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的酒,舌尖上翻滚,便会齿颊留香。她笑吟吟的,上瘾了似的,“容与”容与想这丫头八成是在说梦话,醒着时哪里容得这样放肆,敢对他直呼其名。不过她的嗓音糯软,喊他的名字,就有股难以言说的脉脉的柔情流转。没有棱角,但直指人心。他才从睦州回来,满身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清洗。走到烟波楼前正看见她在卷棚下,悠然仰着,和他的身心俱疲不同,她脸上透出的,是种让人望尘莫及的坦然。他忽然感到突兀的强烈的对此,他在睦州时虽忙,闲暇尚能想起那日她在廊庑下极力克制的神情。他走得匆忙,原本想知会她的,没能腾出空来。离开长安几日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料她还生闷气,等他回来了也不见得会有好脸子。她在练习叫他的名字,是不是说明她也牵挂他他思忖着,又悚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里。各处伺候的人多,他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来看她,似乎不合情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认同布家乳娘的说法。他也无奈,心中无一物的时候是坦荡的,只有落了尘埃,才会下意识的想要遮挡。他轻轻退后,下台基的时候脚步急切。这个时候碰个正着,场面比较难控制。他拿捏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处理,究竟是该冲她笑,还是应该板起脸,狠狠把她训斥一顿。第五十章苦麄玉炉收衣服路过卷棚的时候咦了一声,“睡在这里干什么熏得尽蚊子,熏不尽蠓虫。仔细过会子咬得满身毒包儿”布暖手臂往后撑了坐起来,“没睡,打会儿盹。”“那不回房里去么,眼见着天黑了”玉炉来携她,“快些起来吧,入了夜高台上风大,没的着了凉。秀那里嘱咐伙房炖鸡汤,加了高句丽的参,说要给你补身子的。”布暖扶额呻吟,“怎么又要吃参,补多了鼻衄厉害。”玉炉说,“不会,高句丽的参同我们的老参不一样,人家的参性凉,不上火。是六公子睦州道上得来的孝敬,统共六枝,四枝给了老夫人,两只拿油纸包了差汀洲送来的,还叫别声张呢”这么说舅舅已经回来了布暖听了回过神来,忙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馆的窗口果然掌了灯,岸上婢女正吹了火折子,把水廊上悬的小灯笼一盏一盏点燃。她扭身问,“六公子什么时候回府的我怎么不知道”玉炉瞠目道,“先头六公子不是来瞧你了么,你竟不知道哎呀,你这倒头睡的功夫果然练到家了,婢子除了佩服,也没别的话可说了。”她喃喃着,“他来过了哦,想是迷瞪了会子,倒没察觉。”“我料着你是忒累了,绷架前一坐大半日,真睡着了也没什么。”玉炉开解她一番,又兀自在那里嘀咕,“等你高陵吃了酒回来,秀说要和老夫人讨个恩典,咱们楼里自己开火仓,吃什么随意,就不用大厨房里送来了。要加个什么菜,打从十几双眼睛下头过,虽没什么酸话出来,自己也觉着硌应。”布暖心不在焉的应了,有一阵兴起想去见见他的念头。他窗台上的灯似乎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她像只飞蛾,如果有翅膀,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但是不能够。她转而偃旗息鼓,从宋家找上门来那天起,她就暗下了决心。舅舅再好到底是男人,男人的世界她不了解。不要带着好奇心想要靠近,靠得太近容易被灼伤。并且他是属于别人的,她多看一眼都像是窃取,是觊觎,是贪婪,是垂涎总之不堪到极点。她不能让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就算无依无傍,仍要有一身铮铮傲骨。她决然转身,她何时何地都是通透的,只是不敢去细想。那是朵炫目的花,在那里就在那里吧不要去触碰它,稍有不慎,便会凋零。她曾听母亲解过佛学,记得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虽然她心里充盈得满满的,但有些话不可说,一旦失了口,连最孱弱的一丝牵绊都会断掉。她应该像刚来长安的时候那样,对舅舅没来由的惧怕,对他如敬神明,这种心态才是正常的。即便是依赖,也要有分寸。她吁口气,挽着画帛直走进楼里。秀和香侬正在捣鼓新做的衣裳,比款式,论花样,计较了半晌,方定下件藕合色勾金缠丝纹襕裙。然后就是一应的头面、配饰,连鞋都是斟酌了许久的。秀说要富贵典雅的,于是选了镶米珠的高头重台履。布暖给折腾得久了,懒散得扶不起来。