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的药。这几天好生歇息,天突然热了肝火旺,兴许入了三伏反倒好了。”他慢慢下了台阶,那个挑灯的婢女前头见他们有这等亲狎举动,识趣的停在远处再不过来。他看看夜色,新月虽淡,渺茫还能照得清路。这当口只想快些离开,便不等那风灯了,兀自提了袍子一角迈过了碧洗台的门槛。起先几步走得还算沉稳,他自己也满意,文雅的作派,上等的情调,他向来玩弄得驾轻就熟。可一旦出了她的视线,他渐渐不受控制。步伐快起来,越走越急,恨不得一脚踏到醉襟湖畔。第三十二章疾雨初六天色不大好,昨夜还是长安一片月,今早起来就已阴霾沉厚。紫薇的一树花叶在风里飘摇,穹隆那头传来滚滚的雷声,乳娘说今年立夏到现在没下过雨,今天的声势必定是极大的。布暖匆匆打扮妥当了唤玉炉送油纸伞来,她还记挂着要给老夫人请安。算算时候舅舅应当也过去了,这两天二圣不在长安,说是游了骊山要往东都去,带走了一干文臣,留下几位上将军驻守京畿。容与这趟休沐千载难逢,可能要持续好几天,至于在不在家里停顿,就要瞧他自己的意思了。她隐隐急切,头顶上雷声震天,她倒顾不上害怕了,打了伞便下月台,沿着廊庑朝园子里去。香侬气喘吁吁在后面喊,“走慢些,仔细脚下,摔着了可不是玩的”布暖一味催促,“还不快些等着淋雨你是吴月娘么裹了小脚的”香侬打趣道,“我要是吴月娘就妙了,叫你背着我走”“好丫头,你要反了”布暖回身扑过来,“先叫你背背我”两个女孩打打闹闹到了抱松亭前,再要往紫荆夹道上去,一道闪劈下来,划亮了大半个长安城。等不及布暖和香侬抖成团,天上的雨就跟泼下来似的,那排山倒海的架势真个儿吓死人。伞是撑不住的,只好退回抱松亭。两个人面面相觑,狂风夹带着暴雨横扫进亭子里,只有南墙根下一道石碑可以遮挡,于是退到碑座下蜷缩着。布暖无可奈何,“都怪你。”香侬很认命的点头,“都怪我。”“不知道舅舅在不在渥丹园里”她喃喃,探着脖子张望,“他不会淋着雨吧香侬,昨天夜里舅舅回竹枝馆了么”香侬想了想,脸上发红,“你琢磨什么呢他不回竹枝馆住在哪里难道留宿在碧洗台了”布暖咂了咂,颇不是滋味,“还没成亲呢,怎么能这样”香侬嗤之以鼻,“你是孔圣人托生的一个屋檐下住了那样久,明里暗里的,谁知道究竟怎么样既然只缺大礼没行,那个也没什么。”布暖侧目,“香侬,你懂得真多我瞧舅舅不像这样的人,他是正人君子,决计不会做这种事。”边说边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捶捶胸口,潮湿的空气并不压迫心肺,为什么她会呼吸困难香侬蹲着,抱着胳膊道,“那就不知道了,人家只差一步就成夫妻了,又是两姨表兄妹,私底下怎么样,也不足为外人道啊。”布暖还是不服,列举出了自己和夏家九郎,“我们还不是什么都没有”香侬道,“那不一样,你和夏公子没见过几次面,又不是青梅竹马。我问你,你心里爱不爱夏公子有没有想过日后和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布暖想都没想就摇头,“恁地吓人他都死了,你还问我这个”香侬作不出所料状,“你看,这就和六公子他们不一样。两情相悦了,六公子留宿在碧洗台便是顺理成章的。横竖是在自己家里,就算下面奴才知道也没什么,谁还敢说主子的不是”两情相悦布暖没好说出口,她总觉得舅舅对知闲淡淡的,不见得有多亲密。若说知闲对舅舅一往情深还有点可能,硬要鼓吹他们怎样恩爱,好像有点牵强。“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昨天是和谁一起看竞渡的”香侬扭过脸看她,“回来像根霜打的茄子,傍晚又发了那通无名火,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布暖窒了窒,“没什么事,你别瞎猜。”香侬和玉炉不同,玉炉大大咧咧简直就是个傻子。香侬长了十八个心眼子,有时候连秀都不及她细心。她挪过来一些,“蓝将军不是下水竞渡了么,你一个人在岸上”下人太机灵,做主子的会很吃力。如果都像玉炉一样,她的日子就会松泛许多了。布暖挠挠头皮,左瞟一眼右瞟一眼,打着哈哈道,“是啊,他把我安置在那里就走了,等夺了魁再回来接应我。”“是真的”香侬乜她,“这就是蓝将军的不是了把你独个儿扔在那里,万一遇上了人伢子,拿麻沸散弄晕了你,转手倒卖到西域去怎么办”“云麾将军手底下有侍从,怎么能让我被人贩卖”她咧嘴笑道,“反正我不担心,就算卖到番邦去,不是还有舅舅么他总会救我的”在她眼里没有舅舅办不成的事,刚到长安怵他,现在倒有些依赖他。