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待在家里,时时和她在一起。她仍然不说话,不哭,也不吃东西,只在我每次端着碗又哄又求后,能勉强喂下一点。她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双昔日光彩四溢的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远处。她对任何东西都不反应,只在我和她说话时,会看着我。她醒着时,我几乎寸步不离,不断地和她说话,读书给她听,陪她看影碟,带她兜风。总之,尽量避免她有太多臆想。从不信神佛鬼怪的我,和她讲人间天上,讲前生后世,讲因果轮回和各种传说。我要她相信,她的父母并没有真离开她,只是活在了天堂。当我发现她对和我的肢体接触有反应时,我便试着和她亲近,长久地拥抱她,让她紧贴着我,甚至吻她的面颊和额头。这时候,她的眼睛是有活气的。如果身体的接触能把哪啃噬着她的痛苦传递到我身上,我愿意这样抱她一世。她仍然要靠药物才能睡觉。我只能在她睡去以后,把我无法分派给下属的那一部分工作完成,因此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玮姨平时很注重保养和妆容,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但现在,却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鬓角间渗出了几茎白发。她为云深的病焦急,也为我的操劳心惊。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靖平你歇歇吧,你这样子不休不眠,人会垮的。疏影病的时候,你也没有这样呀”我心中霍然一沉。是的,疏影病时,我只疯狂地和时间赛跑,想在死亡触到她以前,把她留下。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感觉忧伤和害怕。但现在,我却感到恐惧。或许是人年纪越大,历练越多,就越没了少年时轻狂的自信,就越明白人生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可以笃定地把握。我已经历过失去的惨烈,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无法逃遁的折磨,才会对再一次有可能发生的别离那样惧怕。留不住疏影,我人已经死了一半,若再保全不了云深,我会挫骨扬灰,万劫不复。渐渐地,云深的目光会越来越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每次醒来,她不安的目光会四处游移,看到我,便安定下来。吃东西也不再要我苦求,只要我喂,她每次总能吃一点。但仍旧不哭,也不说话。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她登上了竟夕阁的顶层,因为她以前说过她生日的时候,要我在这里听她弹琴。我把她放在一张事先摆好的软椅上。今夜风静云疏,只有干净的月华,水一般泄在我们身上。我单膝跪在她身前,轻轻抚着她的脸:“还记不记得你十三岁时那个七夕的夜里,你在这里许的愿”她看着我,长睫眨动两下。我接着说:“现在你十六岁了,愿望就快实现。”她眼里有隐隐的光亮,依旧无语。但这已经足够让我振奋。我从身旁一个钛合金的长方盒子里,拿出我给她买的那把叫“漱玉”的琵琶,递到她面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漱玉”。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喜欢。我把琴轻轻放在她膝上,继续说:“关于这把琴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想不想听”她看着我,等待着。我缓缓地开口:“一千两百多年以前,唐代有一位青年时期就极负盛名的制琴名家,叫白拓。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殷小蛮,是宫廷的乐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因为宫里的规矩不允许乐人有私情,他们只能暗中相爱,甚至不能经常见面。