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温柔低泣的女声,只是一场梦。而怀抱,始终是温暖的。温和的嗓音,起先是童谣,渐渐低声吟唱什么曲子,哄他睡,旋律优美动听。他后来学会弹琴,总会在练习前先弹一段。“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左琴右书,可以不精,但不可不知。”那个从小哄他到大的男子,依旧温和的嗓音,陪着他弹琴,陪着他念书,陪着他摆弄花花草草。他曾经以为男子便是自己的母亲,问出口,得到哭笑不得的回答。男子旁边还有一个大夫,据说是把自己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他很讨厌。因为对方会逼着自己喝苦药,重复做好多很难的事。比如分辨远处是什么动静,木筷掉了还是竹筷;比如转角有风究竟是左边还是右边挡上了东西;再比如两只手上各放一些药材哪个重,重多少。最困难的第一次,把他扔在人来人往的陌生街头,让他自己回家,他那时只有七岁。慢慢长大,他才敬重大夫,大夫教给他的都是如何自立。直到有一天“父亲和母亲有什么区别男人和女人,除了嗓音不同,还有什么不一样”那晚他感受到了男人和女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原来女子竟是这般娇小柔软,原来他们可以契合在一起。原来,以往他偶尔听到的窸窣呻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原来,一模一样的男人之间,也是可以契合的原来,养育自己的这两个人,是这样的关系。好罢,他想他得努努力,因为他的两个父亲都生不出,只生一个小孩儿的话,显然不够同时给他们接宗传代啊。、第廿九章 摊牌远处三骑飞驰而来,径直奔向他们一行人宁芝夏鸦眉微拧,一把将王谢拉过一旁。林虎峰拉开裴回,蔡鹤护住蔡安和。孰料那神骏马匹渐渐来到近前,竟是小步快跑,缓了速度,待到面前七尺之处,缓缓站定。为首之人,素衣帷帽,身后二人一左一右,均青衣斗笠。三人翻身下马,左边那人也不说话,伸手往马背一拽,将鞍上挂着的包袱解下,躬身,双手奉上。不知是敌是友,宁芝夏稍犹疑,接过,打开。一只匣子。匣子里面是一枚用石灰保存得很好的人头。这人头他不认识,凑过来看的林虎峰也不认识。王谢走上前来,看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劈手将匣子夺过,转身往回跑。三两步来到燕华坟前,噗通跪地不起。拔出匕首这匕首自燕华出事后,他就从床头暗格取出,藏在腰间对着人头狠狠扎了下去。拔出,再扎,拔出,再扎,再扎,再扎,再扎沉重喘息,偶尔的抽噎。化成灰他都认得,这是欧真的头颅直到匣子里剩一团稀烂血肉,王谢对着坟磕了一个头,缓缓站起。转身,走到为首那素衣人跟前,也不行礼。他嗓音十分沙哑,甚于宁芝夏:“敢问阁下,有何驱使王谢之处”这么极致的发泄,这么快的平静,这么迅速的想明白对方掌握着自己弱点,如果不是施恩望报,还有什么可能平白无故做人情么那人这才解下背后负着的大包。锦被之内,眼窝凹陷,睡熟的小脸,依然泛着不健康青色。王谢呼吸蓦地一促,胸膛起伏两下,声音冷冷:“有些事,莫欺我一介草民无知。”稍微一顿,道:“那一床襁褓,那一只小长命锁,那一张将燕华身份改动的凭证,来历非凡,我猜这孩子不仅是富贵人家,至少钟鸣鼎食。”素衣人不动,也不接话。“那两个护卫,那一只哨子,我晓得出自繁露山庄。”素衣人的帷帽轻轻颤了颤。“能指使繁露山庄做事,那么山庄的东主会是谁山庄屹立百年不倒,隐隐乃武林鳌头,而历代天子竟无视,还用我继续往下猜么。”素衣人身后蓦然冒出两股杀气。而一个摆手,杀气立刻消弭。“白虎庄与景秀楼有联系,杀手第一庄能和一家普通青楼联系紧密,景秀楼,呵呵,若说身后的东主并非繁露山庄,我也不信的。”“白虎庄的死士对主人言听计从。欧真任性妄为,但是他说过交待手下,有反抗就杀。燕华一个人并无反抗之力,我叮咛多次,他也分析多次,遇到危险务必保命为上,是以绝不会反抗。但是他死了,屋子里乱战的痕迹。”家里只有燕华、三三、王康。除了三三,没有人会反抗。三三会反抗,必然是她觉察有人对王康不利,现在王康活着,必定当时三三带他逃脱。