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往睦州去”她直起身子,大大的忧心起来,“是平叛么为那女皇帝的事”“什么女皇帝不过是个会些妖术的道姑。”他此去倒并不是为这桩事,如此小规模的起义,一个州府就能镇压下来。他是往那里巡营,朝廷要抽调两个折冲府戍边,少不得和那里驻扎的将军交接。不过瞧她发急的样儿,他又生出点逗弄的心情来。话说得含含糊糊,像接赋,只接了上半阙,下半阙有意顿住。她反反复复思量,到底“会法术”是个什么样的定义,是不是如同画本上讲的狐狸精一样,会撒豆成兵,会迷人心魄她莫名觉得可怕,惶惶望着他,“一定要去的么”他颔首,“一定要去,这是陛下的旨意。”她哦了声,顿了顿问,“那蓝笙呢他会和你一道去吗”他低头摆弄桌上的寿山石镇纸,“蓝笙是左威卫府的人,自有他的公差要办,怎么能时时同我在一起呢”那怎么办她哑然怔在那里,才发现大将军的名号听来威武,实际上要担负很多危险。“你又不会捉妖,干什么偏叫你去”她嘟嘟囔囔的绞着手指头,“你才刚还说要去叶府观礼的”“是啊。”他漫不经心去提起笔来,一面在公文上勾勾画画,一面应道,“反正你不去,我在那里呆着也无趣,便在睦州逗留两日,等过了日子再回来不迟。”布暖转过弯来,笑道,“舅舅真是的,非让我去就说嘛,弄了这些弯弯绕,可把我吓了一跳。”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想着你到外头去,多接触些人是有好处的。你还记不记得幽州的表姨母她女儿上年才殁了的,我昨日修书给她,把你如今境况同她说了。她夫家不在朝野为官,认识的人也不多,你就顶她女儿的名,这样一来,往后选婿也不必顾虑什么了。”她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匿,别过脸道是,心里只觉难受。他终究和所有人一样,操心她的婚嫁,唯恐她将来没有着落,要在沈府蹉跎一辈子。她不再说话,容与暗忖着是不是自己过于急进,又叫她误解了。一时两下里都缄默着,半晌她才道,“舅舅,其实自打夏景淳过世起我就想过,这世上有好多人即便相爱也没法子在一起。我将来能不能嫁人都不打紧,我同母亲说过,当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绞头发做姑子去。把这辈子的姻缘攒起来,留到下辈子再用。”他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哀伤,他说,“你这孩子”她屈起手臂伏在凭几上,他的侧影孤单单的,目光低垂着,那神气似乎有种温柔的怜惜。她苦笑,心平气和的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主张,但如果哪天必须出阁,只要舅舅吩咐,就是让我去做人家的妾,我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他手上一顿,不由带了些恼怒,轰然拍了下桌子,“你混说什么”她吓得激灵了下,怔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若有所失的低语,“我说的是真心话,我都听你的,你叫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恍然进了个死胡同,步子越走越沉重。先前分明好好的,就想轻轻松松一起吃饭,他再喜静,总有寂寞的时候,只要她在这里,就能缓解他心里的疲乏,不想渐渐偏离了正轨,倒叫人措手不及。“罢了。”他摆了摆手,“你不乐意听,我再不说那些了,成不成”她撇了撇嘴,“以后也别拍桌子了,会吓着我的。”她皮皮的笑,他无可奈何。她是个多变的性子,要顺着捋才行,万一哪里不慎就要惹她炸毛的。她既然抵牾,那么亲事还是过阵子再提吧她才十五,还小,还能留个一两年。草率打发出去了,倘或遇人不淑还不如不嫁,便是养在闺里一世,只要她愿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岸上送午饭来,照旧是两个伙房仆妇抬着,布置好吃食一径退回岸上去,估摸着主子用好了再上湖心收拾。他起身给她舀粥,一样一样铺排好。她僧侣似的盘腿坐着,倒没觉得半点不自在,只咧着嘴暗度,舅舅舞刀弄枪的手,干这些女人家干的鸡零狗碎的活,照旧也有模有样。她喝口米汤,啧啧的惊叹,舅舅的十指真好看,细长细长的,一点也不像武将的手。他是真人不露相,不穿明光甲,单穿着襕袍在那里站着,谁能猜到面容如此姣好的美人是个大将军“你又在琢磨什么”他端着青花碗,深邃的眼眸从碗沿上方斜射过来。