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凤姐三春宝玉和薛姨妈母女俱在房中奉承。闻得雪雁一番话,众人面色皆是一变。雪雁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变色又如何一点儿羞愧之意都没有,想必都是被自己说破了有些恼羞成怒罢了。房中挤挤挨挨那么多人,除了贾母外,有谁真正在意黛玉可惜贾母年纪已大,王夫人势盛,不然怎么会没有人提醒贾母黛玉几月几日出孝。这是何等大事,尤其黛玉自从二次进京以后和各家都有节礼往来,不曾断过,若是这次不请他们来观礼脱孝,只怕他们都会认为黛玉不是真心重视他们,日后再难修好。贾母忘记了,雪雁真不怪她,因为事情太过繁琐难记,所以才需要执事丫头,就是黛玉自己也不记得许多,谁家过生日,谁家办红白事,谁家该送礼等等都是雪雁提醒黛玉。宝玉听了,蓦地跳起身,顿足道:“正是,正是,腊月初三是妹妹的好日子,我这脑子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真该敲开我这脑子瞧瞧里头都装了什么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原就是十分寂寞,偏这样的日子也没人记得,可见都没将妹妹放在心上。”这句话说得着实好雪雁难得对他刮目相看,虽然她不甚喜欢宝玉之为人,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贾母,的的确确只有一个宝玉把黛玉放在心上。房里一时寂静,雪雁低眉顺眼,手里依旧捧着用红绸子包着的碎银子。“你又不管事,怨你做什么你是个爷们,还管内宅里的事情不成只是你这心倒好,比别人强。”贾母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寒意,瞬息间就消失不见了,却不是针对雪雁的,而雪雁也听出了贾母的言下之意,不怨宝玉,当然怨管事之人了。雪雁微微侧目,见房内许多人面上都是强颜欢笑。到底是贾母,一句话就将该敲打的人敲打了一番,不露声色喜怒,而且还不能说她敲打了谁,她并没有明指,就算王夫人贵为贤德妃之母,可是也和她无关不是贾母不理宝玉自顾自地后悔,对雪雁道:“你这孩子,快把银子拿回去,难道给玉儿大办,还叫你们掏银子不成倒叫容嬷嬷和张嬷嬷笑话了。府里花销再大,置办酒席的几两银子还是有的,就是没有,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呢”雪雁既然拿过来了,怎能收回去,含笑道:“府里是府里的银子,老太太给的是老太太疼姑娘,我们这些却是我们对姑娘的一番心意呢,虽不够酒席的钱,但是哪怕在席面上给老太太多添一个菜,也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贾母笑道:“听听你这张嘴,叫我爱得什么似的。”遂命琥珀收下。雪雁嘴里继续笑道:“我们面皮儿薄,不好意思,只有我们是厚脸皮的不怕臊,替我们姑娘讨老太太的好,老太太原许了我们姑娘的两件大毛衣裳,我们姑娘可盼着呢,明儿老太太吃了我们孝敬的菜,可别小气不给了。”笑得贾母腿上的毯子都掉在地上了,指着琥珀道:“你先别接银子,她们这银子分量可重着呢,只孝敬了我一道菜,就想弄了我两件贡品大氅去”琥珀没有听话,接了雪雁手里的银子包儿,道:“我还是拿了这银子的好,别是老太太的大氅给出去了,连一道菜都没吃上,岂不是更便宜了她们”凤姐见贾母心情渐好,方上来凑趣道:“可不是蚊子再小也是肉,老祖宗只管收了,再添些银子,腊月初三的酒席交给我,必定给老祖宗办得妥妥当当。”贾母不听犹可,一听就有了许多话,立刻转向她,道:“亏得你这会子来讨好卖乖该打你这个做嫂子的,怎么连妹妹的好日子都记不住,也不提醒我怎么管的家险些让我这老婆子在亲戚朋友跟前出了丑,还来问我要银子”“老祖宗这可冤枉我了,我哪敢忘记呢”凤姐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我早想着了,连给林妹妹做衣裳的衣料都预备妥当了,都是上用的新鲜花样,原想这两日送过去,偏雪雁这丫头比我快了一步,倒先拿了银子来讨老祖宗的好”贾母脸上方露出三分笑意,虽然她亦知凤姐为人,但是面子上齐全了,且自己该敲打的亦敲打了,再追究下去反对黛玉不好,遂点头道:“我就说你是个好孩子,怎么能忘记。