欧真说过折损两名手下,看那鲜血四溅,也知丧命于三三之手,是以混战,而混乱中,燕华最是被无辜连累的那个。腿脚不利落,看不清人影,又手无缚鸡之力,轻轻易易,一击即中,心脉俱碎而亡。“若非如此,我的燕华怎么会放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王谢一字一句,决绝道:“即使晓得王康来路,当初我也只道安稳度日便罢。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在大人物眼中,不过草芥,想留便留,顺手杀了也不可惜。阁下交给我欧真的头颅,我愿受阁下驱使,医治王康也尽力而为,但若从此毫无芥蒂养育他,却是不能。”素衣人终于有所动作。上前一步,掀开帷帽,与王谢对视。只见一双掩尽犀利,古井无波的眸子,以及在自己特意威压下,虽微微摇晃,但却勉力站得笔直的,单薄身躯。暗中为这番言语道声犀利,也不由叹声:“可惜。”英雄出自草莽,璞玉藏于石内,灵芝生在深山。一个小小的大夫,凭着蛛丝马迹,将事实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这等眼力,这等心思,这张嘴,还有这身医术,不能尽数收归己身所用,真是可惜。龙有逆鳞,便是弱点,便可掌控,可是拔去逆鳞的龙,混不吝的天不怕地不怕,又该如何不若杀之实在可惜啊。幸好还能挟恩图报,也不算亏。想起自家同样为情所困的孩子,素衣人终于叹了口气:“王先生。”这称呼一出口,身后二人心里不由一惊,这么客气的称谓,实在是主人将王谢看得极重。“人死不能复生。”一是安慰,二是暗示。就事论事,燕华已死,再如何也不能活过来,不如多提些补偿,珍重现世。王谢不语,他还没反应过来。这素衣人相貌堂堂,正值知天命之年,若不是脸上少了几道褶子,眉毛胡须也非白色,他倒是认识这位繁露山庄,行踪隐秘的二庄主,时瑞。时瑞直到八十岁,还担着山庄二庄主之责。这辈子王谢提前了二十年相识,知道这老人也是个苦命人,中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早就疯疯癫癫的比老父亲先走一步,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瑞孤零零一个,大概认命了,精神到比现在好得多。若非是燕华之死横亘,他不介意和时瑞一起喝喝酒骂骂娘。沉默,再开口时,王谢语气已经放软许多,目光落在王康脸上:“他父母呢”时瑞便是再有本事,繁露山庄便是再有能人,也绝料不到王谢一见相貌便认出自己是谁,目光一沉:“嗯。他爹不要他,他娘没了。”“他身上,有你的血脉”王谢突兀问。时瑞爱怜地看着王康,抬头深深看了王谢一眼,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其实已经是回答了。时瑞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王谢不清楚时瑞女儿是怎么没的,已经明白这孩子是时瑞的外孙了。如果说王康的娘是疯子,现在又没了王谢看着王康深凹眼窝,眼皮软塌塌睁不开的样子,忽然想起孩子刚刚送来的时候,眼窝内细小血痕。疯子,可是会作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王康同样遭的是无妄之灾。想起素日燕华抱小康时,多有怜惜,哄小康时,喜笑颜开的样子,想起燕华坚持让自己接宗传代的口吻王谢阖了阖眼。利落伸手:“小康给我罢,没爹没娘,算我的孩子,我好生待他。”“这便拜托了。”时瑞珍重道,“小儿来去途中耽搁数十日,原本体弱,此时更甚,便全仗王先生了。”王谢淡淡道:“他若一直在我这里,早就平安痊愈。”话虽如此说,手指还是搭在小康颈子上,试脉。这本就是三三太小看王谢,又太过忠心护主造成的麻烦,时瑞也只能吃下这句排头,补充:“白虎庄欧真一系已清理干净,还请放心。”白虎庄主一向狠得下心,奉行九犬出一獒,欧真便是那九犬之一。王谢嘲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一介草民,但凡天降横祸,便无抵抗之力。”