白拓倾尽心力制作了一把叫漱玉的琵琶,让人偷偷送给殷小蛮,以传递他对她的思念和爱意。在制琴的时候,白拓不小心划破了手臂,鲜血滴到了“漱玉”的面板上,但据说正是因为染了白拓的血,漱玉的琴音从此就清润空灵无比。后来在肃宗皇帝李亨的寿筵上,殷小蛮用“漱玉”弹了一曲长相思,曲惊四座,天子动容。”她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眸中有期盼向往的光采流动。我继续道:“但殷小蛮也因此祸从天降。她当场被李亨宣旨纳入后宫,封为宸妃。殷小蛮抵死不从,并和白拓相约私奔。然而在出逃的那天晚上,却被妒嫉她的宫人走漏了风声,她和白拓双双被擒。结果在白拓被腰斩的当日,殷小蛮抱琴触柱,殉情而死。她的血泼溅在琴上,和白拓的融在一起。肃宗李亨终于被打动,合葬了两人,并把漱玉收入深宫珍藏起来。后来在北宋靖康之乱时,这把琴流落到日本,被作为珍宝,藏在京都皇宫的地下室里,又在二战时,辗转到了欧洲。这样经过一千两百年的烽火战乱,颠沛流离,这把漱玉现在就躺在你面前。”她静静地看着膝上的“漱玉”。月华里,紫檀的背板,白玉兰花的琵头,别无多饰,朴静轻盈。但它却承载了虽历经一千两百年但仍痴缠不休的狂热爱情。生生不息,死亦不休。我深深看着她,慢慢地说:“真正的爱情是不灭的。而相爱的人会是永生的,无论在人世还是天堂,他们都幸福地活着。殷小蛮与白拓是如此,你的父母也是如此。”她安静地听着,良久不动,然后伸出手,在弦上轻轻一轮。在听到它发出的第一个刻心入髓,勾魂摄魄的音之后,她浑身一阵激灵,然后我看到一行泪从她眼中滑出,落在琴板上,然后第二行,第三行。我揽她入怀,让她在我怀里,恸哭失声。我一颗悬了太久的心,终是放下了。葬礼 靖平云深缓慢但却不断地恢复着。她不再需要药物来帮助睡眠,也不再拒绝和人交流,虽然除了和我,她与其他人的话还是很少。然后就是弹琴,她狂热地喜爱着这把我送她的“漱玉”,长时间地弹奏它,甚至在睡觉时也把它放在身旁。我仍然和她寸步不离。她不弹琴的时候,我陪她说话,在庭园里散步。她弹琴的时候,我便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我知道云深在音乐上极有灵气。她的老师黄维安先生告诉过我,云深如果专注于此,五年以后必有所大成。但她从“漱玉”上奏出的琴音,还是让我吃惊。音音入血,弦弦扣魂。这几乎是要惑人心神的音调,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弹出来的。云深告诉我:“我每次弹它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白拓和殷小蛮在我的指尖跳舞。”成碧和hiie去世的第四周,我带着云深前往布鲁塞尔,参加她父母的葬礼。云深的祖父,比利时现任国王eood四世,在得到儿子的死讯后,便因脑溢血而中风,至今卧床不起,连说话都困难,只是拉着云深的手,无声地流泪。云深的祖母annsohie 皇后,静静地,哀戚地坐在她的丈夫身旁。皇后告诉我, hiie和成碧的葬礼过后,会举行新国王的加冕大典。现任王储,hiie的弟弟,将成为比利时历史上新的一任君主 – féix二世。云深和我这段时间都住在布鲁塞尔宫里。她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触景伤情,歇斯底里,只是长久地待在她父母住过的房间里,安静地流泪,乖顺得让我心疼。比利时举国是哀戚的。hiie从诞生就被认定是比利时的王位继承人,在几乎全比利时人的关注下成长。随着他的成年,他英俊华贵的外貌,平易近人的性格,和横溢的才华,更让他成为全比利时人的骄傲,和当时少女们狂热追捧的梦中情人。即使当hiie和成碧结婚,身份由王储变成了亲王,人们除了在最初十年怨恨成碧夺走了有可能会是他们最有魅力的国王,后来也渐渐被他们的爱情所打动,从而包容,理解,祝福他们。他们的去世,对一些比利时人来讲,是一段爱情神话的结束和对hiie牵挂的终结。但比利时的媒体却是活跃的。他们大量报道hiie和成碧生前的各种轶事和传闻,而报道的另一个热点,是云深比利时人口中的gisèe公主。几乎所有的比利时人都对这位arie王朝目前唯一的公主非常感兴趣hiie的弟弟只有两个儿子。