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匆匆赶来承德离宫,未免有失调养。令贵妃自知旁人爱拿她的出身做文章,故这些年来,渐渐养出那等自尊好强的个性,无论在谁跟前,都绝不露出一点虚弱和病色。皇后没再向前走,转身带着容嬷嬷离开此地。当晚,容嬷嬷看着皇后躺下,不一会儿,帐中便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容嬷嬷以为皇后久违的睡了一个好觉。谁知第二日清晨,皇后竟没能起床。众人赶过来看时,发现皇后的四肢瘫软,目光发眩。伺候皇后的人都吓坏了,急着去传太医,还要赶紧通报太后和乾隆。容嬷嬷却知道,皇后积攒了这么多天的疲累,今日全发出来了。乾隆和太后都来到皇后的屋外,静待太医的诊断。乾隆虽然也看出皇后最近的身体不是很好,可当他听到皇后发病,还是感到意外。昨天早晨,皇后、容妃和明贵人才陪他一起用过早膳。容嬷嬷听那太医说了半日,也没听懂个所以然。她只听到太医最后说,尽快离开承德,换个地方最好。容嬷嬷甚至都怀疑这个太医是不是被令贵妃买通了,不然怎么会说此等言语。乾隆和太后听说皇后不是什么大症候,也都放了心,各干各的去了。皇后病倒的这个早晨,陪乾隆用早膳的,分别是令贵妃、容妃和永贵人。皇后于晕晕沉沉里,似乎又看到了自己,仍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儿。那时候,遇到烦恼、愤恨,便大哭一场,过后只需一块糖果,就再不挂心上。什么贪、嗔、痴、怨,一概不懂。可是现在她已经成熟到能明白什么叫求之不得的年纪。所以在她最终下定决心仿效前例之前,就开始哄骗自己,就当他没来过也没去过来了自然好,不来也没什么只为了能尽量洒脱的对待他。皇后直到傍晚才完全恢复清醒。容嬷嬷还没将太医的话告诉皇后,皇后先说道:“跟皇上和老佛爷请旨意,本宫身体不适,要回京养病。”容嬷嬷听了此话,大惊失色,正要再说些什么。皇后却疲倦的合上眼皮,稳稳的入睡了。梦中她想了很多,醒来后脑中一片清明。她之前那种带着侥幸的死心,不来也不去的态度,就好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草,乍看起来洒脱又任命,其实后劲更大。那种态度,哪里是洒脱,分明是不甘心也不肯认输,不信命不信运,硬是要争一口气,而且连一个奋斗的最后期限也没有替自己定下。无休无止的洒脱,就等于无日无夜的执着。她曾想,在自己第一次死心的时候那时候还是娴妃,如果能够离开他、离开这个地方,她的生命会不会有另外一种轨迹如果当日可以告别,她虽然会悲伤,但同时,她也有了学着坚强的机会,同时学着放自己一马。她可能会孤独,可能会辛苦,却再不会有之后那些年坐困愁城的挣扎和痛苦。可是,她当然不能离开。别说是皇后,哪怕是一个普通王公家的福晋,也没有离开丈夫的道理。嫁人之后,生生死死,只能依附在丈夫身边。所以她只能关起门来继续与一群女人互相折磨,不然,别说地位与子女,光是无聊就能一口一口咬死她因为除了这个,她什么事也不能做。正因为没有丝毫离开和逃脱的可能,这些年来,她从不敢真正放弃他。爱他等于爱自己。她不信佛,她把他当成信仰。她的力量和勇气由他而生。因为那个人早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他是一道光。她害怕,一旦没了那道光,她的生活就只剩下枯木死灰般的寂寥。一旦她看破了那个人,就等于看破了自己的余生。鲜活的生命力也将离她而去。家族和儿子,无法平息她的恐惧和焦虑。那道光消失的瞬间,同时照亮了她一直在逃避的真实:封闭的、幽黑的、毫无出路的、永无休止的生活。可是,熬过了这一场晕厥,她反而在这种令人恐惧的黑暗和绝望中生出力量。真正的信念与勇气只能产生于自己的内心,而不在神佛、亲人或爱人的身上。所有不朽的神佛,皆从信徒的内心升腾出来。真正的信念和希望要靠自己的勇气去维护和坚守。真正的爱,更不是委屈、折磨、自怜的束缚和纠缠。这次的昏厥,只说明了生之有涯。她也会死的。她不要在自己的余生里再犯同一个错误。她不要再次徘徊在自怜和怨恨里。也不要再在自我感觉良好和自我感觉委屈之间来回。从此以后就认了吧。虽然还是不得解脱,也不能离开。