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船上向我伸手,道:“上来”我住的村庄附近没有足以河运的大河,渔业也不发达,我与水最亲近的事不过就是跳进村边的泥泞河道摸泥鳅,船是从来没坐过的。我一时没有跳下去,而是站在岸上,细细端详了一番这艘船。乌篷船只有江南人才用,细细长长的。我之前只是听闻,从未得见,这还是头一回。光是看着,我便感到一阵与平日里不同的宁静平和。“这船你从哪儿搞来的”我新奇地问道,“别是跟谁抢的吧”常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回答:“不是,跟附近的老渔民借的。好说歹说了很久,他才答应借我。”常青一向很能吃苦耐劳,听他抱怨的机会向来不多,他都能说好说歹说很久,那想来一定是费了番功夫的。一思及,他是为我才费这些精力,我心中便一阵苦涩酸甜。我好笑道:“这是吃饭的家伙吧能借到算你运气好了。”“快上来吧,我都要手酸了。”常青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留,将手往这里递了递。军营里的其他汉子自不会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方式待我,常青让我有种身上不是男子的衣袍而是女子的裙衫的错觉,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扬。我就着他的手,到了船上。乌篷船承受我的重量后,不稳地左右摇晃,我被晃得站不稳,脑袋直接跌到了常青的胸上。常青托住我的腰把我接住,我一仰头便瞧见他在夕阳的余光中灿烂的笑脸,露出两颗我再熟悉不过的洁白的尖尖的虎牙。我一时不知自己的头是为什么晕的,因为常青的笑容,还是因为摇晃的船。“你到乌篷下面坐着吧,我来划。”常青从船身里拿出一条船桨。“我一起吧。”我道,让常青一个人划船,我却在一旁休息,这实在让我无法不生出愧疚之感。常青摇摇头,对我微微展颜,说:“今晚,一定是我来何况,我只拿了一条船桨。”我往船舱中一扫,果然空空如也。“要不我们轮流吧”我不泄气地问。常青显然不想留一点余地,依旧固执地摇头。我嘴上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暗暗决定一会儿,常青如果稍微露出疲态,就去抢船桨。我还是第一次坐船,十分新鲜。过去不是在老家,就是在遥远的边疆,我从未见过这般能被流水穿过的城镇,更不曾有过乘船游览的经历。因此,当船移动起来,河流在我身边打着细小的波浪潺潺而过的时候,我根本不舍得进入乌篷中,而是在船头蹲下,把手伸入清流中,感受水在指尖划过的触感。斜阳西下,余晖近乎被河水吸入其中。常青站在船尾,他划起来似模似样的,只是显得还有些生疏和笨拙,头上很快冒出了细汗。我正准备过去强行接棒,他却把船桨丢回船中。常青道:“不必再划了。”我这才发觉,方才不过两臂之宽的小河,已经进入了更宽阔、更平和的河道。上弦月升入天边,星辰在夜空中辉放碎光。两岸的民居也点起了灯,竟让人一时分不清天地。常青从船篷下穿过来,在我身边屈膝坐下。“给。”常青递给我一个不大的坛子。“你带了酒”我惊喜不已,接过晃了晃,拆开便灌了一口,酒香四溢。常青又自己摸出来另一个坛子,仰头喝下一口,伸手把误流到脖子上的酒抹去。我赞道:“真是好酒”这才是酒的味道,比方知县家那个白开水似的花酿酒好多了。常青闷声不语,又往嘴里灌下一口酒。夜色更浓了,岸边的灯光也愈发鲜明。往常镇里是不会点这么多灯的,由于是七夕,晚上才弄得明亮些,想来此时有许多人在自家院里等着银河中架起鹊桥。我从来没好好观察星空,小时候整天想着怎么吃饱、怎么凑隔壁欺负黑子的混小子,大了就想着怎么砍死别人、怎么活下去。如此一想,我便愈发钦慕苏州,这儿是鱼米之乡,百姓看起来过得祥和安宁,大多时候不必忧心饿死,该多么令人向往。“哪两个是牛郎织女”我用手向后撑着木板,仰头望着天空中无数的星星,此时已隐约能望见银河的脉络。天上没有一片阻挠的乌云,不知多少或亮或暗的星凝聚在一起,形成一条银色蜿蜒的长带,正如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河流。