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幸抑郁的时候,冯玉的声音借着夜风飘了过来。“恶心怎么会恶心”“喜欢上同性,难道不是件让人恶心的事么”冯玉的声音低了下去。林幸呼吸微滞,随即苦笑,“原来你也这么觉得。”“不是我这么觉得,是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冯玉说得冷静,又无奈,“林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少数服从多数,和多数人不一样,就是异类,异类,就要被铲除。”“是这样啊”林幸低下头,喃喃低语。她很想反驳冯玉的话,时代总在进步,世界是越来越宽容的,几百年前,同性恋要被绞死,几十年前,同性恋会被判流氓罪,现在,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你是同性恋呢可这话林幸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是完全独立的个体,恶意与伤害永远来自最亲近的人。想想看,如果徐溪晚带着恐惧与嫌恶看自己林幸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她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想来,冯玉也是同样的心情。“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说么”林幸不甘心地问冯玉,好像要从她这里找一点认同感,“万一以后,晓慧结婚了,你也不说”“走一步算一步呗,未来那么长,谁能知道以后发生的事。”冯玉耸了一下肩膀,更像自我安慰,“说不定,到那时我已经不喜欢周晓慧,喜欢别人了,那时我带着自己的爱人高高兴兴去参加她的婚礼,不是皆大欢喜么”冯玉一直在笑,林幸却替她流了眼泪,滚烫的液体流出眼眶,在风中一下子变得凉丝丝的,顺着脸颊滑落,从她尖尖的下巴掉下去。对冯玉来说,在人前落泪是件相当丢脸的事,所以她转过头去,不看泪流不止的林幸,只回手把自己随身带着的面巾纸放在台子上,由林幸自用自拿。林幸泪眼朦胧地拿了一张,捂住整张脸,蹲在地上,小声地、呜呜地哭,也不知在心疼冯玉,还是在心疼自己。冯玉早就在无数个夜晚的独自痛哭中接受了现实,她已经走过了林幸现在这个阶段,等林幸平静了,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冯玉才说:“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即使是异性恋,也不一定你喜欢的人恰好喜欢你,即使是异性恋,也照样有大把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人歧视,连吃个粽子、豆腐脑,都有人因为吃咸的还是吃甜的歧视来歧视去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大家相互歧视,自觉高贵,看不惯别人又拿别人无可奈何,大多数人都是凑合过日子。”冯玉说:“喜欢同性还是异性,真的没有太大的差异。”林幸抹了一把脸,平静下来,才从心底里发出一句感慨:“冯玉,我真羡慕你。”冯玉笑了,“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我羡慕你还差不多。”冯玉玩笑着说出这句话,七分假三分真。她幼年时家里很穷,确时曾经很羡慕林幸,羡慕她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来不用为钱字发愁,在冯玉连一支五毛钱的自动铅笔都买不起的时候,她就能用全套的迪士尼正版文具,不过她渐渐大了,才想通了,发现没什么可羡慕的,世界本就不公平,什么样的阶层有什么样的生活,有空羡慕别人,不如花时间向上跨越。而林幸羡慕冯玉活得通透。有的人在黑暗中行走,就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光明,有的人生活在光明里,就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没有黑暗,可在冯玉眼里,这个世界似乎一直都是中性的,有美好,也有丑恶,两相中和,凑合过呗。一种无所谓的潇洒。林幸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同情对冯玉来说简直就是羞辱,她这样的人,压根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什么。“冯玉,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什么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个可能喜欢的人,可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有什么办法可以确定呢”冯玉想了想,“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你想他的时候会心跳加速么”“会。”