想起他就有种笃定的感觉,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舅舅替她顶着。只不过这份信心也是稍纵即逝,她到底还是怕舅舅会厌倦。他是知闲的,大婚以后会有自己的小家,会事事以他的夫人为主。自己是外人,就像秀说的,没有一辈子依靠舅舅的道理。她闭上眼,垂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前途渺渺,身不由己,只有随风飘,飘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香侬,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布暖温吞的问,“原来在洛阳的时候就听说你和账房上的维风好,你要是留在洛阳,或者能有个结局。现在跟我来了长安,不知将来怎么样,也许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香侬只是笑,“像我们这样的人,市价比昆仑奴高多少伺候着你,有我一口饭吃就是好的了。我无父无母,身无长物,还祈求什么维风”她顿了顿,眼里的光载浮载沉,“我可不敢有那个心思,他是账房先生,清高的读书人。我一个使唤丫头,哪里高攀得上。”布暖嘀咕着,“我从不拿你当使唤丫头,你和玉炉都像我的姊妹。看以后有了机会把你送回东都去,叫母亲做主,把你们凑成一对。”香侬抿嘴笑,“那也得人家乐意才好,捆绑能成夫妻么再说他未必没有心仪的人,我挤在里头自讨没趣。”布暖调头看亭子外的狂风暴雨,花坛里的兰草被打得东倒西歪,叶子几乎埋进泥土里去。只有那盘槐是强势的,枝条蟠曲如龙,聚成一个庞大的伞顶,看似苍古,在雨里却另有种婉转的美感。主仆俩被困在抱松亭里,身上溅湿了,风一吹冷嗖嗖的。挨得更近些,喋喋议论诸如男人女人之类的话题,想想也是极可笑的。“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布暖茫然叹息,“衣裳都湿了,不如跑出去吧”香侬说什么都不干,“还在打雷,多瘆人万一被雷劈中怎么办”布暖嘿嘿一笑,“如此就说明我和夏九郎是有缘分的,说不定阴曹再相会,他还娶我做娘子呢”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完了想想有点恐怖,心里突突跳起来。下意识左右观望,倒看见一个穿着油绸雨衣的人上了台阶,头上斗笠压得低遮挡住了面孔,转眼就登上了抱松亭。她蹲在地上,颤巍巍抬头看,叫了声“舅舅”。容与怜悯的打量她,裙角湿了,大片的耷拉在地上。头发也散了,刘海贴着两边脸颊,嘴唇冻得发白,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他,楚楚可怜得厉害。他拧起了眉,脱下绸衣把她裹住,她仰着脸问,“舅舅才去渥丹园么”他不答,都辰正二刻了,他早就请过了母亲的安。坐在渥丹园等了好久也不见她来,恰逢又变了天,他突然担心她半道上淋雨,便辞了老夫人出来寻她。烟波楼到渥丹园有两条道,他并不知道她平常走哪一条,只是凭直觉。谢天谢地选对了,她果然是困在了这里,看样子冻得不轻。“冷么”他给她紧紧领口的绳结,对香侬道,“你且等一等,后面会有人来接你。”香侬道是,布暖响亮的打了个喷嚏,容与回过头来瞧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可实在是冷,脸都僵成了青灰色,再红不起来了。“天色不好,一天不请安也没什么,值当这样冒雨么”他去拉她的手肘,撑了伞将她护在身后,边走边道,“这里离渥丹园近,先上外祖母那里去,等换了衣裳再回烟波楼,别受了风寒。”布暖诺诺应了,吸着鼻子跟他下台阶,又回身嘱咐香侬道,“等人来接你就回去,让玉炉给你煎驱寒药吃,在屋里歇着别出来,调息好了再说。”“自己像个落汤鸡似的,倒有闲心照应别人”容与嘲弄道,“我不来接你,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等雨停。”她说,自发去牵他的手。有了上回观竞渡,这趟再手拉手,两人都是极自然的,没有半点别扭的地方。他用力握住她,让她一步步走稳,“路上有青苔,下了雨更滑,小心些。”这暴雨真不是说着玩的,啪啪倾注而下,布暖总疑心会把油纸砸出洞来。