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个院落中呆了两年,唯一能明晃晃记住的却只有那一天。等我慢腾腾回过神来的时候,音符已如素色月光一般流淌过整个宫殿,而秦敛的右手已经变换了十数种指法,他的手指在灵活轻巧地勾摇剔套,玄纹的袖袍,镂花的襟边,垂眼淡然。等秦敛收了最后一个音节,我趴在桌几上无力道:“我认输。”秦敛笑了一声,道:“你都还没好好比划,怎么能认输”我道:“你不就是想让我承认你琴艺比我高超么这也没有什么难的,我承认就好了啊。”秦敛道:“我可没有这么想。”我道:“你内心深处肯定就是这样想的。”秦敛又笑了一声,今天晚上他好像很好兴致,又道:“要不比比别的”我警惕道:“我才不和你比呢。”秦敛尾音上扬“哦”了一声:“为什么”我看着他自古琴后面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如果输多了,我不高兴,今晚肯定睡不着觉;我要是赢了,你不高兴,今晚肯定也不会让我睡着觉。怎么算都是我亏,才不和你比试呢。”他走过来,把我从椅子里捞出来,一边拎着我往床边走一边道:“其实有一样,你要是胜过我,我肯定不会不高兴。只可惜你太不争气,自己把机会放弃了。”“是什么”他单手落下帷幔,帐顶上红色的芙蓉花顿时开了我满眼,秦敛捏了捏我的脸,慢条斯理道:“女红。”“”第 十七 章、苏启在南朝逗留了六天,每天都过得十分悠游平安。原本我担心的刺杀行动并没有开展。阿寂告诉我,父皇的飞鸽传书前一日已经抵达苏启手中,大体是责令他谈判完毕就立即回去。然而苏启明显没有太乖,星夜赶路于他这种懒散成性的人来说太困难,据说他看完信笺后便扔到了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把玩着那把他刚刚从兵器铺淘到的一把锐利匕首。第七日苏启晃悠悠来到东宫,见我手中正捏着一枚绣花针,“啧”了一声,感慨道:“我们的二公主就是模仿什么像什么,这要是搁别人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恐怕还真的会以为你有多么懂得刺绣呢。”我立刻作势要扎他,被他轻飘飘躲开,过了会儿又凑过来,仔细研究纹路,道:“这是绣给秦敛的”我清清喉咙,道:“反正不是绣给你的。”“你就是真给我我也不要。”苏启反唇相讥,接过阿寂奉上的茶放到一边,捧起脚边一团小白球,托在手心摸了摸,道,“你学刺绣做什么苏国皇室的女儿从来不学这东西。多没劲多伤眼的一项活计啊。”见我不答话,又转而问道:“你这是打算绣什么这是什么花样好像是鸭子凫水,芦苇荡漾”我又要扎他,苏启退了退,低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不是鸭子是鸳鸯,不是芦苇是芙蓉。你不就是想让我说这个可你这绣的的确不像啊。”我恶狠狠地说:“我只不过才扎了几针而已,你就能看出绣得像不像了你可真是能干啊。”苏启把小白猫抱在怀中,捏起茶盏喝茶,慢吞吞道:“就你的女红水平,还用我看吗你告诉我,你现在不是该用直针么,怎么就用了盘针”“”我抬头,诚恳地望着他,很是虚怀若谷地道:“什么是直针什么又是盘针”苏启一口茶几乎呛出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捣鼓刺绣”我有点儿恼羞成怒:“反正,反正这宫中有人知道啊,学学就会了。身为苏国储君,遇事这么大惊小怪,真是有失君子风范。”苏启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南朝了,你就不能跟我说些好听的否则等日后我想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凶神恶煞的模样,你就觉得挺好了吗”我顿时停下来,抬头看向他:“明天”我有些回不过神来,耳朵里灌进苏启的声音,脑筋却无法跟上,只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我的事该办得都办得差不多了,父皇已经催促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话或者书信什么的比如说给苏姿的”苏启叨叨的话戛然而止,声音一下子变得有点儿慌乱,“哎你别哭啊”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然后就见到苏启的帕子递过来,再然后又被我毫不犹豫地推开,最后他叹口气,撑着下巴瞧我:“这么舍不得我啊想当初你嫁来南朝,可是半滴眼泪都没掉。”我又抹抹眼睛,终于把脸上擦干净,抬眼道:“那有什么好哭的。父皇安排我同意,分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啊。”苏启很快捏了捏额角:“你情我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虽然我声称我掉眼泪只是在哀怨早上被秦敛强行灌下的肉糜粥太难喝,导致现在嘴巴里还残留一股难喝的味道,但苏启还是坚持认为我掉眼泪是我对兄长深厚情谊的真情流露,只是我面皮薄不肯承认罢了。