虽然什么都不能改变,好在尚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可以让她自我安慰。她宁愿认清现实,从今而后,哪怕做一根枯木,也会有枯木的美丽。不要继续自欺,别害怕张开眼睛。关于皇后病重的情况,咱们暂且停住,先来看一下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几位姑娘。紫薇和小燕子每日的烦恼,虽然不仅仅是穿哪一件裙子、吃哪一种点心,可实话实说,其实也差不离了。小燕子手脚口并用,在那里比划着。紫薇在案前替她写字。“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小燕子指着那个“君”道:“这个好像得再小点儿。”又点着“哭”道:“它的眼睛被你写没了。”紫薇气得掷笔道:“你那么会说,自己写”小燕子忙赔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我这不是见不到它,心痒的很。你写来,我解馋。”两人忙活了半日,终究不成。紫薇哄她道:“没写出来的,就是最好的。你脑里想想,过过干瘾得了。”小燕子自然不满,可惜自己又没那个本事写,最后拿起笔来,画了一纸的王八。紫薇随手翻小燕子的书,在一本几何书里,掉出一张纸来。紫薇将它拾起来,看了又看,之后对埋头画乌龟的小燕子道:“这是谁的字你让他来试试,说不定还能描出几分滋味。”小燕子没甚好意思的朝紫薇手里看去,不是别个,正是福长安最后在学堂写下的半首诗。小燕子于是道:“那是福长安。他还没见过寒食帖。”紫薇笑道:“我记得他是谁。可是怪了,福长安和你的字迹写在一起,你能留到现在;福康安的信你却一把火烧得干净。”小燕子心疼的叹气道:“我当初要是开了天眼,早知道跟福康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也不会烧掉那些信,一想起来就心疼。”又道:“福长安这个,嗯,你不说我都忘了。大概是我自己心里没鬼,所以一点儿也不害怕。”紫薇皱眉道:“这是大毛病,我说了你别不当回事。自认为行得正、没有错处,所以就不小心、不妨头。傻乎乎的被人抓到了小辫子,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小燕子吐舌头笑道:“好可怕。”两人正说笑着,小福子来传旨,叫小燕子马上去皇后那里。小燕子去到一看,乾隆早就等在那里。她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情况,原来皇后忽然染病,需要马上返回京城。乾隆要她陪着皇后回去,路上照顾皇后。小燕子别的时候笨,这种时候倒是一点就通。乾隆的意思是让她“风紧,扯呼”。太后正看她不顺眼,此刻再在承德离宫晃悠,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事情决定的很仓促,第二日就走。额驸福隆安被派去护送皇后回京。小燕子把这事跟紫薇说了。紫薇道:“那么我们再见面,就是秋天了。”小燕子笑道:“那有什么。我把漱芳斋收拾得漂漂亮亮,等你回来。”紫薇闷不吭声,坐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小燕子道:“得叫金锁、明月、彩霞、小邓子和小卓子都过来。”小燕子知道紫薇要做什么。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都来了。紫薇和小燕子有话明白说,她俩将要出嫁,漱芳斋也要散了,各人都得有个去向。明月、彩霞、小邓子和小卓子都晓得金锁的身份不同,所以都等着她先说。金锁道:“我自小被太太买来,跟着小姐这么些年,名为主仆,实则小姐拿我当姊妹待。既然不做小姐的陪嫁,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想返回家乡,置几亩薄田。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余生不再尝到被人卖来买去的滋味。”屋里的其他人听了金锁此语,都默不答话。独有紫薇道:“你跟我这么多年,我早知你的心思。你放心。”彩霞和小卓子看金锁说完,对视一眼,双双跪地,对紫薇和小燕子磕头。