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穿堂里纳凉呢,天太热了,下不去手干活儿。尚宫局派人给皇城里的衙门送冰湃的西瓜,你也去用些个吧”布暖说不必,照旧抄她的典籍。采葑笑道,“我今儿头一回见大都督,那时候心里咯噔一下。我一直以为做将军的要膀大腰圆,留着两撇胡子,满脸的横丝肉像钟馗似的。没想到大都督竟这么年轻秀气,不穿那身明光甲,简直像个读书人。果真人不可貌相,到掖庭里去说,论谁也不相信北衙大都督会是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小伙子。”大概每个没见过他的人都会心生感慨吧不过采葑描述起来特别绘声绘色,那满脸的痴迷着实有意思。眼睛眯得细细的,从中间透出一芒一芒的光,半靠着直棂的五斗柜,仰着嘴唇只顾聒噪。布暖道,“咱们贺兰监史长得不也一表人才么,也没见你把他夸成这样。”“文官和武将自然是不同的,文官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本就应当。武将在外头风吹日晒,能长成大都督那样的,可不是极罕见的么”她搁下墨条,又拿扇子给她打扇,“司簿真好福气,有这样了得的舅舅,功名有成,又细致体贴。要是我能及司簿一半,我就是积了几辈子的德了。”布暖不由苦笑,她恨死了这关系,偏还有人羡慕。不过细说来,若是没有那段私情,他真可算是个不错的娘家人。她不愿多提起他,越提越灰心。便换了个话题道,“你可听说魏国夫人的事监史去了这三天,一点音讯都没有,也不知怎么样了。”采葑转过脸看园子里晾的熟纸,两个匠人在底下护着,风一吹,哗哗响成一片。她把青竹帘子卷起来些,随口道,“听说是武家兄弟下的毒,借着往宫里送果子,原本冲着天后去的。没想到魏国夫人抢了先,倒成了替死鬼。”她突然收了口,带着提防的表情讪笑着,“哎呀,我口没遮拦混说的,司簿好歹别往出传,也别说是我说的,否则我就没命了。”布暖抿了抿笔头道,“你是头天认识我我是这样的人么你只管说,我定是守口如瓶的。”采葑嘴里诺诺应着,左顾右盼的看了一圈,方道,“这里头事谁说得清,家务罢了我有两个小姐妹在甘露殿当值,回了榻榻里常谈及些后宫秘闻。说魏国夫人本来是要封妃的,碍着天后未能如愿。也的确是不成话,哪里有姨丈讨外甥女的道理魏国夫人再乖巧可人,到底不及天后经历的风浪多。虎口拔须,分明是不自量力。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只可惜了如花美人。”布暖也听出了个大概,横竖就是外甥女和姨母争宠,到最后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果然当权者和寻常人是不同的,布暖一阵头皮发麻,毒杀身受皇恩的外甥女尚且这等容易,那么贺兰怎么办他简直成了砧板上的肉,下一个将死之人会不会是他“那韩国夫人怎么说呢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不得讨要个说法么”女人家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要一下收住是很难的。采葑惊讶道,“你不知道韩国夫人前阵子已经故去了么也难怪,上吊死在宫掖里,秘不发丧是一定的。就是贺兰监史连着好久没来兰台办公的那阵子,我看他和你有些交情,怎么也没同你说”她怔愣过后笑了笑,“我哪里和他有什么交情三十国春秋要收尾了,他来这里考证典籍,这才和他插科打诨白话两句的。”想了想不免感叹,“监史遭受这种打击,怪难为他的。”采葑叹着气道,“是啊,亏他是个男人,倒还挺住了。换做是我,哪里还能活下去最亲的人接连没了,他往后可不是孤苦伶仃了么”布暖呐呐应了,搁下笔问,“什么时辰了”采葑看了看园里的日晷道,“未时三刻了,想来这时魏国夫人出殡了吧”布暖心里发堵,但愿贺兰不要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才好。万一不留神言语上和天后发生冲突,到最后苦的是自己。她也没心肠再誊书了,起身替他摘抄编纂史籍要用的名录。采葑见她恹恹的便退了出去,她站在书架子前发愣,一头牵拉着自己,一头又担心贺兰,弄得七上八下没主意。好容易敛了心神,哐的一记推门声,倒把她吓了一大跳。忙转过去看,贺兰胡子拉杂的坐在她的座儿上,两眼呆滞,泥塑木雕似的模样。她撂了手札过去给他倒水扇风,小心翼翼道,“事情都安顿好了”他不说话,突然倾前身子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胸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啜泣起来。她有些尴尬,又觉得心惊。