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会到一种别样涩然的滋味。第九十六章虚隙那日之后,连着七八日没见着贺兰。他还让采葑送冰桶子来,人却没了踪迹。他不出现了,对布暖来说是难得的清闲。不过三五天的尚且惬意,时候一久不免忧心。听说太子要迎太子妃了,贺兰的心里一定不好过吧这点她是可以感同身受的。真是老天注定能做朋友的,连际遇都极其相似。她私下里也担心他,只是兰台人多口杂,她又是唯一的女官,太过关注他了,怕要给同僚背后议论。辇下岁时记兰台又忙碌起来,所有人停下手上的活,优先赶制辇下岁时记的誊本。这套书是内造,有正副两大套,正本收录在洛阳行宫修文殿,副本藏于观文殿。二百六十卷数量不菲,兰台除去熟纸、装潢、制笔的匠人,余下编制内有品级的大约五六十。平摊下来各人四十几卷,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十几日方能交差。布暖闷头抄了一昼夜,回头清点,只有将近三卷。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感觉脑子木了,眼睛干涩,连看人都是重影的。她揉揉脸颊,再这么下去老得一定也快。年轻姑娘家最熬不得夜,长此以往憔悴了,糟蹋了这一张好皮肉。她晕头转向去洗了把脸,看看更漏,午初了,不等多久要开膳。皇城官员的膳食有专门的尚宫局置办,午时一刻准时送进各门各衙。兰台角楼无为殿是另辟出来给郎君们吃饭的地界,早年分食,后来碍着麻烦,索性合食共用了。当然了,品阶不同,膳食档次也是不同的。大殿东边青竹帘子高悬,那张帘子就是个分界线。帘子这头八张胡榻并排摆放着,是供低等官吏进餐的。帘子那头设了三张席垫和矮几,分属于贺兰监史和两位秘书少监。到底物以稀为贵,后来照顾她是姑娘家,便加了一套坐具给她。贺兰还很热络的邀她坐在他边上,时时拨些他上等的玉粒金莼给她添菜,闹得她被人笑了好久。这会子再看主座儿,空着的,说不清的有种不祥的预感。司膳们铺排好了饭食,无为殿内渐次热闹起来。大多数人是连轴转,进了门槛里,同僚们默然对望,皆无可奈何的发蔫。独孤少监让人把帘子放下来,发话叫众人落座,又道,“晌午吃了回去寻地方睡觉,差事要办,命也得留着。别回头书还没封套,一个个都躺下了。”听了这话大家才有些力气,都抱怨着每到样书过了审,接下来就忙得昏天黑地。几个楷字摇头,“咱们兰台算得是皇城里最劳碌的衙门了,哪天不是忙得像牲口似的”有人接口,“别嘟囔了,谁叫你没有个正三品上阶的老子十年寒窗下来,不上兰台就得外放。做个不痛不痒的九品,你当日子好过么”喝茶汤的吸溜声渐起,间或有一两声应道,“也是,在京畿总比在外埠做县尉好。”顿了顿问,“监史今儿还没来么这是第几天了以往没有过这么久不露面的惯例呀”“我昨天回府,路过秀春坊看见他了。同他打招呼,他骑在马上也不理人,唰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后面就没人接话了,妄议上峰总归不太好。贺兰为人不羁惯了,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没什么可供人议论的。无非荒唐发作了,不知道又上哪儿找乐子去了。一顿饭不痛不痒的吃完,席间独孤少监和另一位姓马的少监并没有开口。都是做大学问的人,要比寻常人更沉得住气。太史令不在,他们的本分就是挑起兰台,使之正常运转。贺兰不问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在不在都一样。习惯成自然后,私话也懒得计较了。独孤少监累得厉害,两个眼睛满是血丝,又有迎风流泪的毛病,边掖着巾栉边对布暖道,“过会子叫人往配殿后面的屋子里搬东西,监史早知会我给你另排下处,这阵忙,转脚就忘了。委屈你在阁楼里住了二十来天,那里怪热的,对不住了。”布暖笑道,“少监客气,没什么委屈的。来了兰台这段时候已经承蒙照顾了,再挑眼岂不不识抬举。”独孤少监是个谦和的人,点着头道,“客套话也别说了,你先回去好好歇个午觉。要紧东西归置在一处,等歇了起来我再打发人过去。”布暖欠身道谢,等人走远了方回阁楼去。收拾不收拾的也放在度外了,眼下只图休息。累透了困透了,沾床就着。这一觉睡得好,以前白天嫌天太亮睡不着,如今没这娇贵小姐脾气了,别说日头高,就是露天把她搁在外头,她也照睡不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醒的时候已经到了申正。太阳偏西了,斜照进屋里,照在青石砖上。