时瑞一招手,右手边的人便奉上一只红色哨子,时瑞吹响,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然而片刻后远远的两条黑影电射而至,跪在身前。时瑞递上哨子,王谢冷笑:“我要这个有何用”他曾经拿到过指挥哨子,结果呢三三还是带着小康逃了,直到最后也没有成功保护燕华。时瑞尴尬咳嗽一声:“红色是主哨,他二人便奉你为主,不是小康,也不是我。”王谢拿两根手指捏起哨子,端详着哨身朱红色泽,慢悠悠道:“若,我命令他俩杀了你呢”时瑞身后两人登时目光犀利,全身紧绷。时瑞叹道:“绝不犹豫,你尽可一试。”“那我便收下,”王谢负手而立:“只是,不够。”“不够什么不够”“阁下请将小康身世告知,我早做预防。”“他爹已经不要他,还有何要做预防”时瑞不解。王谢冷笑:“人心难测。你怎知十几年后他后嗣无人,不会过来争抢到时候再来个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我这条命也容易交待得很。”时瑞道:“我会保护他。”“这也是阁下的血脉,阁下年事渐长,能护他一辈子世上无不透风的墙,阁下就笃定,将来小康不会遇见自己亲生父亲”时瑞无言以对。王谢沉声道:“既然决定留下小康,我便为他日后一生着想。你若不放心,另请高明便是。”时瑞过了许久,叹口气,仿佛连脊背都驼了下去。他慢慢转过身:“我告诉你就是,今晚,你一个人,景秀楼。”“燕华刚刚下葬,教我去景秀楼”王谢反问。时瑞一愣,才想起景秀楼是寻欢作乐的去处,便沉吟道:“申时我教人上门,领你到客栈罢。”“也好这只是一件事,还有一事。”“还有”时瑞有些恼怒。小康的身世,对他来说是块疮疤,涉及爱女之死,他忍着悲痛才准备告知王谢,而王谢还有事“名气不够,才会轻易被人欺。”王谢露出嘲讽笑容。、第三十章迟到的徒弟若说王谢不怨恨时瑞,不大可能,没有时瑞横生枝节,突兀送来一个小康,也没有后面这些事端。但目前他一介布衣,又能耐时瑞何看在时瑞还算识趣直接送来欧真头颅,又看在过往燕华喜爱小康的面子上,这事他记下了,这笔账日后再算,此时先收些利息:要钱,要人,要借势。要名气这个简单,繁露山庄捧出一名神医,有千百种方式,但时瑞觉得并非那么简单:“你要加入山庄还是要借助山庄之名”前者好办,正好招揽,后者就不太容易。“不,我要广收门徒,建医馆。”时瑞暗忖,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然收徒,可以与王谢拉近关系,山庄也可安插好的苗子为以后所用。王谢一见对方思索,便知此事有九成把握,遂道:“地点便设在城外我新置庄子,五日之后,送徒弟来,不拘岁数,不拘本领,愿意拜师便拜,不愿拜师只做个学生也可。”他纵使全身是铁,又能碾几根钉一人之力,累死了能救多少性命,不若将歧黄之术发扬光大。也不浪费当初与燕华备下颐养天年的庄园,而且将之周围土地一并买下,大大扩建了番。燕华没来得及参与布置,可幸,可惜。可幸的是他至少不会睹物思人,可惜的是何必再提从此王谢便离开春城里面的旧宅子,给新庄子起了个名,搬进去。旧宅自己那间房一锁,剩下便全都托付给蔡氏师徒连同之前与王四掌柜合作的“康安医馆”一并拜托蔡氏师徒照应。裴回自从被王谢留下,在蔡安和有意无意提点“王大夫如何孤苦”“王大夫如何悲惨”“王大夫从此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之后,想了十几天决定不走了,铁了心要跟王谢一起在庄子里呆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以小叔子或者小舅子的身份其实他也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些照顾好王谢。当裴回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以后,王谢平静无波的神色也不禁一动,数十日以来清冷眼中染上层层暖意,终于露出微微笑容:“好啊,容翔。”见王谢有事做,不像要寻死觅活的样,仇人也都授首,宁芝夏便提出告辞,提着林虎峰走了。裴回其实有点舍不得。自从来到春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