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会哭得这么悲情凄惶,他浑身剧烈颤动,不是嚎啕的大放悲声,只是呜呜的哽咽,更是损肝伤肺的惨状。她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能笨拙的拿手捋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喃喃着,“好了好了,哭出来就痛快了”她就那么搂着他,心里有温柔的牵痛。这样伤痕累累的人生,再多劝勉也不能缓解痛苦,只有让他尽情的哭。他果真哭了很久,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渐渐平静下来,只剩微微的抽泣。半晌松开他,像是嘲弄又像不屑的撇了撇嘴。“我倒弄得和你似的了。”布暖低头看看胸前,有点无力,“你这是报复我,这回好了,给你赚回去了。”他深深抽了口气,“可不,连本带利都回来了。”努了下嘴,“挺软的。”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再细思量,面皮轰然涨红了,掩着胸道,“真不该可怜你,你就是个滚刀肉”他还眼泪汪汪的,却又咧嘴笑了笑,“我这是夸你呢瞧你挺瘦个人,没想到丰乳肥臀,白便宜了蓝笙那厮”这会儿她也不和他置气,她知道他掩饰得很累。转身给他打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在我这儿用不着强颜欢笑,喏,擦擦脸吧”他接过来抹了两把,声音捂在巾栉里,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可装的又有什么可难过的活着是偿还业障,死了好,死了干净,只是忒受罪了些。我去的时候还没盖棺几乎认不出她来了,皮色发紫,人也浮肿得不成样子了”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布暖跟着掉了几滴眼泪,“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吧,人死不能复生,看开些个。我还担心你要同天后较劲呢,所幸你把持住了。”他冷笑道,“眼下立时和她理论也没用,她早就筹划好了,敏月的死都栽赃到两个异母兄弟身上去了,好个一石二鸟的计谋我如今了无牵挂,母亲和妹子一个接一个的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忍得这一时,总有让我报仇雪恨的时候。”她怔忡看着他,“你别乱来,何苦把自己推到风口上去有什么且过阵子再说吧,太子殿下的意思呢”贺兰道,“人家是储君,大局为重。死了个两姨表姊妹,对他来说没什么损失。停灵头祭拜捻了支香,后来就没有踏足过。我知道他忌惮天后,并不怪他薄情。”爱一个人,会自发的为他寻出很多理由来搪塞自己。布暖站在那里,看日影从竹篾帘子间缓缓移过去,在贺兰身后发出淡淡的光。他脸上有种不屈决然的表情,她愈发觉得恐惧,预感总还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贺兰越走越远,似乎已经拉不回来了。第115章月明日子依旧这么不温不火的过。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虽转凉了,近来却总觉躁闷,因为容与大婚在即,她表面是无所谓,心里始终撒不开手。贺兰说该是你的,千万不要轻言放弃。错过了,少不得抱憾终身。她一个人坐在铺满月光的台阶上,把脸埋在的臂弯里。该是她的他该是她的吗不是,他是知闲的。自己如今也不是无主的幽魂了,许给蓝家,像那时和夏九郎的婚事一样,又变得身不由己。阳城郡主从蓝笙的家书里知道他们定亲的消息,结结实实高兴了一通。自己亲自来兰台探望她,隔三差五的托宫里内侍给她递东西传话,俨然好婆婆架势。布暖自己有些理亏,蓝笙没把她的实际情况告诉郡主,她这样未免有坑人的嫌疑。蓝家对她越好,她越是于心不安。容与自从那日送了吃食就没再出现过,大约断了念想,彻底抛开了。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两人之间发生的点滴,郁结难解的,汇聚成一个苦难的焦点,要把她的灵魂洞穿。为什么她不能像他一样绝情她比他陷得深,他任何时候都能保持镇定,她却不行。这么不公平她是他生命里的烟花,霎那芳华。而他一个浅淡的微笑,她竟都要用尽一生来遗忘。她抬头看,无边的月色笼罩着皇城内外。想念他,无奈身不由己,她跨不出这重重高墙。今天是七夕,宫里各处张灯结彩。静谧的夜里,隐约听得见禁苑里传来的嬉笑声。她想他应该在府里陪着知闲吧陪她乞巧,和她商议大婚事宜。她心里艳羡也无法,知闲幸福得名正言顺,她还在肖想着别人的东西,自己也觉得龌龊不堪。她叹了叹,在这男人堆里做官,游离在世界之外,几乎没人记得她是女人了。