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你出了那些事,我急得肠子都要断了。好在菩萨保佑,你全须全尾的回来了,真是我上辈子积了大德”她说着,觑觑他的脸色,迟疑道,“儿啊,有关你的身世”容与不想听她捏造出来的理由,只道,“母亲什么都别说,养育之恩大如天,所有的是非曲直我心里都知道。母亲这些年的悉心栽培,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蔺氏才稍稍放下心,他忽然道,“母亲,若是我不能证明我和沈家没有血缘,被流放或处死了,母亲你怎么办呢”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猛地怔在那里,半晌才道,“你吉人自有天相”容与摆摆手,缓步踱到山水插屏前,背着身道,“我想母亲没有我也会过得很好,我削了职,母亲无非失了命妇的头衔,没有什么大碍。”蔺氏吃了一惊,“你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做什么这样说”他看着她,分外替她感到难过。她那样贪婪,利也要,名也要。单是锦衣玉食还满足不了她,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出面设法营救他呢以为没有价值就抛弃了,现在又重燃希望么他垮下肩,并不接她的话,自顾自道,“我才刚遣散了府里的家奴,以后也用不上那么多了。母亲需要多少,再去人市上买吧”蔺氏知道报应来了,他在行动了。可是再怎么样,她养到他成年,他不念旧情,让她愤怒和不屈,“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老人不用,再买生手回来从头调理,得花多大的功夫”老夫人的脾气他最了解,这些人落到她手上,将来不过草草摆布。她不念旧情,连儿子都可以不要,何况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他淡淡的,“他们在沈家有时候了,一直都兢兢业业,不能叫他们吃亏。”蔺氏高声道,“你打算分家不成我还活着,你遣散底下人怎么不和我商量”他垂眼道,“母亲忘了夫死从子的老规矩了,一家一当是我拿热血换来的,我不能做主么”她气得打颤,“你这是在报复”“母亲何出此言”他转过身来,一双带笑的眼,“母亲做了什么可以令我报复的事我治家和治军是一样的,赏罚分明。他们做得好,自然要褒奖他们。”“那我呢”蔺氏白着脸道,“你虽不是我亲生,我对你的一片心苍天可见。你现下找着了嫡亲爷娘,就要置我于不顾”他平静一揖,“六郎不敢。我说过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绝不会令母亲老无所依。”恰巧帐房捧着一摞账册子进来,他接过去搁在她面前,“这些年做官,积攒的家私是不少。我前头算过,钱粮田地一并在内,绝不少于二十五万贯。母亲,这宅子是沈家老宅,理应归大哥哥容冶的。我出宫的时候同他说起过,大哥哥体谅您是太爷的续夫人,继续住下去并无不妥。外头庄子我都放出去了,您有了年纪也不必操心那些。我再留下十万贯,您活到一百岁,天天金颗玉粒也吃不完。”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带感情,像在做交易,更像是施舍。蔺氏踉跄着扶住桌沿,母子情分荡然无存了,二十八年的心血就换来这十万贯么她开始后悔,她只防着他受了刑责容冶要来分产业,却没想到他还能出来,如今要防的竟是他。容与见她不说话,便将账册都合起来,抚着金鱼袋道,“我险些忘了,诰命撤了封就没有俸禄了,不过那些钱也够母亲颐养天年的了。”蔺氏瞪大眼睛望着他,“诰命撤封为什么”“我连品阶都没了,母亲怎么能享二品的月俸呢”他居然含着笑,像在说什么不相干的话。然后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去,恭谨的磕了个头,“母亲对儿的养育,儿没齿难忘。儿不能在母亲膝下承欢,请母亲珍重。”蔺氏愣在那里,看他起身,毫不留恋的踅身便走。她想叫他,却怎么也出不声。仿佛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她的半世赫赫扬扬的荣华到头了,今后卑如草芥了。他的话叫她一夜翻来覆去没得好眠,她刚开始想不通,他明明还稳稳坐着大将军的位子,纵是养母也在纲常内,朝廷怎么就要来撤她的封第二天她才明白,原来他铁了心要卸下肩上担子。他彻底被布暖毁了,自甘堕落,连前程都不要了。为了逃避皇后那句“朝廷要员须作表率”,他就想尽办法让自己免职。果然是有出息的,不爱江山爱美人。只是这和她还有什么相干呢她做不了他的主,她谁的主都做不了。