这位小公主从十二岁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据称是去了国外读书,从此再没有有关她的任何新闻和照片。而四年以后,她重新出现在布鲁塞尔宫里,为了她父母的葬礼。人们急切地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说话什么声音,爱穿什么样的衣服,爱吃什么的食物,以及一切关于她的细节消息。云深自从回布鲁塞尔宫,便足不出户。媒体和各种使团不断地请求采访和觐见她,都被annsohie皇后一口回绝。但是每天,在布鲁塞尔宫卫兵护卫的止步范围外,总有拿着照相和摄影器材的记者在碰运气,企图能在公主偶尔外出时,抓拍到一张她的照片。更有甚者,皇室的卫队已经在宫中的厨房和花园里,抓到了数起潜伏在那里,伺机偷拍的记者。这一切都让皇室头疼不已,也让我却感到忧虑 – 这种惊扰是目前的云深无法承受的。葬礼的那天,虽然是六月的早晨,天空却低矮阴沉得像黄昏,仿佛一场大雨将至。hiie和成碧的遗体,按照他们生前的愿望,被安放在同一个灵柩里。黑色的灵柩上镶嵌着比利时王室的狮形族徽,面上放着大束的百合和一封云深写给她父母的信。她昨晚一宿没睡,哭了大半夜,将近临晨时写好了这封信。它会陪着hiie和成碧长眠于地下,代表他们的女儿陪伴着他们。任何人也不知道信的内容,除了云深自己。灵柩由缀饰着国旗的黑色马车承载着,从布鲁塞尔宫出发,穿城而过,驶往位于eken 的notreda de eken大教堂。在那里,他们将会被以帝王和皇后的礼仪,安葬在大教堂的皇室地下陵寝,和arie王朝所有逝去的统治者和他们的近亲躺在一起。沿途拦出的行进道路两侧,站着从比利时各地赶来哀悼的民众。无论是说法语,荷兰语,还是德语的比利时人,都静默沉重地注视着开路的骑兵仪仗队,托着灵柩的马车,和缓缓跟随在后的皇室成员乘坐的车辆。annsohie皇后和云深坐在第一辆车里,而国王因为身体状况无法参加自己儿子的葬礼。第二辆车里坐着féix王储夫妇和他们的两位王子。而我作为成碧的亲人,单独乘坐一辆车紧随其后。我独自坐在车里,随着缓缓移动的队伍前行,心里隐隐为云深的精神状况担忧 –她昨晚哭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略略睡了一会儿。行至离notreda de eken大教堂一千米的地方,按传统,全体送行人员下车,徒步送灵柩进入陵寝。于是这个高贵家族的几乎全体成员,四年以来第一次,一同出现在了公众面前。仍旧是annsohie皇后和云深紧随着灵柩,走在最前面,其后是féix王储一家,然后是我。在我之后是众多的皇室旁系亲属。所有女眷的脸上都蒙着黑纱,云深的面纱更是厚重得让人看不清她任何面目。整个送葬过程除了被王室特许的比利时国家电视台安静地全程直播外,不允许任何拍照。这是王室葬礼的惯例,以尊敬和不惊扰逝去的亡灵。我和云深之间隔着太多人。我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她的背影。她的步态还算平稳,我略略放了心。作者有话要说:预告预告,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要出事鸟骚乱 靖平大概行进了一大半路程,已经能够看清教堂宏伟的哥特尖顶和色彩斑斓的玫瑰窗。我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全场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喊:“公主的面纱掉下来了”接下来仍是寂静。停了几秒,我听见一声微弱的声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然后是闪光灯刺眼的闪亮,从初始的寥寥到瞬间的铺天盖地。他们在拍照,他们在不顾禁令地拍照为了云深那张终于暴露在他们面前,被他们窥探多时的脸警察和卫队开始阻止拍照的人群。有人开始了反抗和扭打,整个人群骚动起来,叫声,扭打声,和相机被摔碎的声音,充斥在空气里。有人开始越过拦住的送葬队伍行道线,和警察冲突起来。扭打的人群瞬间冲进了皇室成员的队伍,和负责保护他们的卫队扭成一团。我着急地试图拨开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