然后他就表示了很大的感动,感动之余就承诺给我一年之内我肯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并且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按照以往惯例,苏启虽然平日里行为漫不经心,但他既然给出承诺,那就一定会兑现。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一次我得以见到他源于苏南两国关于边界的纠纷,那么等下一次我见到他,不知道又会是因为哪一类机会。秦敛晚上回来,眼睛瞥到我手中的半拉刺绣时,我已经做好了和他辩论的准备。如果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含着似笑非笑的唇角说句诸如“真是可惜了一块好布料”之类的话,我必定会回敬一句“你不是也不会女红吗,不会女红的人就不能评论学习女红的人,你还不懂什么叫直针什么叫盘针呢吧”,可是秦敛这回的表现又出乎了我的预料,他那十分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笑道:“你就这么绣了一天”我说:“啊。”秦敛道:“这是鸳鸯”我说:“啊。”秦敛道:“绣得不错。”我说:“啊”翌日,苏启返程。时临初冬,南朝都城降了薄薄的雾,我目送他在马上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水杉林外,只留下清脆而渐灭的马蹄声,想起刚刚他临别前的话:“熙儿,你得记住,你不光是父皇的女儿,还是我亲妹妹。”他说这话时还真是难得肃穆,一双凤眼收起所有调侃,无视不远处神色淡淡的秦敛,握住我的手腕,神情一丝不苟。我想了想,道:“其实这没有什么区别吧”苏启笑了笑:“区别大了。我跟父皇可不一样。”我说:“好吧,我记住了。那你告诉我,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向岐国正式宣战”“嗯”苏启想想道,“应该是等我返回苏国以后罢。”“你会亲自出征吗”“应该不会。”苏启抿唇笑笑,“秦敛应该也不会。”我点点头,苏启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我给你留两个暗卫罢”我仰脸看他,目光直视,正色道:“哥哥,你不要害我。”苏启瞟了眼秦敛,想了想之后总算勉强答应:“也罢。但是没事的时候不要让阿寂轻易离身。你自己珍重。”苏启向北,我和秦敛自宫门向南回东宫。他的神色一直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如今这位南朝储君情绪愈发内敛,较之我初见他时,面皮上露出的表情几乎少了大半。他在马车中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一块鸽蛋大小的翡翠圆玉,手指莹润修长,衬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雅无双。半晌之后我的目光从他的袖口移到他的脸上,小声道:“秦敛”他抬头看我,我清清喉咙,道:“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吧”他挑一挑眉:“何以见得”我道:“总感觉你最近表现比较不正常”见他危险眯起眼,赶紧倒退一步审时改口,“不是那种不正常,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脑筋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最近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比较怨恨不过好像也不对呀,以你的行事手段,怎么会有东西敢挡你的路”秦敛瞅着我,又恢复成了似笑非笑模样:“是不是南朝风水好,我怎么觉得你比乍来的时候聪明多了”我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近墨者黑,只是近墨者黑罢了。”秦敛又笑笑,把手中的翡翠揣进袖子里,说:“过来。”我警惕地望着他:“我不过去。”他很快眯了眯眼,清悠悠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清悠悠地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马车中空间太小,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双臂张开又合拢,到底还是把我卷进势力范围里去。