她抱着袖子站在檐下,朝远处眺望,天边有灰惨惨的云,好像又要变天了。今年的雨水真多,南方大概又要涝灾了吧哦,对了,她再也不需要为庄稼收成烦忧了。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守着那十万贯,看它一点点变少,就可以了。第四十一章曲曲如屏感月已经开始备嫁了,她母亲简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么疯疯傻傻的丫头,居然还有人家会要布暖先前筹备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嫁妆转挪了主人,感月就从载止出阁。只是她爷娘有点不自在,原本是布家的姻亲,被他们半道上截去了,很是愧对布舍人夫妇。“叫我说什么好呢,大姐姐”匡夫人局促道,“你看看,原先我当她们孩子胡乱图谋,没想到真就成了如濡到最后却为感月做嫁衣裳,我都没脸子见你。”布夫人心里肯定是惆怅的,但是没法子,儿大不由娘。布暖自己有主意,谁能劝得动她呢她摇摇头,“都是命里注定,谁也不要怨怪。我可怜他们,你瞧布暖和六郎,两个人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六郎现在又入了狱,为她连乌纱帽都不要了,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样呢我是看开了,只要他们将来好,都由得他们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可不是么六郎自小就是淡淡的,情上倒是稳妥得很。”匡夫人倚着凭几道,“这趟不知怎么样,怕是少不得流放。大哥哥和独孤刺史四下里打点,只说罪责重。要想有个好收场,恐是惟其难的。”布夫人叹口气,“别叫暖儿听见,听见又要哭。上辈子欠了眼泪债,这辈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匡夫人只得慰藉着,“其实倒也不用着急,六郎这趟的官司是自己安排的,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定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向来是个有理有据的,不办没把握的事。你倒可以劝如濡放宽心,他世事洞明,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闹着玩的。再等些时候,或者就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布夫人一径拧着眉头,“那孩子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横竖借你吉言吧”匡夫人嗤地一笑,“你瞧你,如今有个做丈母娘的样子了”布夫人给她说红了脸,“我有苦说不出,你还笑话我么这叫什么事儿兄弟变成了女婿,我和如荫两个连想都不敢想。不知是哪里欠了德行,老天爷这么同我们开玩笑。”“要我说,撇开以前的姐弟情分,六郎着实是个万里挑一的良配,否则叶家会这么不依不饶的么”匡夫人手里忙着修剪绢花的牙边,垂着眼道,“他们两个有情有义,你把如濡托付给他是不用操心的。我们感月呢阳城郡主下了令,叫一切瞒着蓝笙。新郎官不问事了,只当婚礼取消了,更别说知道后天娶的是谁。你想想,拜了堂入洞房,蔽膝一揭,总要看见脸的。到时候万一闹起来怎么办那阳城郡主是会打算盘的,公堂上没说什么话,媳妇倒叫她骗到家了。还定了个三年之约,三年无后就要和离,我家那丫头竟也答应了。”布夫人听得摆手,“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操不完那许多心”这边楼下说话,头顶上地板踩得隆隆响。匡夫人抬头看了看,“上头干什么呢”“试妆呢”布夫人道,“成衣铺子的大袖连裳送来了,给感月瞧瞧合不合身。还有博鬓头面一并试戴,免得临上轿慌了手脚。”感月试嫁衣的时候那样欢喜,仿佛连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笑。布暖看婢女给她梳妆打扮,自己提不起兴致来,便绕到衣架子前打量那身喜服。深青的缎子泛出乌沉沉的晕,在窗口的日光下水一样流转回旋。前襟的平金如意云头纹绣工倒很不错,针脚细密,从坦领飞泻而下,颇有些魏晋的杂裾遗风。再看看边上的素纱亵衣,背后拿缎带系着,和腰下分成两段,形状看着有点难辨。她回了回头,“感月来看,这是两裆还是肚兜”感月脸上才贴了半边面靥,提着裙角挨过来,姐妹俩并肩研究了半天。