常青将手伸过头顶,在银河两边划了一下,道:“这边一颗是牛郎,那边那颗是织女。”“哪儿”我眯起眼睛,天上那么多星星,实在分不清。常青靠到我身边,托着我的背把我扶起来,然后握住我的手,再次指向银河,重新告诉了我一遍。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微微感到一阵醺意。我从我俩交握的手中间看见了牛郎和织女。银河仿佛被什么从中间隔断了,露出一道漆黑的沟壑,牛郎星和织女星便被分隔在两岸,遥遥对望。找到牛郎织女,便看得到鹊桥。那只是月光照在银河上,铺设出来的一条银辉,浅浅似一道细桥,将牛郎织女连接在一起。虽说是鹊桥相会,但牛郎织女这两颗星,只不过是在桥的两边互相凝视对方,不会相会也无法触碰对方。一年的守候,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相聚,终不成眷属。我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抓起酒坛,喝空了剩下半坛子。“既是注定无法相守,”我将空酒坛往船中一丢,烦躁得很,“他们何必在那里空等呢”常青扫了我一眼,也一口将酒坛喝空。我分不清他目光中的意思。常青平静地道:“可若是不等,便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因为没人控桨,我们的船在河中顺水漂流,被风吹动,便调转一个方向,继续随波逐流。江上唯有我们一叶窄舟,无人搅扰。常青忽然开口。“阿刃,我去求老渔民借我船的时候,他们死活不答应借给我,不管我说我付多少钱,都不肯。”“嗯。”“最后我说了一句话,他们才终于同意了,你知道是什么吗”我转头看他,常青乌黑的长发被夜间的江风吹得散乱,眼睛却亮得出奇,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我对他说我要和心上人来河上等鹊桥。”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听清楚,因为怀疑是过快的心跳使我听不清周围别的东西。我想,这大约真的只是个借口,我不能自作多情。“这么说了以后,他就把船借我了还跟我说,让我划船到这里,这儿是人最少,视线最好的地方。”常青继续说道。我干笑:“那老渔夫如果看见我坐在船上,发现你骗他,估计要气死了。”常青但笑不语,从袖中摸出一个方盒,丢到我怀里。“拿着吧,送你的。”我手忙脚乱地接住,捏到手里,是一个扁扁的手掌大的红盒子,因为是夜晚,它的颜色比实际上要暗一些,上面的金色花样显得略微黯淡。我翻了翻,有些不明所以,带着一丝疑惑,从裂口处将盒子翻开。里面是一把小巧的女式牛角梳。常青清澈的声音穿过江风飘入我耳中:“阿刃,我喜欢你。”“什么”常青没有再说第二遍,而是突然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嘴唇蜻蜓点水般的相触。我没有时间躲闪,或者大约也不想躲闪。我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耳朵发热,烫得厉害。因为害羞和惊讶,我稍稍低了头,但常青捧住我的脸,强硬地让我正视他的眼睛。夜空下,他的眸色黑得不同寻常,我无法窥见底部。“还有一句话,等我们回京城我再说一遍。”常青灼灼地盯着我看,近在咫尺,“等到所有事情都结束的时候,别拒绝我,好吗”我当然说不出不好。我只希望这条舟继续随江飘下去,飘进海里也无所谓,永远也不要停下。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完美的完成了更新呢:3」我明天打算去一趟塘栖玩一玩找找灵感什么的我尽量赶回来不保证地回得来:3」古镇什么的,听起来真是棒棒的呢。、第三十二章我和常青丑时才上岸,他将我送至厢房门口。隔壁将军的房间里灯还亮着,我与常青的不同,自然是不能让将军知道的,于是不得不格外小心。这一晚之后,我明白我和常青之间的关系彻底不一样了。说实话,我并不知该以如何面貌面对于他。做小女儿态吗我学不会的。何况,若是过于扭捏,会在士兵中失了威信。高兴之余,我便又多了一桩烦恼。我原以为我第二日必会睡到日上三竿,不料没到两个时辰,就重新苏醒。