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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1 / 1)

然转头。是之前在巷尾看到的那个僧侣。站在他视野的边沿,兜帽的阴影里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隔得太远,纵使云缇亚眼力极好,也无法肯定那苍白的唇线是不是挑着语焉未详的笑意。他追上去,想与他攀谈,但马上失去了僧侣的踪影。巷道曲深,只剩下茹丹人独自在这里,隐隐地,倾听着钟鸣从无数个黑暗的尽头折返而来的回声。两天的时间足够把上百具尸体清理干净。在贝鲁恒为自己翻译的第三本东方诗集写下跋语的那个黄昏,无数只乌鸦如黑云降临旺达,仿佛听了冥冥中某个预言,来赴这场盛大的饕餮。那场景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鹭谷,当曦红之星将天际染成血色,几乎大半个北地的夜鹭都群集而来,像远古诸贤的魂灵一样掠过村庄上空,飞往纯白之城哥珊的方向。后来有人说,那预兆着一位圣人的诞生。是夜,旺达的监狱长匆匆跑来,向圣者报告了一些情况。贝鲁恒平静地安排下去。之后,他没有继续睡,而是在床上坐到天明,去了关押哈茂的囚牢。铁铸的牢门才推开一条缝,顿时一股浊恶气味迎面扑来,连油炬的火光都为之怯缩了那么一个瞬间。男人瘫在墙角阴影里的躯体下意识地抽动。“饶了我。”他嘶声唤道。狱卒向贝鲁恒微微欠身。“他只会说这么一句。”贝鲁恒让他下去。火炬慢条斯理燃烧,无边的阴冷湿暗簇拥在这昏光周围,没有随从,没有看守,没有其他犯人,年轻圣徒垂眼望着沦为阶下囚的旧识,鲜红的额印闪灼发亮。“不要再做戏了,哈茂。这里只有你我两个。”哈茂缓缓地抬起头来。肮脏蓬乱的头发盖住他眼睛,却挡不住那里逐渐明锐起来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光。两天前审判庭上那个彻底溃散崩碎的人形,正一点点组建成完整的本来面目。“哦,”他的胡须动了动,“您还真是穷极无聊。”“无聊的人是你。”贝鲁恒说。“你打算用那种方式戏弄我还是说扮演的本身令你乐在其中”“您纡尊降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啊,不,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亲爱的大人”他从不称他为“圣者”,即便庭审时那场戏码也是如此,“怎么啦您只是想向我证明这双不朽之眼是多么明察秋毫吗”贝鲁恒素无波澜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死囚身上。“哈茂,”他低声说,“我很遗憾”“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一只破碗向他飞来。圣徒没有闪躲。碗里的秽物溅上袍裾,而他仿佛浑无知觉。哈茂笑了,牙齿雪白。“听着,贝鲁恒,”毫不避讳地直呼面前这个人的名字,“除非你现在就向我施展神迹,让病者康复,让死者苏生,让斩首的斧子柄上开出鲜花,让外面遍地血水都化作牛奶和甘露否则就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种高高在上泰然自若的眼神看着我”他知道这番话不会收到任何效果。那无边无底,无法用言辞来概述的悲哀再次从殷红的瞳孔中蔓延开来。没有人能忍受贝鲁恒的注视,没有人能抵抗,大地沦陷,鲜血滚涌的海洋阒静无声,瞬息间将万物没顶。“既然这样,”轻而又轻的声音如同海面上浮沫徊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空旷寂寥的镇广场上,哈茂看到了贝鲁恒所说的人。确切地说,已经是一具尸体。尚未干枯的身躯吊在绞架上僵直晃动。乌鸦围着他,见有人靠近,呼啦一下全都散去,镇长微微谢顶的圆胖头颅耷拉下来,把他被啄得空空洞洞的眼眶藏在了黑影当中。哈茂仰头望了他许久。“很好。”他一字一顿。“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他被处死的原因不是隐瞒你的行踪,而是杀人。”哈茂没有说话。“昨天夜里,他听说了你在审判庭上的表现,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和疯了一般,用预先磨尖的汤匙刺伤看守,抢过刀将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子全都杀死,连剩下的那个女儿,也被砍伤了一只手。”贝鲁恒顿了顿,那一瞬间,漫长的沉默。