽早已淡褪了的字句。时间对他忽然就轻飘如风,没什么比它更不重要了。因为即使下一瞬,死亡的脚步就响到外面门口,他也听不见。心跳鼓鸣一般,捶击着他的耳膜,并很快成为后者所担负的全部重量。一切的纷繁线头在他脑中跳跃连接着。七天的暴乱摧毁了大片房屋,燕子只得飞往更高处筑窝,但这儿离地面太远,它们便就近叼出字纸篓里的碎纸片,以作铺垫,正巧逃过了侍僧的视线。不,还有更关键的所有的碎片竟都来自同一张纸,这能说明什么其他废纸定然都一如寻常,揉成团扔在篓里,对燕子毫无意义;唯独这一张字句愈发清晰连贯了。娟秀的笔画,特有的花体。是茹丹文字。他曾在吉耶梅茨军中效力多年,对于读懂这种语言没有任何障碍。也正因为此,双眼在极其自然地识别出那些字的意义时,猛地抽动了一下。海因里希感觉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但这并不能阻止它挤出最微小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念了下去。那是一封信的开头。“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这是两种火炮的结构分解和复原图。口径较小、炮管细长的,名为蛇炮;另一种炮身大而粗的,名为蜥炮。蛇炮发射快,精度极高,配合实心石弹能造成直线穿透杀伤,最适合定点狙杀敌军将领和战象;至于蜥炮,虽然装填较慢,灵活度相对低,但射程足有近两千米,杀伤范围呈片状,对密集阵型的军队和建筑物伤害巨大,即便像麦斯喀达那种用秘金岩和蒸土筑起来的坚城,八门蜥炮不超过两轮攻击就能轰破城墙一角。舍阑人武备精良,自己也拥有从东方带来的火器,但战象必须保证机动性,巨炮太重,过密的炮声与火光也会令它们发狂。所以他们安置在象背上的,都是些轻型火铳和射程甚至不及蛇炮一半的弩炮哈,真是主父的旨意我年轻时通过一位茹丹大妃,从被舍阑人虏获的东方匠师处得到这两种火炮的构想草图,事务繁杂,加上身边别无人手,直拖到前些日子才真正整理设计完工。所幸这东西当初没落到舍阑人手中,不过想来那群蛮子也不会太在意他们信任那铁壁一般的巨兽胜过一切”教皇短暂地合上眼睛。“不瞒你,”他胸膛深长起伏,“我国如今正闹饥荒,物资、工匠都极度匮乏,但你们帝国仍有财力,皇室的金银还没让奥伯良掏空,何况帝国西部未被舍阑人占领的山区,拥有全大陆最精纯的寒铁矿,正是铸造优良火炮的绝好材料我召唤你前来,就是要趁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把这东西交给由你所掌控的帝国你回去将凯约的死讯传给舍阑人,再派人收买暗血茹丹,慕雅德驭主早就对沙努卡强占他的妃主心怀恨意,一定会怂恿哈希姆那小子趁机出战,为未来的汗王之位立功服众。舍阑军长于野战,务必设法避开,先引诱其攻城消耗有生力量,待对方兵力所剩不多,再一举围困于敌城中,用炮击杀。沙努卡远渡重洋,没有几个月回返不了,等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会发现一切已成定局。去吧李弗瑟,我的老友”充溢整个房间的光焰微微摇晃,似在因这句话战栗,“像你对付奥伯良那样,去扫平拦截在你面前的所有黑暗吧”待言语的回音落下去时,屋子里任何声息都消失了。只有光线仍在哑然而颤,好像仍未从震慑当中复苏。影子却咆哮了起来。它们起伏着,蠢蠢欲动,与那明亮刺目的近邻拉出一道脆弱的交界。李弗瑟不知何时已跪在了教皇面前。“我主。”他极轻地说。在这静寂里,如同惊雷。辉光之神的至圣者突然陷入了更深久的沉默。他重又踱到那扇只他一人能看见的窗子边,目光延伸,窗外仿佛有一条河,用不断奔涌来的往昔洗涤着他的回忆。“当年诸寂团的五位主事,各有其能。泽奈恩精于剑艺和机关设计,玛思里顿配制的剧毒无药可解,齐丽黛通晓茹丹秘传的奇诡幻术,云缇亚伪造文书足够以假乱真,而你则是记忆超群。凡你所见所知,必不忘却。你是五人中最坚毅隐忍、也最能成大事者,所以七年前我把这个重任交托给你。”教皇笑了笑,声音略显哽塞。“我知道你背离你的过去走到现在,一步一步,走得有多艰难我懂的。二十多年前我在茹丹游历,为了得到这两种最强大的火器之秘而接近那位大妃,她对我竭诚相助,献出所有。我是必须前行的人,终于离她而去,她却由此产生误解,毕生恨我入骨。被曾经爱你的人深恨,这是罪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