再试着把那缎带一拉,两个人瞬间呆在那里果然是太有趣味性了那带子和颈上披领是相连的,只要带子松开,上身的衣裳就像剥蒜似的,立刻蜕得干干净净。感月不大好意思,饶是大剌剌,总归还没出嫁,不能想象这模样站在新郎官面前,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种状况。布暖还在啧啧的叹,“这是谁想出来的怪道那家铺子生意一直都很好你说蓝笙看了会怎么样呢”感月扭捏了下,“会流鼻血么会不会喷血而亡”布暖拔了莲蓬簪挠挠头皮,“他应该也算见多识广,大约不会吧”反正感月很满意,脸上红扑扑的,绕了三圈看了又看,“这么堆东西里,我最瞧得上的就是这个。等过两天舅舅回来,你也备上一套带到塞外去。但凡是男人,十有八九是喜欢的。”布暖虽难堪,倒也不大避讳。又想起牢里的容与,自坐到一边怏怏不乐起来。感月察觉了,摒退了左右才道,“你别急,舅舅手眼通天,不会有事的。”“都十几天了,也不知断得怎么样,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的眼睛失了光,黯淡寂寥的一片,“我想到皇城外面去打听打听。”感月吃了一惊,“不行,你忘了天后下过的令了么再说你去了也未必有用,上次你们在皇城里打官司,我们一群人还不是看着城墙干着急么和谁打听城门上的禁军脸拉得那么长,一见靠近就粗声粗气的喝退。你好歹沉住气,有大舅舅和独孤家的人,他们会想法子的。”她抽了帕子捂住脸,语带哽咽,“你不知道,我心里油煎火燎,怕他吃亏,怕有人借机报复。万一动刑怎么办他那样骄傲的人,我想起他受委屈我就难过。”正说着,听见楼下有男人的声音传上来,细辩了辩是容冶舅舅。她慌忙站起来,嘴里说,“想是有消息了。”一头飞快奔下楼去。容冶见布暖从上面跑下来,他觉得有些难开口,含糊道,“还好,倒也没有多大波折。”这模棱两可的话听得人腿发虚,她心头焦灼,急道,“到底怎么说,舅舅”布夫人脸上是空洞的神情,“早晚是要知道的,大哥哥就别瞒了。”容冶点点头,“正经审是三天前,先头十来天就只关押着,大理寺要腾空收集证据。其实并不十分复杂,上年长孙无忌谋反案是许敬宗办的,里头像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那厮急于向天后献媚,未得敕令便带人上黔州扑杀长孙。本来没六郎什么事,坏就坏在他拨了半个折冲府的兵力随行。如今陛下龙体一日不如一日,临要走的人,越加的思亲念旧。许敬宗原是得了天后暗里授意的,现在陛下要查,天后碍于陛下的面子少不得严办,所以六郎势必牵扯进去。天后粉饰太平,就得惩戒几个人来给自己找台阶下。今早含元殿里亲审了,贬谪一批,流放一批。我打听到了,容与也在流放的名单内。徒两千里,发配岭南。旁的没什么,就是押送途中枷钱传递,不得开启,这上面要吃些苦头。”布暖松了口气,他说过唯求发配,这算是称了他的意么口鼻里充斥着涕泪的酸楚,她惶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流放岭南,她是不是应该千里追随他可是他说让她等,这十几天的时间,她等得心都荒芜了,接下去又得要多久她对这种不确定的状态有种天然的恐惧,像一道万丈的墙,隔开他和她的天宇。“眼下北衙和屯营都由司马大将军接管了,大将军到底是恩师,差人给我递了话,这两处军机不会落到旁人手里。听这话头子,将来还要官复原职的。”容冶反剪着手仰脖子一叹,“我也不知道六郎是个什么打算,等后儿感月大婚过了我就要会冀州去,没有眉目,委实放心不下。”布夫人看了眼布暖,过去拍拍她的手道,“你别记挂,要是不放心,我打发人连路跟着。”布暖还未及开口,大门上的小厮站在滴水下通传,说有位北衙的司戈带了六公子的口信,要面见府里小娘子。她牵着裙角迎出去,“请司戈到客堂里说话。”那司戈是个三十上下的莽汉,苍黑的脸膛,生得虎背熊腰。迈进门槛深深一揖,“标下彭杕,请都督娘子安。”布暖没想到他这么称呼她,怔了怔方道,“司戈客气,请上座。”彭杕婉拒了,只道,“大都督命标下给娘子传话,标下说完了就走。”布暖牵挂着容与,也的确无暇他顾,忙问,“大都督托你带了什么话他如今人在哪里”彭杕躬身道,“大都督中晌已经上路了,没叫通知娘子,说不让娘子去送行。快则两日慢则五日,必定回来接娘子,请娘子稍安勿躁。”她俨然吃了剂定心丸,长出一口气道,“多谢司戈,总算让我放了心。那大都督可说怎么脱身么这一路要上枷,又有护兵押送”彭杕笑道,“娘子不必担心,大都督早有安排。高念贤高将军已然在北秦岭上恭候,只等大都督出长安便劫囚。秦岭多悬崖峭壁,那些护军好处置得很。往底下一抛,神不知鬼不觉。等岭南接不到人再上奏朝廷,那时已然过了两个月了,娘子和大都督大可以远走高飞。”他们军中摔打出来的,说起人命很不当一回事。无奈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