“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所以,我满足他。”哈茂的拳头在镣铐里发出指节挤压的咯咯声。贝鲁恒忧伤地望着绞架,而当他的眼神收回来,转向哈茂时,却变成了一种不冷不热的哂笑。“你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想断绝没落网的部下营救你的念头或者只是嘲讽我,向我证明你的勇气,证明放弃尊严比坦然就死更需要胆识,而你认为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可是你不要忘记,哈茂”他走向他。贝鲁恒的个子远不如哈茂高大,但在那样的注视之下,面前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干枯得就像一片黄叶,被轻轻地从衣摆上掸下来,飘落尘土。“你不要忘记,”他说,“至少有一家人为你而死。”哈茂笑了。由这话所带来的窒息一样的静默中,最初是无声的,扭曲的,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用戴着锁链的双手抱住自己,大笑如岩浆从他胸腔深处的裂缝喷发出来。他慢慢抬头,泪水将脏乱的须发黏连在一起,埋没在杂草根部的双眼这一刻锋芒毕露,仿佛郊野上空的月亮,荒凉而寒意逼人。“给我一把剑。”贝鲁恒看着他。“给我一把剑,让我穿上盔甲,把你们最优秀的神裁武士叫出来,然后照老规矩直到其中任何一方死亡为止如果活下来的人是我,那就证明主父赦免了我的罪过”男人尖锐沙哑的笑混杂嘶吼,“听见了吗贝鲁恒我要求神断”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贝鲁恒的眼睛徐徐合上,再度张开的时候,红色海洋呼啸翻滚,下一刹那无际延展而来。“很好。”他回答说。在持戟守卫惊愕的目光中,他伸手解开衣扣,白袍落地,一身镀着辉铜的轻甲明熠铿然。所以,我满足他为大地播下血雨的殷红天使在圣徒前额展开羽翼。“哈茂格伦维尔,”面对死囚渐渐收敛的狂笑,贝鲁恒唇角牵动,而他瞳仁内已淡漠了最后一丝表情,“想要求取主父的宽恕,那么请你踏过我的尸首”作者有话要说:、4 纸偶1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沙与沫前编4:纸偶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云缇溪流清澈无比,林薄上方的空气似乎是抬手可触的琉璃质,晶亮地来回跃动。阳光极好,云缇亚的视力也极好,于是他习惯性地仰着头,一颗颗细数那些在光线中浮游流动、最终落到不知名去处的微尘。小憩时他梦见母亲。每次一做这个梦醒来,他都要跑到水里把自己全身上下搓洗干净。七八岁时候的印象淡化发白,唯一因梦境不断重复而异常清晰的,是他像现在这样坐在水中,数着仿佛具有生命的尘埃,直到终于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母亲。是的,那对茹丹人而言最为重要的存在,他的宇宙,他的星夜,他的恩主,那个亲手用刀剖开肚腹把他遍体血污地拉出来的女人,那个曾用最宁静的黑暗环抱他,却又把他推到喧嚣阳光之下的女人,那个为他蓄起长发、命他去信仰对自杀的惩罚比对杀戮更重的神明的女人。逼仄的小径如蛇一般蜿蜒向丛林深处,再往前走,隐约看见枝叶层叠的背后有炊烟袅袅飘摇。爱丝璀德的居所应该已经不远。云缇亚将纤细秀致的篦子握在手里。转过一棵巨大的雪枞,小屋就在道路尽头,透发着一种未加工的硬木特有的深红色。屋外,篱笆圈着某些他不能完全辨认的植物,正开出零星的小花。他绕了过去,准备敲门“放开我。”里面是盲女轻而冰冷的声音。男人的粗野辱骂随之而来。伴着猛烈的撞击,墙板咚咚震动,就连云缇亚眼前的木门似乎也在连带地颤抖。“你不是以前做过婊子吗有多少人干过你”语声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既然如此,也不在乎多我一个吧”“放开我屋里还有”“还有谁新勾搭的小白脸哈,没关系,就让他瞧瞧你的荡妇模样”衣衫撕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到云缇亚耳中,“告诉他,是哪个没用的孬种要了你的初夜是不是格伦维尔是不是”破门而入的念头忽然遏制住了。云缇亚站在外面,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等待着爱丝璀德对这句话的回复。可接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粗鄙不堪的呢喃猛地变成了凄厉惨叫。