她红了脸,没法回答,说什么说舅舅,我觉得你真漂亮他一定会被呛到,说不定还会把碗扣到她头上。“没什么。”她支支吾吾的应,三下两下把粥喝尽了,把空碗递过去,“还要呢。”盛粥汤的盖盅就在她边上,她却存心撒娇刁难他。他好性儿的搁下筷子去接她的碗,宠溺的眼神俨然就是个慈父,仿佛孩子爱吃是好事,吃得越多他越欢喜。布暖起先还带着欣赏,到后来颇觉不是滋味起来。他以后一定是个好父亲,也许还是个好相公。看看他手脚麻利的样儿,和知闲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照顾她的么第三十七章探著人啊,很多时候要为自己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负责任。蓝将军很郁闷,郡主千岁今日突然大驾光临左威卫府,此时在将军座上端坐着,高贵的腰杆子笔直的绷着,瞥一眼他,脸色不太好,嘴角有些扭曲。他讨好的捧上茶汤,“母亲请用茶。天这样热,母亲有什么示下只管差人传话,怎么敢劳动母亲亲自来呢这一路风吹日晒的,可心疼死儿子了”阳城郡主哼了一声,“少给我灌迷魂汤朝廷休沐,连二圣都上骊山散心去了,你有多少军务,一连三四天,竟忙得连家都不回我再不来,恐怕连你长的什么样儿都忘记了。”原来是阿娘想儿子了蓝笙搓着手涎脸笑,“是我的不是,因着上月有不少公文积下来,正好趁着休沐把手头上的活都办完。下头人等了有阵子了,再拖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说得这样好听”阳城郡主恼火道,“你端午那日说的话还记不记得”蓝笙挠挠头皮,心里自然是透亮的,少不得是那天他大庭广众下说和布暖订了亲的事。流言传播有着无比惊人的速度,郡主憋到今天才来问,已经是破天荒的了。但他不能那么痛快的承认他继续装傻,“我一天说的话可多,母亲指的哪一句”他做势想了想,“是姑父做寿的事我答应了要去必定会去,母亲何苦为这个专程跑一趟”阳城郡主瞪他,“你打量你打个马虎眼就能瞒过我去你是我一尺三寸捧大的,就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是看得透透的你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说你和六郎家的外甥女订了亲,有没有这样的事”蓝笙翻着白眼看屋顶青灰色的瓦楞,“是哪个狗才散布的谣言我说过这话”阳城郡主痛心疾首,“我当真白养了你,你就糊弄你亲娘吧外头都传遍了,我还蒙在鼓里。前日托人保媒,人家竟问我,云麾将军年下不是要娶亲了么,怎么还要说媒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当我和你阿爷都死了吗学起人家私订终身来”蓝笙被母亲一通斥责弄得张口结舌,来回思量了半晌,把他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也不难,只怕母亲知道了要讨后话。还不知道暖儿的意思,贸贸然妄动,惹得她反感了更不好解决。“母亲别急,听我说。”他舔了舔嘴唇,“那天是形势所迫,六郎不在跟前,贺兰敏之又虎视眈眈,我也没及细想,脱口而出的,当什么真呢”阳城郡主冷笑,“是吗人家贺兰也未迎娶,他属意于她也无可厚非,你急个什么劲儿”蓝笙梗起了脖子,“贺兰名声臭不可闻,哪个女孩到他手上能有好结局暖儿是六郎的外甥女,我不能坐视不理。”母子俩开始斗智斗勇,“贺兰名声不好是真话,可焉知他就没有浪子回头的一天或者他遇见了那个暖儿,卤水点豆腐,一气儿就成了正经人也未可知。”蓝笙对天干笑,“他能浪子回头,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阳城郡主不爱听他那些污糟的话,摆着弥勒佛一样的手道,“罢罢,我可不愿看见我儿子的脑袋成了蹴鞠我只问你,初五宫里赏的东西哪儿去了你别说扔了,说了我也不信。”蓝笙左顾右盼着,心里琢磨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看看郡主千岁,满脸的得意,大约在想,孙猴子神通再大也翻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她动动小姆哥,蓝将军就是她的手下败将。蓝笙支唔了一阵道,“扔是没扔,我忘了放在哪里了,回头找着了再回母亲的话。”阳城郡主拿帕子掖鼻子,腕子上戴个满绿的镯子,水头极长的。她举起手来,一环碧波向上滑动,镶在了象牙一样的小臂上。