小燕子吓了一跳,忙拉他们起身。彩霞和小卓子却不肯起来,仍磕头道:“我们愿随公主去蒙古,今生不再进京都使得。”小燕子和明月听完他们的话,便明白了他俩的意思。纠纠缠缠,到底不肯撒手。最难得两个人都有担当。小燕子哈哈笑道:“和安公主最善良美好,她一准答应的,是不是”紫薇斜眼看小燕子。小燕子的小心思,路人皆知。紫薇只对彩霞和小卓子道:“你们自己选择的路,日后即便后悔,也得自己负责、自己担待。是苦是乐,你们自己知道就罢了。”彩霞和小卓子又给紫薇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站起身来。小燕子见紫薇答应了,便笑道:“我当日做了件任性妄为的事情,如今得补过,不然没机会了。”接着小燕子便对小卓子道:“我记得你姓杜来着。当日我任性,给你改了姓氏,实在不好意思。等出了宫,该叫什么还叫什么吧。”小邓子的家在宛平,他不愿离开家人,只要他仍在宫里,隔一段日子总能见家人一面的。明月却早有归宿,她笑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二十五岁便出宫回家。”小燕子最八卦,她见明月满眼的笑意,定要问清楚才罢休。原来明月早有青梅竹马,一早已经定了亲,只待她够了年限出宫成亲。小燕子笑道:“还等什么二十五岁。你跟我一起,我走的时候你也一起出去,岂不便宜。”明月自然乐意。紫薇却刮着脸颊笑小燕子道:“你想多早出阁”众人都商议停当。小邓子和明月跟着小燕子,随皇后一起回京。金锁、彩霞和小卓子陪紫薇一起在承德离宫,待秋天再返回漱芳斋。当天晚上,他们七个人关起门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喝了个痛快。当然小燕子又没出息,喝完酒,没一会儿又吐,害得众人忙个不休,又不敢传太医。这自然是后话,不需多说。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百零一章小燕子陪皇后回到京城。太医说的换个空气,大概真的有用处。自从皇后回到坤宁宫,那个每日下午必来拜访她的低烧,便无药自愈了。乾隆和太后,以及各位妃嫔、公主、阿哥俱不在宫中。一连两个月,宫内也无甚事发生。皇后从未试过这等的清闲。等到乾隆带着所有人从承德离宫返回京城,皇后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至少从气色上,已经看不出病气。但是皇后却将太医召来,跟他们仔细诊治斟酌。于是,从这个秋天开始,皇后由于身体有变,不再侍寝。这在其他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皇后也到岁数了嘛。不过乾隆跟皇后之间的交流,反倒比之前多了不少。整个坤宁宫的气氛也渐渐的不同于以前,不复当初那种一板一眼的紧张沉闷。乾隆回京不久,又有两件喜事出来。一是诚嫔生下十六阿哥,二是令贵妃又怀孕了。紫薇他们跟乾隆一起,从承德离宫回到紫禁城。漱芳斋的人们再次聚头,又是整日笑闹个不休。第二年的二月,紫薇下嫁给喀喇沁的丹巴多尔济。金锁、彩霞和小卓子跟着紫薇,一同离开了漱芳斋。他们一走,漱芳斋显得空荡荡的。幸亏小燕子自回到京城之后,便恢复了每日上午去钦天监的行程。上年秋天,陈先生就从老家回来了。小燕子去钦天监,见到陈先生,高兴的了不得,兴奋地直说:“一不见陈先生,我的脑袋就浆糊了。”陈宗海却没有跟爷爷一起回来。听说他找到了那个也不知姓杨、姓徐、还是姓黄的表姊妹,既然已经有某君相伴,他便干脆辞官不做,自己提着串铃做江湖郎中去了。福康安照旧寄来些不算信的信件,每每逗得小燕子哈哈大笑。而且这些信件再不用毁掉。常远仍旧每次都替福康安抱怨,说小燕子的“回执太短”。紫薇下嫁之后,住在公主府。紫薇隔一段时间便会进宫请安,只是她和小燕子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玩闹。小燕子便常趁着上午的便利,去公主府看紫薇。紫薇在公主府,比在漱芳斋更自在。小燕子看紫薇的眼睛闪闪发亮,便笑问紫薇她那驸马如何。紫薇只说那个人不是泥巴塑的。小燕子笑骂紫薇不实诚。紫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