往席垫上一瘫,抱头道,“我就是去吃个喜酒,又不是我成亲,打扮得那么好看做什么”布暖一向是掌上珠,从前有气喘的病根儿,养在深闺里不常和外头有接触。生的又是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她这年纪的,换了别人家的小姐,嘴上不说,肚子里门儿清的。大唐民风如此,最最爱凑热闹。但凡有喜事,主家亲戚朋友自不在话下,就是不相干的,半道上还要设路障讨喜钱,几乎全城的青年才俊通通倾巢出动。这样的场合里,姑娘后生精心妆点好,相看相看,或说上几句话,打听好了哪门哪户,转天就能成就姻缘。这是八辈子遇不上的好机会姑娘走出去,不用戴幕篱,呼奴引婢,跟着家里长辈见人。叫人家爷娘瞧上了,有的当即就和女家说亲,要把亲事定下来的。叶家是官宦人家,来往亲朋横竖非富即贵。不管怎么样,多条出路总是好的。那日争奇斗艳的姑娘多了,不考究,便失了出头的锋芒,谁能注意到你呢秀闷头收拾细软,一样一样把钗环拿出来比,边道,“我指着你引个好姑爷回来呢凭着你的人才样貌,再加上上将军的名声威望,多少名门大族的郎君上赶着凑趣儿你自己留些意,倘或有合眼缘的,记下了告诉老夫人,求她给你做主。”布暖知道乳娘少不得扯到这上头来,便敷衍着应了,问,“乳娘去不去”秀只是笑,“这样场合姑娘得带小丫头,都知道要郎君了还拖着乳娘,说出去没的给人笑话我留下看家,也过两天消停日子。你领着玉炉和香侬去,叫她们帮着瞧瞧。姻缘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若是错过了,也许一辈子都寻不回来了。”秀说的时候脸上总有淡淡的哀愁,布暖仰头看她,“乳娘,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叫你一生忘不了的人”秀沉吟起来,视线像是穿透了重重高墙,出了会子神,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那么久的事了,都忘了。”女孩子们对这个有着无比的好奇和热情,玉炉狗皮膏药似的粘过去,不停的摇着撼着,“秀,奶爹不是最让你心动的人,是不是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同我们说说吧”秀给她缠得受不住,便在矮几边上跽坐下来。看看眼前几张鲜活的年轻的脸,她笑了笑,“人这一辈子,很多事都是不完满的。或者是有了残缺,才更显得历久弥新。我的那段情,也许都不能算作情,只有自己知道罢了。我入布府前一直在洛阳乡下的村子里,那里是一村一姓,家家户户都有关联。有一天搬来了一户外姓人,他家有个儿子,生了双巧手,做的木匠活四里八乡有名气的。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和他经常照面,但从不说话。我那时候年纪小,见了他连头都不敢抬。到如今,单记得有个春天的傍晚,我在屋后的桃树下站着,他正巧路过那里,笑着冲我点了点头。”秀的话顿住了,久久不再言声。她坐在那儿,眼里有惆怅和惘然。玉炉不依不饶的追问,“后来呢”“后来”她低下头掸了掸襕裙,“后来我许给了高家,他也有人说媒,娶了村头的一个姑娘。男婚女嫁,从此再没见过面。”众人惋惜不已,“本来也许能有好结局,为什么不说呢白错过了好姻缘,可惜了儿的。”布暖问,“乳娘,你后悔么如果那时候勇敢一些,现在可能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生。”秀仍旧是笑,嘴角向一边歪了歪,“后悔什么是你的,终究跑不掉。不是你的,即便曾经近在咫尺,还是会从指缝里溜走。像水,拿手掬,终归掬不住。”上了些年纪的人,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转瞬就淡忘了,有些却深深刻在脑子里。能够记住的,大多带了些遗憾。人总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越是记忆犹新。香侬托腮长叹,“这没头没尾的,听得人难受。明明常遇见,为什么不搭个话呢和心仪的人过日子,方不枉此生啊”“这个可说不准。”秀换了个泰然的神情,调侃道,“三十年前一枝花儿似的模样,三十年后怎么样呢头也秃了,背也弯了,站在那里攮个肚子,像是身怀六甲,这样的瞧着也未必好。”众人笑着附和,附和过了,心里到底觉得遗憾。一起老迈,一起鹤发鸡皮,其实也是福气。秀看她们一个个蔫头搭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解嘲道,“成了,我一把年纪,还和你们这些孩子说这些个,倒成了为老不尊。快别琢磨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事事称意。寻常人,谁没有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话又叫人发笑,玉炉掩嘴道,“瞧瞧,府里待久了,诗经也能糊弄两句了,这就是好处。