云缇亚闯进屋,只见那家伙倒在地上捂着脸打滚,他一脚踹在男人颈后,令其彻底安静了下去。翻过来一瞧,是那天集市上卖香草和干花的小贩。爱丝璀德倚在墙根,衣不蔽体,苍白的面孔陷在浓密黑发中,一缕从额角垂到下颔的血流尤为哀艳。云缇亚注意到她手里紧捏的一个小瓶。鼻子抽了抽,猛烈的酸味。“这玩意是什么”“白檗树皮和酸草叶熬的汁,大人。”认出他的声音,她用双臂护住胸部。这两种药原本没什么毒性,不过据说将它们的汁液充分浓缩,再掺合皮硝或硫磺,其腐蚀的威力会令胆敢尝试的人难以忘怀。云缇亚瞟了一眼昏厥中的男人,半边脸上果然皱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垩色。他耸耸肩,捡起一边因厮打而扯落的窗帘,盖在爱丝璀德身上。“怎么办”突然听见她低声说。“什么怎么办”“总不能杀了他吧”云缇亚古怪的眼神在盲女和地上的男人之间来回漂移。他想自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等会儿。”丧失知觉的人被拖了出去。半刻钟后,云缇亚回来,看见爱丝璀德已经换好衣服,包扎好撞伤的额头。这时萤火叼着一束草根从外面奔回屋中,嗅到残余的气味,它凶狠地瞪着云缇亚,双睛如两把碧荧荧的利刃。爱丝璀德安抚着它,接过它带来的药。“请帮我一个忙。”她神情中透出急切。云缇亚跟她走进里面的房间。那儿十分狭窄,布帘后只有一排木柜,正对着一张床,床上躺了个年幼的女孩,右手缠裹的纱布鲜红隐隐。云缇亚在床边俯下头,发现这张小脸并不陌生。她长得和她的孪生妹妹几乎一模一样。哈茂紧盯着全装贯带的武圣徒,狂妄正如潮水般一点点从他脸上褪去,最终定格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正合我意。”没有人能击败贝鲁恒。就连率大军渡海而来,在黑铁之旗下践踏过耶利摹帝国半壁疆土的舍阑汗,也对这个十三岁参军、二十岁将哥珊屠城、从数十名宗座侍卫的环拥中取下前教皇普拉锡尼头颅的青年心怀畏惧。传说这名貌不惊人的圣者拿起剑时,主父会降临在他身上和他共同作战。一柄普通的铁制长剑正握在贝鲁恒手中,相配的鸢形盾被他掷在一旁。“我用单剑,”圣徒对羁押多日的死囚说,“你可以自行选择甲胄和武器。”哈茂报之以冷笑。圣徒的亲卫已经替他打开手铐脚镣,按惯例将各类盔甲武器摆在他面前。他先是活动了一下因禁锢而残喘不已的筋骨,然后挑了一副最轻的熟皮软甲,笨拙地套上,以免摩擦到遍布肌肤的累累伤痕。当做完这一切,他轻蔑地望着贝鲁恒的眼睛。“你的虚伪比起以前,看来又增色了不少。”从枷锁中解脱的手伸向武器架,抽出一把四寸长的匕首。女孩沉陷在昏迷之中,但在她原本纤秀可爱的面孔上,依然扭曲着极度痛苦的阴影。云缇亚一言不发解开纱布,只看了一眼,立刻又盖上。“她的手保不住了。”他说。爱丝璀德在他身边轻轻颤抖。“你瞧”云缇亚唤她,但旋即想起她什么也瞧不见。这一刀砍得太深,前臂骨骼完全断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将女孩的右手顽强地与身体接连。尽管爱丝璀德用了山金车花和蓍草替她止血,可在湿热的天气里,已经无法遏制伤口感染恶化。他碰了碰她的额头,灼烧发烫。“去拿火炭过来。有麻药吗给她喂点。”“可是”“她还小,会习惯用左手的。”“她最喜欢弹琉特琴,”女人说,“必须要两只手。”“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吗”云缇亚火了,“那种东西和性命比起来谁重要”爱丝璀德没再吭声,摸索着离开房间。她带着炭盆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云缇亚坐到床边,将女孩抱到自己膝盖上,爱丝璀德则一勺一勺把粥送到她口中。因为剧痛,孩子渐渐醒了过来,看见炭盆上翻烤的短刀,发出一声干涩而尖厉的哭叫。云缇亚扭过她的头,让孩子的脸贴着他胸膛。刀刃已微微发红。利落地一剜,连同断骨周围开始腐坏的一圈血肉,刀尖将整只右手都削了下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挑起一块红炭,往创口上按去。掺在粥里的麻药似乎失去了效用,孩子疯狂地痉挛,在茹丹人强硬的怀抱中嘶号,而当伤处冒起焦烟时,她除了喘息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爱丝璀德握着她另一只手,低喃一些云缇亚全然不解其意的韵文,那绷紧的小小身躯终于精疲力竭地软下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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