梨花依旧是早早地起了,一见我醒来,便温柔地对我微笑。昨夜我回来时,梨花已经熟睡,今早一见到她的脸,我便记起她是晓得昨日是七夕节的,那她想来是猜到不少端倪。尽管梨花是我亲妹妹,被她撞见这些事,我难免有些难为情,何况我这妹妹情路坎坷,我生怕触到她的痛楚,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应对才好。谁知,梨花竟是比我坦然得多,道:“姐姐,常大哥可有对你说些什么吗”“嗯有说了一些吧。”我不自觉地去摸头发,将一头乱发揉得愈发毛糙。我毕竟是个姐姐,对年纪比我整整小五岁的妹子,实在很难开口男女之事。即使硬要论起来,梨花谈婚论嫁的次数并不比我少。梨花却满面喜色,比我还高兴似的,脸蛋通红,笑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这是好事爹娘定会开心的上回你和常大哥回家,娘便念叨着了”听梨花这般说,我愈发脸上发烫,心中亦不禁有些愧疚。我原本明明是打算带梨花出来见见世面的,最后反而订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梨花放在窗台上的野花,仍与傅贤之前送来的是一样的。傅贤最初送来的那把花断了根茎,早就枯死了。不过这小子锲而不舍,三天两头采一把放在我们房间门口,梨花全都接下养着,不知不觉累了一大堆。往日我只当梨花是喜欢花朵,昨日常青那番话,让我徒然对情感什么的敏感起来。再瞧这些花,便总觉得有些异样。“梨花,你对傅贤可有好感”我不善委婉地说话,憋了一会儿,还是直言道。梨花愣愣地看着我,仿佛难以理解我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见红晕渐渐爬上她的脖颈。我隐隐感觉,这事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仔细想想,傅贤比其他不知根底的人总要好得多,难得梨花能有感觉。我便道:“那小子怕是极喜欢你的,你若有意,我”梨花没听我说完,埋首用力摇头,我瞧不见她此时做出了怎样的表情。“姐姐,你不必再为我劳心了我对现在所有的已经十分感激,不再奢求更多了。”梨花低着头,缓缓地说着,“我姻缘不顺,或许是老天爷命我归应天道也不一定。与其再强定婚姻祸及他人,不如一个人过得良心安稳。”梨花的话太过平静,让我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两番定亲都是未婚夫无病早亡,为何如此不公,偏偏是梨花我这个人不怎么信命的,而且我觉得正是因为我不信命,才能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便对梨花道:“怎会前两回不过是人不对罢了。傅贤这孩子命硬的很,在战场上都好好的,何况现在”我顿了顿,如今不过是表面太平,暗地里依然暗潮汹涌,但说话总要让梨花安心些,便道:“何况现在突厥已降,天下迎来太平之日,傅贤他定是不会那么容易早亡的。”梨花仍旧摇头不语。之后,我再说什么,梨花也没有改变念头的意思。我不禁叹了口气。方小姐的事还没完,今日还要处理。我收拾收拾就赶去将军那边,常青早已在了,我见到他有些不自在,他却冲我笑得灿烂无比。我一时没法摆出个恰当的神情来,值得装作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将目光放在将军美貌无双的脸上,果然分散不少注意力。昨日我们两个都告假,不知出了什么事,将军显得不大高兴,眉毛一直紧锁。我问道:“昨日可有发生些什么”将军没有瞪我,而是不快地扫了眼常青。常青替将军回答:“昨夜方美玉自尽了,她在齿间藏毒,咬破毒囊即刻就死,死前还在牢房墙上书了个情字。”我暗吃一惊,这是坐死殉情之名啊。常青与我说,方小姐给吴隐城的书信是假的,她的幕后指使另有其人。可她选择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实在让人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只会把罪名盖到吴隐城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