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全是。西洋的钢琴上奏着属于东方的,清秀的哀伤。象静夜里,疏雨敲窗,愁思竞起。我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听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弹琴。黄老听着,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直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静了片刻,便大步走到隔壁。云深正坐在琴凳上,双眼看着前方,想些什么,见我们来了,就高兴起来。但没等她跨下琴凳,黄老就一把捉了她的双手,问:“云深,这曲子你哪听来的”云深唬了一跳,回答说:“是我自己编的,这旋律在我心里已经哼了好久了。”黄老又是点头又是叹气,半天说出一句:“有这样的灵性,就是五音不全,我也教了”从此,云深师从黄老,学习琵琶。所谓十年琵琶一年筝,琵琶这种乐器是中乐里最难掌握的一种。但云深的悟性,勤勉,和神速的进步让所有的人都吃惊。黄老极喜欢他这个收山弟子,倾了心血,不但授她乐理指法,更是教她诗词国学,从根基和精髓上诠释和启发她对中国音乐和文化的理解。这一老一小,教的入迷,学的如痴,两厢欢喜,其乐融融。转眼入了秋,风里有了凉意,稀疏的雨水开始落落停停。这个周末成碧和hiie因为要赶工程进度,就没有回家。玮姨本说要我和云深和她一起去广济寺上香,因为下雨只得作罢。此刻,我正在书房里写一篇交给瑞典医学院的年度血液病研究项目的总结和前瞻,而云深则坐在我身旁的藤椅上,读着黄老布置给她的功课 – 一本晏小山词集。书房窗前的青冰石地上,正对着屋檐口处,有一个卵形的小坑。这是我太祖父居住在这里时,让人专门凿的,为了雨天在书房看书时听雨。我此时坐在他曾坐过的书桌前,窗旁的细竹在轻雨里款摆曼荡,檐口处汇集的雨珠准确地滴落在小坑里,一串,再一串,发出有节律的,乐音一般的声响。我的太祖父,他实在是个很有雅趣的人。“唉。”我身旁响起轻轻的一叹。我回头看着这小小的人儿:“怎么啦,云深”她抬眼看我,若有所思:“为什么要把寂寞也写得这样美”“你在看哪一句”我笑着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她答。笑意从我嘴边淡去。这是疏影极爱的一句,说是清丽芊绵,只以寥寥四物,便写绝了一个情字。我年纪小时还笑她为赋新词强说愁,后来也就慢慢体会了。“没有人会生来就喜欢寂寞。可是如果他注定只能一个人,又无法改变的时候,有些人就会去寻找寂寞中的美。”我向云深解释。“寂寞会很美吗”她睁大了眼睛。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细雨在雕花的金丝楠木窗前挂起一道轻软的帘子,窗外的一切也朦胧婆娑起来。我慢慢开口,思绪有一瞬的恍惚:“有时会的。一个人寂寞太久的时候,心往往更容易静下来,去感受周围的事物。你会听到夜里的雨声有好听的节律,会去揣摩高低长短的虫鸣会有怎样不同的意义,甚至,能听见花在枯萎时的叹息。”我转头看着她:“但是这些,我希望你一生一世都没有机会去经历。”她看着我,专着而深切,晶亮的眉目间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她从藤椅上起身,走到我面前,拉了我一只手,用双手紧紧握了,放在胸前,含了满眼的泪,轻声说:“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你。”初识寒苦 靖平周日上午,我和云深从位于市区的教堂参加完礼拜出来。因为annsohie皇后是非常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按她的要求,这是云深每周必不可少的功课。本来平时都是成碧和hiie跟云深一起去,但这周末因为工作忙,他们没法回家,就由我代劳了。刚才在教堂里和众人一起唱赞美诗时,云深用手指着歌本,一句一句教我,小脑袋还一点一点地帮着打拍子。结果礼拜完了还意犹未尽,一定要唱歌给我听。这会儿我开着车,而她正坐在我身边,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为我唱一支比利时民歌:“一辆马车,穿过市郊,载满蔬菜。那是萝卜,白菜,洋葱,西红柿”。清亮甜美的童嗓将简单质朴的歌谣唱得婉转抑扬。一曲刚唱完,我还没来得及夸奖,她已经巴巴地看着我,期待且紧张地问:“好听吗,靖平”我赶紧用手拍拍方向盘算是鼓掌,又重重点头道:“好听好听这歌云深从哪儿学来的”云深高兴得小脸发光,又有些扭捏地拉拉垂在胸前的辫子:“这是我跟宫里的厨娘ea学来的。她会唱很多好听的歌呐。我再给你唱一首,好不好”没等我说好,她已经又唱了起来。她满脸喜悦的光采和出谷黄莺般的歌声,让我心里仿佛有一潭温泉开始涌动,缓缓地,但却浸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舒畅而轻快。我驾车看着前方的车流,面上却禁不住轻轻微笑起来。前面的交通灯变成了红色,我踩住刹车,停在灯前。云深的歌声也骤然停了下来。我侧头看去,只见她扭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看到什么好东西了,云深连歌都不唱啦”我打趣着她。她转过脸来看我,满眼的困惑:“那位老先生是谁”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边人行道的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斜倚着树干,满面的皱纹与尘土已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与神情。在他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小碗,但里面似乎只有一两枚硬币。人流在他身前过往,但却仿佛视他如无物。没有人驻足,也没有人施舍。“他是乞丐。”我平静地回答,但心里有些沉甸甸的。这时,身后的汽车开始不耐地按喇叭催我。交通灯已经变绿,我只得放开刹车,继续行驶。云深一直扭头看着身后那个越来越小的褴褛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头来问我:“乞丐是什么意思”我相信即便我用她的母语法文告诉她这个词,她同样不会明白。“乞丐就是,”我顿了顿:“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靠乞讨为生的贫民。他们没有收入,没有住所,也没有食物。