朵朵地莲凸显出轮廓,冉冉的从尘埃里绽放出来。她睁开眼,案后坐了个人,穿着国公的公服,腰上配金玉蹀躞带,正蘸了墨奋笔疾书。她撑起身咕哝,“来了多久了悄没声的看人睡觉是怎么的”他手上着紧,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边写边道,“谁要看你睡觉,无非是个丑样子我替你抄书,你不谢我,还来编派我”周国公为人轻浮,写字的时候却有模有样。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沉稳安和。坐在半开的槛窗下,帽后的绶带低垂,被风一吹悠悠的飘荡起来,真像个克勤克俭的文弱书生。布暖歪在榻围子上回了回神,睡得久了头晕,她扶额挪过去看他,虽感激他帮忙,嘴上却不饶人,嗤道,“你别抄坏了,回头还得连累我。”贺兰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漂亮,密密的蝇头小楷既工整又流丽。她在边上啧啧的叹,“你做官九成不用参加会试吧,这手好字白白浪费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嘛”“贫嘴”他一卷写完,搁下笔甩了甩腕子,“还不给我倒茶来喝,要渴死我么”布暖对他的臭德行表示鄙夷,不过还算卖他面子,拎了茶吊子给他杯子续水。看他一脸松泛,又小心翼翼的问他,“监史,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他媚眼如丝,散漫的撑着下颚道,“你这样关心我你说咱们朝夕相对的,你不会爱上我吧既这么,别叫我监史,多见外叫我常住或者敏之,都成。”他这种人面上热闹,其实骨子里最不自信。别看他平时口无遮拦,真正面对要紧的人,反倒又无语凝噎了。她同他处了一段时候,不说了解他,对他色厉内荏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她狠狠白了他一眼,“天热,你热昏了头么”他端着杯子哂笑,“知道你瞧不上我,你眼里这会子除了沈容与还有谁日后成了事别忘了我这大媒”“胡说八道”她红着脸啐,“你正经些会死么”他换了个表情,“那我就正经些和你说个事,你听了一定高兴。”仿佛从他嘴里出来的,无外乎是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料着他又要打趣她,便吃吃哎哎道,“是什么事”他乜斜她,“姑娘家整天想什么我还没说你就脸红,可见你不害臊”她越发不自在,“我哪里脸红了是你眼睛出了毛病”“就会犟嘴”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拨拨案头的卷宗,“过阵子辇下岁时记往洛阳运,我要押车随行的。你若是对我客气一些,届时我可以带你同往。还可以抽些时间,让你回家去探望二位大人。”布暖闻言狂喜,“你说的是真的监史”她红了眼眶,天晓得她有多想阿爷阿娘来了长安二月余,和洛阳只有书信往来。阿娘知道她进了宫,定是把心都操碎了。她抽噎起来,“多谢你,你真是活菩萨”贺兰摇手不迭,“你别哭天抹泪的,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够格做菩萨”他叉着腰别过脸,“我看见眼泪就头晕,你赶紧擦干了啊。”他虽不耐烦,她却是极高兴的,忙转到案后去润笔。贺兰探身问,“你急吼吼做什么”她手上分纸,笑着说,“我要抄得快些,早点完成了,好早点回洛阳瞧我爷娘。”他倚在案边道,“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里再快,别人那里拖着,还是不中用。稳当些好,别劳累出病来。”他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这模样和敏月真像一样的急性子,脸上藏不住事。”她还是头回听他提起贺兰敏月,贺兰家和李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仔细说起来是一团乱麻。她怕他多心,尽量不显出好奇来,垂着眼随意道,“你说的是魏国夫人”他半天才嗯了声,他的家族不光彩,虽显赫一时,但真正看得起他们的寥寥无几。母亲和妹妹被姨父宠幸,任何男人都会觉得羞耻。他想起那个听话的妹妹,其实她是无辜的。他只恨母亲,为了荣华富贵带她进出宫掖,向那个好色无能的男人举荐她。母女共事一主,挣来个国夫人的封号,又怎么样如今千恩万宠,到了必须取舍的时候,照旧要做权力的殉葬品。