伴着衣服簌簌的摩擦声音,我听到他的清越声音自我的头顶上方响起,再次口齿清晰地唤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慢悠悠道:“你们苏国皇族一脉,就是一窝狐狸。”我抬头去看他,不巧碰到了他的鼻子。他低下头,手指搭在我的手腕处,灵活得就像是爬山虎,顺着我的内肘蜿蜒而上。他的指腹在那里轻轻刮了刮,一阵酥麻颤过,如果不是他及时封住我的嘴唇,我差点就要叫出声。我睁大眼看着他,看着他终于后退几分,颤声又虚弱地道:“你,你想怎样”秦敛说:“你猜我想怎样”“我怎么知道”他的手指又绕上去,捻着那一小寸肌肤,我在出声之前及时咬住嘴巴,恨恨地看着他,而他笑得特别心平气和:“我在严刑逼供。”“”他说:“既然想知道什么时候跟岐国开战,怎么不来问我”“”他又说:“苏启还想留两个暗卫给你,他是把南朝当成什么了”“”我张了张口,半晌喃喃道,“原来你有顺风耳”“错了。”秦敛悠悠道,“我是有千里眼。我会读口型。”“”“所以,”他还是平心静气瞧着我,“你要不要说点儿什么呢”“没有。”“没有”“嗯。”我瞧着他,“一个字都没有。”没想到他并不逼迫,倒是单手支颐合了眼,慢声道:“那好罢。”苏启返回苏国后,果然即刻调兵遣将攻打岐国。而确如他所言,他与秦敛也果然并未亲自出征,南朝派遣了赵佑仪的哥哥赵佑臣前去督阵。传闻岐国亡国的最后一日,冰冷北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而岐国国君站在城墙之上,义愤填膺地痛斥苏南两国贪得无厌。他从祖宗如何获得这块封地说起,一直说到秦敛和苏启为了利益抛弃信义,为了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此乃当世礼崩乐坏之前奏。听到最后赵佑臣都已经不耐烦,挥挥手说了两个字:“放箭。”于是岐国国君就这样被乱箭射死在城墙之上。死状着实惨烈,甚至据说尸体还被两朝将士带着血迹的靴子数次踏过。客观来讲,政治这个东西,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岐国国君在其位谋其政,而秦敛和苏启亦然。所以评价他们抛信弃义实在有些过火,虽然他们有时候做得的确太嚣张。捷报传来时,秦敛正在卧床休息,面容平静,带着些微疲倦。这半年来圣上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体力不支连日卧床,秦敛近日以储君之位监国,又兼操心父皇病情,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如今细细看去,眼底甚至还已有浅浅青色。而他的皮肤一向偏白,于是就愈发明显。他难得能像今天一样睡个囫囵觉,此时收了眼底所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呼吸平稳,面色恬淡,温润如玉。只是让人比较郁闷的是,秦敛最近日夜颠倒,这样安静的时候着实是太少,并且他最近又添了一项恼人的新习惯,只要醒过来,伸手往床榻一摸没有摸到人,还没睁开眼魔音就已经传了出来,清清淡淡两个字却让我感觉自己被戴上了紧箍咒:“苏熙。”我自认做人要大度,所以他若仅仅是这样唤我也并没有什么。但是每回他把我喊到身边后就开始拿我当宫女使唤,帮他更衣帮他磨墨帮他捶肩更有甚者还要帮他读臣子们歌功颂德的谄媚奏折,并且一使唤就是一整天,把我逗花逗猫逗八哥的时间都给占没了,长此以往,我再大度也忍受不了了。一日我拒绝接过他递来的奏折,愤愤道:“为什么要让我念奏折”秦敛云淡风轻道:“我看了一天眼睛都累了,给夫君分忧,难道不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么”“”我站在桌案一角居高临下看着他,表示愤怒,“可是作为英明的储君,遇到明显拍马屁的奏折你本应该看也不看就扔到一边的”秦敛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为一个储君,却是一个昏庸的储君了”“”我瞬间气短了。秦敛瞟我一眼,又打蛇随棍上地道:“难道你哥哥苏启没有告诉过你,正经奏折看太多了,也是需要这种溜须拍马的人来调剂一下的”“”我本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苏启才没这么做过呢”,但想想苏启平日里的行为,这句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于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改了口,“苏启才没让人念过奏折呢。”秦敛把我的手心重新摊开,把奏折重新放上去,漫不经心道:“别转移我话里的重点。接着念。”“”秦敛醒来后得知消息,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伸直手臂由我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