他们的生存取决于别人的施舍 – 通常是食物,衣服,或者是钱。”她沉默半晌,喃喃说:“可是没有人给他东西。”乞讨是这个锦衣玉食的孩子从未接触过的,人生极至的寒苦与凄凉。而路人的漠然和冷酷,也是生长在温室的她难以理解的人性的阴暗面。“那些路过的人,有的是太匆忙没注意,有的是自己也没什么钱,有的怕他是骗子所以不愿施舍,有的,只是没有帮助别人的习惯吧。”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番话仍会让她难过。果然,她听了,吃惊地看着我,明亮的眼睛变得黯然,然后略垂了头坐着,默不作声。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正欲告诉她我们这就掉转车头回去看看那老人,兜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原来是我试验中心干细胞研究项目的小组负责人给我打来的电话,说是试验出了一些问题,急着等我过去看看。这个项目组的成员为了赶在我们的竞争对手dr – 一家美国制药公司 – 之前先研制成功有效的造血干细胞针剂,一直在加班加点赶进度,而我自己在主导这个项目,也亲力亲为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时间。我们已驶离了那老人四五个街区,而反方向的车流不知何故已经完全塞住。若此时折回去,不知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行到那老者身边,而我也不能让一组的人在实验室里等我,浪费他们的周末。无奈,我只能将那老人暂时放在一边。我匆匆将云深送回家,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试验中心,和研究人员一起,一直工作到将近晚上八点,不过还好解决了问题。开车回家时,天已黑尽,而且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阴冷的秋雨。刚进客厅,玮姨带着些埋怨的苏州腔立即响了起来:“靖平你是不是又没吃饭”我这才想起来,从今天起床到现在,我只吃过早饭。经她一说,立即觉得已饿得狠了。玮姨拉着我往横枝厅走,一面数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将息自己。仗着身体好,一天到晚乱折腾,还不肯找个人来照顾自己。什么工作这样要紧连饭也不吃了。多来几次,你自己也要变成病人了,我看到时候谁来医你。”“您来医不就行了。您做的那些好吃的,包治百病。”我笑着应她。“小鬼头,这么大了还和玮姨贫嘴。”她瞪我一眼,但嘴角已噙了笑意:“我一直让厨房把菜给你温着,这会儿franois 已经把桌子摆好了。”“云深呢”我问。“在她房里练琴,待会儿就该睡了。不过今天这孩子一直闷闷不乐的,又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像乞丐什么的,而且午饭和晚饭都吃得特别少。”玮姨边走边说着。我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玮姨,我先去看看云深,马上回来。”没等玮姨回答,我已转身疾步朝楼上走去。天堂不下雨 靖平轻叩云深的房门,屋内传来她悦耳甜润的童音:“请进。”但声音里却没了惯常的活泼轻快。我轻轻推门进去,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漫天秋雨,凝目遐思。我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轻唤一声:“云深。”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双眼睛微微红肿着。我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把了她的肩:“宝宝,你还在难过吗”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喃喃说:“你说过乞丐没有家,对吗”我心中一叹,对她轻轻点头。“那你说今天晚上这么冷,还下雨,那位老先生怎么办呢”她小鼻子一翕,两颗泪珠便跌出了眼眶。我将她紧抱在胸前,心中百感杂陈。我本以为年幼娇贵如她,今日街边的触景伤情只是一时,没料到她竟心心念念到现在。而我自己在感叹路人冷漠的同时,不也是为了自己的试验,将那行乞的老人置于不顾吗这个孩子的纯善让我惭愧负疚,而她的悲悯善感却让我担心。她小小年纪就以如此敏感纤细,成人后,这种个性会让她感受到多于常人的痛苦和重负。届时,谁来保护她我擦着她脸上的泪水,温言安慰道:“乖云深,不哭了。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位老先生。要是找到他,就带他回家来,好吗”她先是一愣,还沾着莹亮泪水的脸上瞬时绽开一朵灿烂开怀的笑嫣。云深依言穿上大衣,兴冲冲地跟着我朝楼下走。“你们要去哪儿”玮姨看着我们一脸惊异。“出去找个人,马上就回来。”我答道。“不行。这么晚了,又下着雨,不许出去了。”玮姨斩钉截铁地否决。“这事很急,我们会尽快回来。您别担心。”我对她抱歉地一笑,牵着云深朝车库走。身后传来玮姨的埋怨:“靖平你饭还没吃呢”“回来再说吧。”我答道。我开着车,和云深一起,在夜雨里前行。街上除了过往的车辆,几乎没有行人。霓虹灯映在路面积水中的倒影里,刺目而冰冷。我在白天看到那老人的街区来回兜了几圈,也不见他的踪影,便在路边停了车,牵着云深,走进街边一间咖啡店。店内柔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情侣促膝而坐,和着轻缓的音乐窃窃私语。同样的雨,在这里,却由方才漫天漫地的萧索凄凉,变成了只是带着浅浅伤感的浪漫背景。侍者迎上来,含笑礼貌地问:“请问先生有几位”“对不起,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下,有位行乞的老人,我今天上午开车路过时看见他坐在你店前的树下。请问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问。侍者吃惊地看我片刻,回答道:“您是说那个要饭的呀。他这几天老来我们店门口待着。老板怕晦气,撵过他几次。今天下午的时候发现他靠着树干已经死了,大概是太老了。派出所已经来人把尸体拉走了。”我僵立原地,半晌,只听见自己说出一句:“多谢。”那声音漂浮苍白得不像是我的。我侧头去看云深。她小小的身体站在我旁边,垂头看着脚下的地毯,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