林幸仍很疑惑,“可是这能作为判断标准么也许我在没有喜欢她之前想到她,也会心跳加速怎么办”冯玉手指敲着栏杆,思忖片刻,嘴边溢出一点笑容,“我有个办法,绝对能判断。”林幸不自觉地倾身上前,“什么办法你快说啊。”“你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在吻她。你是觉得恶心得无法接受呢,还是觉得面红心跳,害羞得想找个地缝躲起来”林幸一听那个“吻”字,心里就是一个突突,她听了冯玉的话,真的闭起了眼睛,想象徐溪晚的嘴唇朝她凑了过来林幸已经顾不得什么恶心不恶心,她的心都快冲破胸膛跳到外面来了,她的脸一阵灼烫,比发烧时的温度还高,她自己看不到,可冯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得一清二楚,林幸的脸迅速发红,很快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就像冷不丁被扔进沸水中的大虾。冯玉想,她应该已经有答案了。林幸睁眼时,果真如冯玉所说,羞得只想往地缝里钻,她眼神飘忽,不敢跟冯玉对视,冯玉是个体贴的人,没有在她难堪的时候为难她,借口外面冷,从阳台进了客厅,把阳台上那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全部留给了林幸。“冯玉这个鱼可好吃了你也吃点”冯玉走进餐厅,在沙发边席地而坐,听周晓慧意识不清地说梦话,说完还不忘咂咂嘴。真是个饭桶。冯玉想。可她看周晓慧的眼神却很温柔,帮周晓慧盖被子的动作也细致得不得了。这个人大大咧咧,情商又低,心肠却是很好的,年幼时错怪了冯玉一次,对冯玉歉疚了近十年,之后每每说起这个话题,她说总说:“从那天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可我只对你一个人混蛋过,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别人了。”然后又拉着冯玉道歉,没皮没脸地让冯玉原谅她,冯玉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良心不安。冯玉抬起两个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已经过去很久了,那几秒钟的柔软触感却依旧不散。林幸心头小鹿乱撞,一夜没睡,却一点也不觉得困,直到天边泛起灰蒙蒙的白色,她的心才安静一点,不再跳得那么厉害,可脸上还是红彤彤的,明明太阳还没出来,她脸上已经映出了一片朝霞的色彩。直到上午九点,太阳完全升起来,客厅里才陆续有人起来,借着外间的浴室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得知不用打扫“战场”,三两结伴着,纷纷跟林幸告别。周晓慧是最后一个醒的,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半闭着睡眼,惺忪地说:“妈今天是周末,你让我再睡会儿”冯玉不吃她这套,直接上手揪她的耳朵,“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谁是你妈呢”周晓慧眨巴眨巴眼,瞳孔聚焦,盯着冯玉看了半分钟,干脆趴到冯玉身上去了,“原来是冯玉啊,别闹,我困着呢,咱俩接着睡会儿。”冯玉没了脾气。林幸笑着建议:“要不要吴叔叔开车把你们送回去啊”冯玉问她:“那你怎么办”“我没事啊,反正我家就隔了一条街,走几分钟就到了,实在不行还能让晚晚来接我呢,看晓慧这样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一个人也弄不动她吧。”冯玉说:“行,那谢谢你了林幸,对了,你过来顺便给我搭把手,我把这个死猪背下去。”林幸抿着嘴笑。明明对人家关心得不得了,嘴上却一点不饶人,真是死鸭子嘴硬。林幸一向觉得冯玉成熟稳重,这下终于也发现了她孩子气的一面。冯玉把周晓慧背下楼,林幸怕她一个人背不动,在她身后托着周晓慧的背,跟她一起下去。她们出来时林幸的司机以及该在外面等,林幸交待司机把周晓慧和冯玉分别送到她们家门口,又说自己一个人走回去,待会儿不用来接自己了。“那可不行”司机反应激烈,“小幸,你还是跟徐总打个电话告知一声吧,她知道你一个人回家,肯定不放心。”林幸心说不用麻烦徐溪晚了,再说她刚确定了自己对徐溪晚的心意,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徐溪晚,这会儿也不敢见她。可是司机坚持要通知徐溪晚,否则自己就不走,林幸没办法,只好给徐溪晚打了个电话。“小幸,你们聚会结束了吧”徐溪晚接了电话,率先问她。