要是嫁了小木匠,大概只知道锅碗瓢盆,整日里围着灶台转。”秀自己也认同,“这话是在理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倘或不是嫁了她奶爹,这辈子该当是个农妇,种地纺纱,不出村子一步。”言罢谓然长叹,“可也保不定男人和闺女不会那么短命,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说起这个的确叫人唏嘘,秀的人生,悲剧占据了大半部分。她嫁的男人是布家的家生子,原先管着布府外头几处产业,相当于外管家的职务。为人也挺好,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没和谁红过脸。这样的好人却不长命事实证明男人遇到打击,承受能力甚至不及女人。秀的女儿生来有不足,养到十三岁上就夭折了,自此之后奶爹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后来赶上庄子里收租,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大病卧床便没能再起来。拖了大半年,怎么吃药都不顶用,一日瘦似一日,到底是撒手去了。死了的人超脱了,活着的人是最可怜的。秀没了丈夫,没了女儿,如今只剩孤零零一个人。她触到了痛处,忍不住潸然泪下。布暖倾前身子去揽她,“乳娘别哭,你还有我。我和奶姐姐是一样的,日后我听你的话,孝敬你。”秀哽了一阵掖掉眼泪,因道,“正是,我要不是瞧着你,还活着做什么只要你好,我别的什么都不稀图。眼下要紧的就是婚事,这会子大好年华不着急,岁数转眼就大了,到时候再要挑好的可难。”布暖怕驳了她会惹她更难过,唯有点头称是,“乳娘放心,儿都记住了。这趟到叶家吃席,定然要睁大了眼睛瞧。但凡有合适的,就让她们去扫听,回来再告诉你。”秀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只管呲达我,打量我听不出来么要你们去扫听老夫人在那儿,你留神在边上陪侍着就成。”第五十一章欲语五月二十二是叶蔚兮大婚的正日子,娘家亲戚要提前一天到贺。蔺氏是个急性子,才过四更就打发人来传话,叫大小姐早早起来,早些收拾了,坊门一开好上路。布暖离了胡床,刚下地的时候有些懵,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站在那里傻愣愣的发呆。屋里人开始忙活了,端了青盐来伺候她漱口,绞好热巾栉给她净脸。然后描眉画目,盘发插步摇。前一天备下的东西往她身上一通狠堆,再推到镜前让她自照,花团锦簇,倒别有一番韵味。她一头扶鬓,一头嘀咕,“舅舅大约是老了,眼神不济了明明我打扮起来很好看,他偏说不好。胭脂不好、衣裳不好,什么都不好。”众人笑她,“又在那里顾影自怜,也不怕酸倒别人的牙”香侬来给她抿碎发,“妆也分好几种,上回那些嬷嬷本事不好,糊墙似的,左一层右一层,我瞧着都惊出一头汗来,难怪六公子要说。”她又笑,“我今儿是按着六公子的意思给你打扮的。他不是觉得石榴娇不称你,要嫩吴香方好么才刚试了试,果然还是六公子有见地以往总觉得嫩吴香颜色太淡,如今一试,淡虽淡,却有那些浓晕没有的别致。”布暖盯着颊上看了半晌,发现这晕品的确是不赖。然后开始腹诽,男人家,对胭脂水粉那么了解做什么要练成这样毒辣的眼光,不知是瞧过多少女人去了她泄愤式的哼了一声,“哪里别致一点都不别致香侬,还给我擦石榴娇”玉炉捧着袜子来,边给她套上,边仰头看,“这就很好,比那天对付宋家强多了石榴娇太过凌厉,更适合丰腴的美人。你还是安生些,用浅淡的颜色就尽够了。”布暖还是很不屈,撅着嘴打量许久。不可否认,这种平和的颜色比大来大去的狂狷更适合她。有一点惨戚,却又有种耽于逸乐的松散。就像烟囱口的月亮,迷晃晃,触手可及。她扭了一下身子,抖了抖臂弯里的画帛,装模作样纳了个万福。啧,她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哟,镜子里的美人是谁哟瞧这通身的气派半臂掩映里朦胧透出玉条脱的轮廓,她撩起薄薄的布料打量,得意的认为,自己扮上了不说倾国,倾个城还是可以的嘛众人哧哧的笑,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强自做出威严来,挑着眉梢道,“笑什么我的团扇呢”槛外的婢女探身进来通传,“六公子在抄手游廊里,问娘子扮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这就过门上去吧”布暖手上一顿,回头看看玉炉和香侬,那两个人整衣衫,捋头发,一乎儿就收拾停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