她起身回藏书楼里吹灭油灯,出来给门落了锁,便循着台阶下楼去。穿过配殿里的穿堂,后面是她的下处。一桌一榻一条画,简洁利落得像男人的处所。摸着黑吹亮了火眉子,没有祭月的香,只好点了熏香代替。南边一溜窗洞开着,把香炉搁在条案上,她歪着脑袋看了一阵,颇有些凄凉的景象。将军府里一定很热闹,香侬玉炉她们在结伴穿针摘花吧自己孤零零的对月空叹,实在没趣得很。双手合什拜了拜,兀自咕哝着,“尽点意思,也算没白过这七夕”靠着窗框边上的楠木抱柱,看塔子一点一点燃烧。白天要登点目录,一直是坐着,坐久了腰酸背痛,有了机会愿意多站站,走动走动。她在屋里旋了几圈,等再去看炉鼎里,小小的一截香化成了灰,中间只剩一星微芒。闪烁了两下,渐次黯淡,烟也断了,彻底沉寂下来。她拿铜剔子拨了拨,长久积淀下来的灰变得生硬。横竖没有睡意,便端着貔貅炉到树根底下去,一头拨一头敲,把底里的灰饼子清剿了个干净。花树那头有个人影移过来,原以为是到金井里打水的内侍,再定睛一看,玄袍皂靴,头上束着青玉发冠,居然是容与。她怔住了,傻傻叫了声舅舅,“你怎么来了”他蹙着眉,嘴唇抿得紧紧的。说思之若狂,趁着别处笙歌,避开南衙十六卫来寻她这么荒唐的事,自己到了这会子也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发生的。单想着见她,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只为见她一面。见了之后又发现无话可说,开始反省自己的一时冲动。平素不是这样的人,最近总干些肆意妄为的事。想起她和蓝笙已经是板上钉钉,真真悔之晚矣。他垂着两手,直愣愣的模样一定可笑至极。他简直成了个头脑简单的傻子她得意么会暗里耻笑他么分明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态,偏还要端着架子教训别人。他大感羞愧,甚至没有勇气面对她。她迎上来,眼里有灼灼的光。他下意识退后一步,艰难道,“我巡视,顺便过来看看你。”她的嘴角缓缓浮起笑,巡视用得着穿夜行衣么她就是这么没出息,他稍稍一点暧昧不明的态度,就完全让她忘了之前种种的不快。她心里是欢喜的,他没有回府陪知闲,这时候踏着夜色来看她。背着所有人,让她联想到书上说的“夜奔私会”,油然生出别样的刺激性来。他突然想仓惶逃遁,害怕自己在她眼里落了短,更害怕被她嘲弄。他规整的人生经不起任何污点,尤其在她面前,更要保留住最后的尊严。“许久未见你,你好我就放心了。”他说,“早点歇着,我去了。”怎么没能轻易让他去呢她抢先一步扣住他的手,“不许你走”她带着孩子样坦白的执拗,“不是因为想我才来的么何必自欺欺人”他难堪至极,惨然望着她。她非要把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摧毁么她羞怯的低下头,“你来瞧我,我真高兴。”他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澎湃的流淌,花了极大的自制力才不至于把她嵌进自己怀里。今天的月色出奇的好,饶是半月,也有满地的清辉。她站在花树下,寒光照亮半边脸和脖颈,异于常态的一种凛冽的美。胸口钝痛,是种隔山望海的无奈。他嗯了一声,又是半晌无语。她难免灰心,沉重得几乎摒弃呼吸。他没有话要同她说,果真是路过么他想走,怎么挽留得住呢手指逐渐失了力气,僵硬而迟缓的节节松开。她低声哽了哽,既然不能有结果,何必一再给她希望他杀个人可以毫不迟疑,对待感情却如此的优柔寡断。“以后别再来了”她惨淡一笑,“不过我想应该是没有下次的,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要半途而废。我会努力爱上蓝笙,毕竟他才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他的眉拢得更紧,所有思想叫嚣着不要爱蓝笙。他承认自己自私,他不能接受她的心被另一个男人占据。矛盾、痛苦、焦躁不安。明明知道不可以,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身心俱疲,被她折磨得近乎疯狂。他抬手抚摸她的唇瓣,颤抖着,“求你不要说”她泪眼迷蒙的望着他,“容与我不要叫你舅舅了,这个该死的称呼,把我害得这样苦”他早就知道她在背地里练习叫他的名字,可是真正亲耳听见,又是另一番非比寻常的悸动。她跨过鸿沟,彼此近了很大一步。她比他勇敢,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有异于常人的决然。她带着奋不顾身的姿态栖进他怀里,他在道德上抵触,情感上却抵挡不住。然后是唇与唇的交汇,说不清楚的,仿佛是心照不宣,自然而然的发生。和所有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