“这镯子不赖,才得的”蓝笙哪时哪刻都是有闲情的,他靠过去看,觉得这东西要是戴在暖的胳膊上,八成会更好看。郡主前臂勒得发胀,低头把翡翠镯子捋得松动了,缓缓道,“这是蓝家祖传的东西,往年都不戴的,箱子里压得久了怕失了灵性,还是要放在身上养着。你快些讨媳妇儿,这宝贝是要一辈辈传下去的,要不是你不上心,养这玉的何至于是我”他老实了,诺诺称是,“儿子记住了。”郡主险些给他绕远了,她今天就是奔着沈家外甥女来的,说什么镯子她正了正脸色,“我问你,你说的暖儿是谁家千金姓什么哪里人氏”蓝笙呆滞道,“母亲问这个做什么”“做什么”阳城郡主没好气的斥,“你说做什么我不管你那是不是句玩笑话,大男人家,既然公然说出口就要负责对你自己,也对人家姑娘负责你瞧瞧,”郡主右手的手背在左手手心里敲得啪啪响,“如今谁还给你说亲你都放话出去了,全长安谁不知道你年下迎娶新娘子你这么的耽搁怎么得了你想叫我死不瞑目么等我躺在棺材里,连个戴孝的孙子都没有吗啊”蓝笙被他母亲的一声“啊”生生吓了一跳,搬着手指头算算,母亲才四十出头,离死且远着呢他说,“阿娘,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你想得也忒长远了些。”郡主很想啐他,碍着这是他的衙门,边上还有丫头兵卒们,不好太不给他面子。按捺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顺着气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人家姑娘的身家你打探清楚了没有”蓝笙取了把蒲扇,别转过手刮喇刮喇煽着脊背,边道,“她是沈家外甥女,还要打探什么”“你也知道是沈家外甥女,不是沈家亲孙女哪有结亲不问出处的”阳城郡主训了儿子半天口干舌燥,呷口茶,军中的茶汤又苦又涩,她慌忙搁下了,心道儿子可怜,就喝这样的劣等茶叶,过会儿打发人送点上好的来。蓝笙半张着嘴一副傻样子,“结什么亲阿娘,八字没一撇的,别唬着人家小姐。”阳城郡主不以为然,“我若是和你一样糊涂,这辈子甭想见媳妇进家门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的赏赐你都给了人家,还装什么你素来比猴儿还精,能平白在盐角坊说那番话我坐在家里万事不问,沈家老夫人定然也是这样的。你毁了人家姑娘名声,甩手就不管了看他家老夫人知道了能不能饶了你”他窒了窒,这话有理,可要是由着母亲去办,只怕弄巧成拙。他挨过去,讨好的给郡主打扇子,“我有我的想头,我不瞒母亲,对她的确是动了心思的,她是个好姑娘,母亲见着了一定也喜欢她。就因着她特别,我没得她准许不敢造次,母亲好歹等等,过阵子再提不迟。”这下阳城郡主真感到稀奇了,蓝笙长这么大,胡天胡地常是瞧上什么不管死活的,如今能有这番话出来,当真是感人肺腑,令人唏嘘。“也好。”郡主乜着他,“你自己长进些,别三天新鲜,转手就撂了。这是姻缘,天大的事你瞧容与都订了亲,只等完婚了,你再这么无关痛痒下去,我和你阿爷要被你活活气死了。”“是是是。”蓝笙躬身下去作揖,“殿下保重凤体,适才训诫的话,儿子到咽气也记在心上。”“别和我打哈哈”郡主伸手拧他耳朵,才碰了一下,发现地方不对,又把手收回来,清了清嗓子看看外面的天,“咦,今儿云厚,也没前两天那么热,我好久没上都督府去了,会一会沈老夫人也使得。”这是要去相人啊蓝笙惊出一身汗来,忙拦住了道,“母亲母亲阿娘,暖儿还管我叫蓝家舅舅呢,你这会子去不合适”郡主被他弄了个倒噎气,“你真够没出息的,我都替你臊谁不好,偏瞧上沈六郎的外甥女,往后这辈分可怎么论”他嘿嘿的笑,“该怎么论就怎么论,我都不臊你臊什么”郡主扶着额角,像是要晕倒了似的。联想起家里那个老学究见到沈容与喊亲家的样子,恍然觉得天要塌了。她凄怆的呻吟,“我头疼”蓝笙立马神气活现的招边上侍立的婢女,“春娇,还不给殿下按穴位”阳城郡主不搭理他,“我还是要过去替你把把关,姑娘真是个讨人喜欢的才行。”蓝笙拖住了郡主只是笑,“母亲,你这么直剌剌去,叫人家老夫人怎么说呢过半个月叶蔚兮成亲,届时沈夫人必定会带着暖儿一道去,横竖宴上能见着,这会子巴巴儿跑了去倒显得突兀。还是稍安勿躁,人堆里照个面,打个招呼就能瞧出大概来。人多了随意,大家都自在,姑娘家脸皮薄,不像我似的,您好歹给我日后见她留点余地成不成”阳城郡主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我瞧你将来必定是要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