这样罢,我出二百两银子,不必动用公中的,你好生置办酒席,并请一班小戏,就在我后院大花厅里,热热闹闹地给你妹妹办好了,另外,得请哪些人,你去问问你妹妹,赶紧拿了帖子送去,眼下快过年了,再不快些,人家到时候不得空来反不好。”凤姐满口答应,好容易屋里人散了,她抽空回房,吩咐平儿道:“快将我前儿才得的六匹上用好绸缎锦绣拿出来,不必收起来了,再配上我嫁妆里带来的赤金累丝红宝石的五凤朝阳挂珠钗,一并给林妹妹送过去,你亲自去。”平儿今日身上略有不好,没陪着凤姐去上房,见她匆匆忙忙,不解道:“怎么回事”凤姐冷笑一声,呷了一口茶,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撂,道:“还能怎么一回事咱们家把林妹妹出孝的日子忘记了呗我在老太太跟前已夸了海口,东西自然少不得。我早说过,叫你们精心些,你们倒好,这么大的事情偏忘记了不提醒我,叫我不知道如何跟老太太交代,亏得娘娘省亲在即府里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不好发火,才混过去了。”平儿叹了一口气,道:“也怨不得都忘记了,虽然老太太疼林姑娘,可府里上下谁将林姑娘当做咱们家正经的主子没听三姑娘和袭人嘴里一口一个不是咱们家的人”凤姐诧异道:“几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平儿一面叫人收拾衣料首饰,一面答道:“底下的话如何能叫奶奶知道可不就是露出了太太的意思奶奶且瞧着,不过一两年,都能敢当着林姑娘的面儿说。”凤姐知她素习与袭人鸳鸯交好,既然有此言语,必然不是空穴来风,她低头想了一想,半日方道:“娘娘省亲就在眼前,下面谁不奉承太太都想着老太太上了年纪,熬不过太太,倒不如先投奔了太太,讨太太的好。别人再怎么着我也不奇怪,只是老太太跟前的鸳鸯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疼她那样狠,她能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意连这事都忘记提醒了”平儿道:“怨她做什么她管着老太太房里的梯己,哪里记得清这些小事实话说,纵是老太太跟前第一人,这么些年,奶奶几时看到过鸳鸯亲近林姑娘房里但凡有一点子亲近之意,在老太太跟前说两句,林姑娘也不至于在这府里受那么多委屈。”凤姐听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们素来是极好的,怎么反说这话”平儿横了她一眼,道:“想来奶奶是想听谎话儿若是我说了谎,头一个不饶我的还不是奶奶人家对你一片忠肝义胆实话实说,你倒先来怀疑我”凤姐忙拉着她手笑道:“你这小蹄子,气性倒大,我问这么一句,你就急了。”平儿道:“我去林姑娘那里,等二爷来了,奶奶同二爷商议腊月初三究竟怎么办,是按例呢,还是另外再添东西。我估摸着林姑娘若下帖子,必然有张学士这些人家,他们同咱们家不同,可不能办得太差,叫人看着不像,传将出去抹了府上的脸面。”凤姐挥挥手叫她先去给黛玉送东西。平儿走后,凤姐立时垂下头来。原来她终于想起林家所交多是书香门第贵族世家,其实权皆在本家之上,读书人家的眼光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不由得有些发愁,好在贾母给了二百两银子,尽够一日上等戏酒了。晚间与贾琏商议时,贾琏道:“在旧例上再添些东西便是,必得体体面面,若叫人瞧着咱们怠慢了林妹妹,就等着被外头的唾沫星子淹死罢”凤姐翻身看他,奇道:“这是从何说起”27上回凤姐听贾琏说须得办得极热闹极体面,问起缘故,贾琏便没瞒她,道:“听说张学士明年又要往上升了,林妹妹跟前两个嬷嬷是张家送来的,到时候能不请张学士太太”凤姐惊道:“张学士又升了那可是一品大员了”贾琏斜了她一眼,道:“可不是张学士眼瞅着就是大学士了,张太太即将封为一品夫人,在她跟前失礼,可就抹了咱们家的脸面还有一件就是,我才听说龙禁尉里的三品昭勇将军桑青乃是林妹妹的表侄儿,特特叫了蓉儿过去问,想来很快就会递了帖子来。”