林幸还没见到她的人,只是听到她的声音,都已经心里发热,脸很快又红了起来,她赶紧晃晃脑袋,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才应道:“嗯,同学们都回家了,晓慧还在睡,我让吴叔叔先送她和冯玉回去。”“那你自己怎么回来”“走回去就行了吧,反正也不远。”徐溪晚果然不同意,只说:“你在那儿等我一会儿吧,正好我也出来了,大概两三分钟就能到。”“好,那我把手机给吴叔叔,你跟他说一声。”说着,林幸把手机递给了司机。司机接了电话,“哎徐总好嘞嗯,好,再见。”他对着电话恭恭敬敬地应了几声,又问:“那您还跟小幸说话么”徐溪晚说:“不用了。”“好,那您忙,再见。”得到了徐溪晚的指示,把手机还给林幸,跟她说了声再见,自己一踩油门,送冯玉和周晓慧回去了,留下林幸独自等徐溪晚。林幸无事可做,在楼下盯着一片树叶,聚精会神地观察。那片树叶被虫蛀过,中间有一个小拇指盖大小的空洞,形状奇特,像一个扭曲了的心形,林幸只看了一眼就被它吸引。徐溪晚今天哪都没去,专程为了接林幸。她开车靠近时,就看到林幸站在一棵树下,仰着头,使劲对着树叶中间看。上午的阳光很温和,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林幸脸上洒下一点细碎的光影,随着风轻轻晃动,徐溪晚的心被轻轻撩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拍下了林幸这个侧影。不用刻意地构图,树荫下的青葱少女,白裙绿树,只是随手一拍,就已经美得像一幅精心勾勒的水彩画。林幸对着头顶的那片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踮起脚,手抬得高高地,想去摘那片叶子。可惜她个子太矮,脚尖踮到极限,也只有中指的指尖能稍微碰到叶片的一点边缘。她太执着于那个残破的叶片,竟然没察觉徐溪晚已经下车,走到了她的身边。林幸专注于摘树叶,踮起来的脚尖不稳,一打滑,很快就要摔在地上,突然觉得腰间被一条柔软的手臂接住,林幸仓皇之间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徐溪晚的怀里,而徐溪晚的手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的腰,林幸抬头,发顶正好蹭在了徐溪晚的鼻尖上。“小心点行不行冒冒失失,真摔坏了可怎么办”徐溪晚带着点苦恼,无奈地笑。林幸已经很久没有与徐溪晚这样亲近的时刻,要是之前,她还能从容一些,可她刚发现了自己的心意,就落进徐溪晚的怀中,胸膛和徐溪晚紧紧相贴,她心跳如擂鼓,生怕徐溪晚听到,一秒逃离,退出去好几步,才磕磕绊绊地问:“晚晚晚,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脸上热辣辣的,生怕被徐溪晚发现,只好使劲低着头。“你盯着树叶看的时候。”徐溪晚学着刚才林幸的样子抬头,“我也想看看,到底是多好看的叶子,把小幸吸引得这么全神贯注。”林幸这才想起来她执念的那片残叶。“喏,就是那个。”林幸重新抬起头,伸手指给徐溪晚看,“晚晚你看,这片叶子上的洞像不像一颗心”徐溪晚顺着林幸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其实不是很像,虫蛀的缺口,歪歪扭扭,只勉强能看出一点心形的样子。徐溪晚笑着说:“像,真像。”只有少女才会有这样的天真浪漫,在万千树叶中敏锐地发现一颗心。得到徐溪晚的认同,林幸很高兴,可没高兴几分钟,她又遗憾地说:“可惜我摘不到它。”徐溪晚莞尔一笑,看着那片叶子,抬手,毫不费力地摘了下来,插在林幸发间,“好了,现在你能摘到了。”林幸眨眨眼。她头上顶着一片树叶,从徐溪晚的角度看过去,有点可爱的呆滞感。林幸伸手把树叶从自己发间摘下来。她端详着那片叶子,又抬起手,把叶子对着太阳,于是阳光穿过树叶中间的破洞,也变成了心形。林幸说:“晚晚,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徐溪晚笑意温柔,目光不离林幸,说了一个“好”字。林幸郑重地把这片叶子插在徐溪晚贴着胸口的那个衬衫口袋,她想,晚晚,我把我的心送给你,从此以后,我的心就和你的心贴在一起。这样细腻绵软的少女心意,林幸不说,即使是徐溪晚,也无法猜到。可徐溪晚还是把那枚残叶,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那一瞬间,林幸忽然能理解冯玉了。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人不懂也不要紧,只要自己能默默喜欢她,对她好,心就已经像飘在云端一样。明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也足够让人满足。就这么默默地喜欢她吧,林幸想,等到自己长得足够强大,能和徐溪晚并肩而立,那时候,自己大概就有资格去爱她了。可是那之前,如果有人捷足先登,把徐溪晚抢去,这可怎么办林幸想了一路,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