容与的皂靴早湿了,袍角的水气也氤氲到了膝盖。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撑着伞,大风吹来,伞纸翕动得几乎打不住。她遮着眼睛咕哝,“我站不稳了,要摔了”他索性停下来,“那我背你”她吓了一跳,讪讪笑道,“不必了,这么大的人还让舅舅背,不成话呢”他唇角一扬,没再言声,复领她踽踽前行。他在前头开路,她也不留意太多了,只知道跟着他便是最安全的。她浅浅的笑,在他身后,她方敢放心仰望。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有着怎样华丽的人生啊她又低下头去,说不上的伤感开始弥漫心头。如果她将来还有福气嫁人,不知能不能遇上像他一样的第三十三章云妨大约失望的可能性比较大,这世上只有一个沈容与,知闲那样的好命岂是人人能有的她怔忡着踩在水洼里,每每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心里涌动着一种欲望,想问问他昨夜有没有回竹枝馆去,可话到了嘴边猛然咽了回去,才发觉她大大的逾越了。她是个晚辈,长辈的言行哪里有她置喙的余地,她这样算什么舅舅会以为她脑子不清爽了。她走得不快,他为了迁就她,不得不放慢步子。他没有回头,她微微后挫,仅仅一道单薄的力量,却让他觉得踏实。他知道她在身边,他能为她遮一片风雨,说明这个舅舅干得还算称职。下一辈的侄女外甥女不少,他自恃身份和她们走得不甚近,她们对他大抵也都存着忌惮。如今算算,他十六岁时往洛阳去探望大姐,头一次的哄孩子经历就是对付布暖。她小时候有睡前哭闹的毛病,他才到布府,她便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摇着他的大腿可怜兮兮要他抱。若是他不抱,她就拖着两管鼻涕穷嚎,弄得他方寸大乱。他不由笑,当初的毛丫头,转眼长成了大人。到底是带过的孩子,那份亲厚是别人不能比的。渥丹园渐近了,到了院门下,像是约定了似的,自发各自把手缩了回去。里面的仆妇迎出来,蔺氏在门槛里招手,“快些伺候着,仔细要着凉了”容与转身问尚嬷嬷,“热水都备好了么换洗衣裳呢还有姜汤,煎上了没有”那边仆妇应着,蔺氏拉过布暖道,“上后身屋里去,东西早就铺排好了,加了活血的药材,多泡会子,把寒气逼出来就好了。”布暖纳福应是,跟着尚嬷嬷转过了直棂门。蔺氏冲知闲笑,“你瞧瞧六郎,当真婆妈得厉害八百年没问过这些个的人,今儿是怎么了我打量着,将来他必定是个好父亲。能有这份心,我看在眼里也安慰。”知闲红了脸,他不爱她,可是爱孩子。这么想来,的确还有一些值得盼望的地方。况且婚前同婚后是不一样的,他冷静得有些过头,没有成亲,她自己也要矜持自重。等拜过了堂闺房里夫妻亲近了,自然会走出窘境。蔺氏看儿子襕袍也湿了,因道,“我这里有套新做的衣裳,没赶得及给你送过去,正好派上用场了。你去换了,男人家,淋了雨也不好。”容与躬身道是,跟着婢女进了耳房里。蔺氏呷着茶汤道,“六郎这两日休沐,回头同他说,趁着有时候往你府上去一趟,没得圣上回朝了又腾不出空来。”知闲倚着凭几道,“昨日就说过的,我正要请姨母示下,我三哥要娶亲了,我少不得同他一道回去,等蔚兮完了婚,我再回来和姨母做伴。”蔺氏颔首,“该当的,新媳妇进门,你这小姑子且要忙呢你先回去,我到了正日子领暖儿过去。”知闲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呢,藏在屋子里不成事,带她多见见人,总有好处。”蔺氏垂下眼皮,淡淡道,“话是这样说,可你看”她摊了摊手,“就是有人上门来说媒,恐怕也不敢轻易应了。”知闲想了想道,“或者有不计较那些的人家,再说大姐姐那里的后路都断了,洛阳横竖是不好回去的。她脸上又没盖上戳,就说她是大哥哥家的女儿,只要容冶哥哥应承,谁还能去查不成”正说着,府里管事进来回话,楚国公请了大媒上门提亲来了,这会子在前厅里侯着,求见老夫人和大都督。蔺氏和知闲目瞪口呆,“给谁提亲”管事俯首呈上拜帖,边道,“那媒婆子说了,是给家里孙小姐提亲。”蔺氏不解起来,先头这样大的雨,提亲要急在这一时么再说楚国公,李家宗族里的皇亲,什么时候和布暖有过交集,怎么巴巴的跑了来了纳罕归纳罕,既然人到了门上,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蔺氏起身道,“我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