凤姐顿时大吃一惊,道:“三品昭勇将军那不是桑家的长房长孙有三十多岁了吧怎么竟是林妹妹的表侄儿不但不曾听林妹妹说过,也没听老太太提起。”贾琏淡淡地道:“桑家于林妹妹家,正如史家对咱们家,咱们家若不是老太太在,能和史家有多少来往饶是如此,史家和咱们家也不是十分亲近,只有一个云丫头常来住。”凤姐极其聪明机变,闻听此言,便有所悟,道:“你是说林妹妹的祖母就是桑家的老姑太太桑家镇守粤海的桑昆大将军就是林妹妹的表兄,戍守东北的桑老元帅就是林妹妹的表舅怨不得我不知道,林家老太太没了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只是怎么没听林妹妹说起过”贾琏冷笑道:“桑将军年纪虽大,到底是晚辈,自古以来哪有长辈给晚辈送礼的道理所以林妹妹送礼的单子上没有桑将军家,怕是林妹妹也不知道呢。只是人家到底知道了林妹妹这个姑姑,既知道了就没有不上门的道理。”提到桑家,贾琏心里直犯嘀咕,以往黛玉在这里住了几年,没和什么桑家张家来往,怎么林如海一去,反而来往得勤快了凤姐不觉皱眉,道:“不过是一门穷亲戚罢了,又远得很,还当正经亲戚走动不成我只愁和林妹妹来往的人家越来越多,今年因两个教养嬷嬷的事情,每逢过节得另外备一份礼送到公主府,那礼可薄不得,现今又来一个桑家,桑家人多,得送多少礼才够”贾琏连忙喝止道:“什么穷亲戚这是你能说的桑家随便拿出一个将军来,实权都比咱家高,到了你嘴里,倒成打抽丰的了桑家原本比咱们家还强呢,六七十年来因子孙多,嚼用多,分两次家,不免分薄了财产,在京城这个地界里未免显得朴素些。纵是比不得咱们家有钱,但是人家几代打仗,军功之赏十分丰厚,不缺吃不缺穿,哪里需要打抽丰”凤姐几时被贾琏如此说过,心里不禁有些难堪,面上亦带出三分委屈来。贾琏素喜这位娇妻,见状放低了声音,柔声道:“桑家权势极重,桑老元帅更是三朝元老,你道他们家是容易任人讥讽嘲笑的不过送几份礼物,能花多少钱”凤姐心头一颤,失声道:“你是怕桑家”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无法说出口,但是贾琏听明白了,他毕竟心中有鬼,轻轻颔首道:“桑家不是好惹的,那位老元帅是姑父的亲表哥,姑父在世时来往一直殷勤,若真是要为林妹妹做主,咱们家终究得掂量三分。”凤姐脸上登时掠过一丝慌乱。贾琏安慰道:“你别怕,我想大概林妹妹不知道这门亲戚,日后未必亲近得起来,不然送礼的时候怎么偏就漏下了桑家,从前也没提起过桑家。”凤姐听了方微微放下心来。如贾琏所言,黛玉的确不知道桑青是她的表侄儿。当初林如海告诉她自家的亲戚时,关于她曾外祖母家,只说到了与林家来往比较亲密些的黛玉镇守东北山海关的的大表舅桑隆和长房的几位表兄,那几位恰好都不在京城中,至于其他房里的表舅表兄和晚辈人数太多,既无来往,又没有来得及提起,林如海就去世了,因此黛玉虽知曾外祖母家子孙满堂,但困于荣国府中,不知桑家到底有多少子孙旁支。所以这日收到桑家的拜帖和礼物时,黛玉十分诧异,面上也带了出来。幸得容嬷嬷和张嬷嬷于京城中大概世家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忙向她说起桑家的事情,从桑隆老元帅说到桑昆大将军,最后到桑青将军,说得口干舌燥。这么一说,黛玉立时便想起了自己的大表舅就是桑隆,大表兄就是桑昆,“如此说来,桑青将军便是我的表侄儿了”桑家的子孙实在是极多,雪雁跟着听得头晕眼花,暗暗埋怨林如海没有交代清楚。听容嬷嬷说,桑家是武将世家,传承下来几近百年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们家枝繁叶茂,子孙之多骇人听闻,黛玉的祖母上面有六个兄长,长兄又有四子,长子即桑隆,年长林如海二十余岁,今年已经六十八高龄了,老当益壮,仍旧镇守山海关。桑隆有五子,长子即桑昆,年五十,戍守粤海,长孙桑青已过而立,在龙禁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