他幽幽长叹,“暖儿,我日后一定没有好下场,你信不信”她惶然抬起头来,“怎么说这话你是天后的外甥,娘家人是最亲的,天塌下来,有天后护着你的。”他自嘲一笑,“你不知道么,从高处跌落,分量要比本身重很多倍。惊人的重量,足够我粉身碎骨了。至于天后你说儿子和外甥谁更要紧何况古来当权者都是孤家寡人,亲情若是毫无用处,同样也弃如敝履。”他的语气哀戚,大概是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还是他和太子的事穿帮了,叫天后知道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道,“你好好的,不去行差踏错,别人抓不着你的把柄,又能拿你怎么样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背着手来回缓缓的踱,隔了会儿又问,“我这几天都没遇着你,你和沈将军有眉目了吗”她扭捏着垂下头,那算是有眉目了吗也许吧舅舅对她是有感情的,他们面对面时,起码他把她当做女人看待。他再也不能扮演威严的舅父角色了,这点倒可以看作那次战役最辉煌的一笔。第九十七章逐云辇下岁时记的副本终于完成了,这对于兰台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后蹬时分在院子里铺了十丈见方的竹席,因为两套成册数目庞大,所以裱贴、装帧、护封、压印都在露天进行。廊下挑起了华灯,掖着袍角的匠人往来如梭。贺兰发了话,子时前要全部装车。文本处官吏得了令,一气儿全投身进去。读书人们边忙边调笑上两句酸话,吆喝声四起,热闹得像外头集市。布暖是姑娘,粗活不用她干,就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困扎封蜡。贺兰摇着扇子朝天上看,西边日头刚落下去,东边月亮倒升了三尺高了。他回身对布暖道,“明儿天亮就上路,你可要往北衙同你舅舅说一声”布暖迟疑着,“时候不早了,过会子就宵禁。还要横穿禁苑,少不得盘查问话,一来二去的,怕来不及。”贺兰想了想,“拿了我的令牌去也没什么,不过那群内侍尚宫有些麻烦。也罢,明日发车前我送你过去。从围城外绕到重玄门,反而比走内城方便。”她笑了笑,“那就谢谢监史了。”贺兰沾沾自喜,“有我这样的上峰是不错的,同你舅舅说,让他别老打主意要把你调到凤阁去。和那帮老学究在一处,天天绷个脸,有什么趣儿”他索性没皮没脸的样子,旁边的人也不会把他们的关系猜得如何不堪。加上她是镇军大将军府里出来的,尚且有避忌,倒没传出什么荤话来。布暖不兜搭他,接过仆役送来的印泥道,“监史累了就上殿内歇息吧我闲着也是闲着,帮帮大伙的忙去。”前半夜累得是够呛,不过进展比预想的快。亥初正副本都归了册子,满满装了四辆板车,停在含光门上,只等天亮套缰出发。布暖回屋后没怎么睡好,要回东都去了,心里反而五味杂陈起来。离家将近三个月,其实论时候不算长,可是发生了一些事,心境像是老了十岁似的。她有好多话要和母亲说,只是这点不光鲜的心思怎么开口呢辗转反侧在榻上烙了半夜的饼,直到更鼓敲了四更才迷瞪了一会儿。睡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开市鼓徐徐响起来,缠绵回旋在龙首塬上空。她洗漱了开门,兰台几个内官在园子里洒水扫地,见她出来,停身笑道,“司簿起身了监史来瞧了两回,说等司簿准备妥当就上正殿去,车队过会子就动身。”她点点头,半个月前换了住处,贺兰开始自觉守规矩了。阁楼虽照样畅通无阻,她的闺房是决计不会踏足的,这点让她很满意。她踅身进屋里拿幕篱,到了正殿上,贺兰和两个少监正托着帐簿子对记档。看见她来了,把手里东西一撂,拍拍腿道,“都备好了么那走吧”一行人往门上去,马车早已整装待发,押车的兵卒上来叉手行礼,“请太史令检点。”贺兰煞有介事的饶车转了几圈,撼撼笼头,扯扯油布。然后跳上高辇,颇威武的挥了挥手,声势如虹的发令,“开跋”车队在丹凤门大街上拐了个弯直奔重玄门,布暖扒着车围子探看,绵绵宫墙看不见头。真要徒步走,从皇城到北衙,大约得走半个时辰吧贺兰揭开雕花象牙管,拿日菣草拨弄他的铁头将军,斗得那蛐蛐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他笃悠悠道,“你舅舅看见咱们俩同车,大约杀了我的心都有了”布暖愣了愣,“那你把车停远些,我自己进衙门里去。”贺兰横了她一眼,“他说爱你没有”布暖老脸一红,“哪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