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出门,如今在衙里闹作一团。富翁姓游,乃江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闹得极大。弄得出门散心的苏长贞听得入神,心里从礼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几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惊得平安儿一身汗,几乎以为他平空消失。游氏争产案尚未有个端底,拜师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师礼,苏先生脸挂了下来,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头天上课,虽则程老太公早已嘱咐家人:“要装作不知苏先生来历。”程谦必要听听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牵心玉姐,强求了跟着听一回课。程秀英嘴上利落:“姐儿日日长在我跟前,一时离不开,恐离了她玩闹,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书。”程谦只管不说话。苏先生道:“也罢。”言毕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妇一眼,只得留下来打个圆场。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着的是男童之装。头上挽个小小小小的髻儿,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绸衣,并不戴首饰,唯颈间一只金锁。板板正正坐着,暗道这位先生与家中人不同,说话音儿不一样,说出来的话儿,横竖是不同的。至于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长辈围簇,并不慌乱。见她这般,苏先生方回转些颜色。先问:“你可知何谓之孝”“善事父母长辈。”“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谓典故,点头道:“知道。”“且说来。”“其一孝感动天,其二戏彩娱亲,其三鹿乳奉亲,其四百里负米,其五啮指痛心,其六芦衣顺母,其七亲尝汤药,其八拾葚异器”听玉姐说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颇为自得,秀英也喜动颜色。苏先生叹一口气:“何谓孝感动天”“说的是帝舜”“何谓芦衣顺母”“说的是闵损”“何谓卧冰求鲤”“说的是王祥”“尔有何悟”“呃”玉姐诵典故倒背如流,听先生发问,倒似鸭子听雷,程老太公代为转达道:“先生问你怎么看这些故事哩。”玉姐想了一想道:“后娘太凶。”苏先生抚抚胸口,看一眼程家诸人,口气稍硬,问道:“你自家这么想的”玉姐点头:“是呢。”“这是讲孝的,是说继母亦与父一体,怎可不孝你为何说到与继母离心”玉姐扳着指头道:“后娘冬天使人趴冰上还要睡牛棚,还要放火烧死人,还要把人活埋,这般凶。”苏先生哑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诚感之,必会向善。你看帝舜之后母、闵损之后母,皆改其意。”玉姐道:“对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对他好亲娘必不会要烧死儿子,对这样的恶人好,亲娘在天上看见了,不定多心疼哩。”说着泪眼汪汪往程秀英处看。苏先生唯眨眼而已。玉姐见先生不答,有些发急:“好人不改主意,恶人才欺软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后娘怕不收手哩。闵损爹要不休他后娘,后娘才不对他好哩。王祥的后母,没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见有人说他后娘变好。都是吓的,哪里是善人哩坏透了”她小小年纪,便深谙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诸膝上,除开认字,也教她何谓“以直报怨”,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对善恶有感,居然说出这番话来。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苏先生从椅上跌下,复又爬起。道:“当今梁相的母亲便是继母,抚育看顾,真真视同己出。为他娶妻、赶孝,典当了自己嫁妆。梁氏一家和顺,继母未必不好。”程老太公思这苏先生是为太子争过,因而受罚的,他便想得多了,张口道:“耳边常听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这般有几人反倒是听得满耳继母不慈。孝顺,因礼,嫡庶长幼亦礼。子女孝,父母亦须慈哩。便是圣人门徒,有了继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芦衣。纵是先贤圣王,有继母及继弟,几死者数矣。若非天意怜悯,死且无人知。继母不慈事犹小,狠毒在离间父子,王祥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便是证据。”又把眼睛看程谦。苏先生看过来,程谦闭口不言。反是秀英见丈夫如此,开口道:“是这个理有了后娘有后爹,小妇人过门,生了亲子,必要抬举亲儿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闵损,大冬天哩,儿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马鞭儿抽他,为甚哩谁弄鬼哩从死了亲娘,到娶进后娘,还有了个能求情的弟弟,总要五年开外,他穿芦衣岂是一年年年这样,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亲爹也不觉,心都凉了。这后娘还是笨的,还有更聪明的法子整治人哩。”苏先生愕然,他本意并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错了,苏先生心里,继母亦母,与争国本有何干系他只是说孝。只是秀英所言,颇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内有如此门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径问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小富足,又是读书人,家长里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读故事,也是要“依礼而行”。程秀英道:“可不是现官不如现管,男人家纵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还不是女人在家看着这家里上下使唤人,我斜一个眼睛看谁,自有人替我教训他,哪用我自家动手,岂用我开口下令他们说谁坏话,我不拦着,就知我心意了,定能传得家下皆知,名声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苏先生讷讷地道:“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又肃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谦等,“我既收了学生,必会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筹、司南、各色颜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报了一串儿物什,皆令准备。程太公大喜,此时之书生,但凡称得上“书生”的,必不能是只会死读书。孔圣人云: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必会的,此外作诗文、作画、击剑等等皆要习得,尚有些书生还通着医理药理,并非凤毛麟角,实是众人皆然。苏先生此举,便是坐实用心教,不是胡乱教几个字应付了。既然投缘,当多说说程谦的好话,也跟着读书哩。作者有话要说:继母继子,永恒的话题。也有好继母,也有坏继母。也有好继子,也有坏继子。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以及,古代真正的读书人,是很强大的。礼、乐、射、书,我就不多说了。御是驾车,但是在孔子的时代,战争的兵力的计量就是按乘来算的,御,是教你开坦克啊啊啊啊再说数,也不止是数学,什么历法啊、天文啊、地理啊都是“数”。数源于河图洛书,超牛的。14、白事苏长贞督课甚严,东宫太子、当今天子也只有伏首的份儿,如今虽是白龙鱼服,玉姐亦算不得入室弟子,苏长贞亦不松懈。玉姐小孩子家,瞧甚都新鲜,苏先生说什么,她便记什么,不时有惊人之语。苏长贞往年教太子,太子资质平平又有一干政务计谋分心,叫先生逼得要上吊。今年教了个女学生,年岁又小,半件闲事也不操心专一读书,不须逼勒自家背书习字勤快非常,苏先生无可挑剔。她又生得古灵精怪,小孩子家哪知甚么是非甚都敢问、甚都敢说,倒常把苏先生逼得想上吊。苏长贞原本忽而对易有所感,纵是被逐出京,也不忘支个摊儿算几卦。到了程家,未识玉姐难缠之时,他还闲下来捧着本易来回地看。待教了玉姐,头半晌教了,后半晌令自习,他倒要到晚间才能缓得过来。如是数日,苏先生暗想:怪道她家要专一请一西席来教她,真不知程老丈是如何教得这猴儿的然而玉姐又极懂事,读书便用心读,见了长辈也极有道理,苏先生见玉姐,便如旁人见他欲待说其不是,又无可挑剔处,欲言其轻省,却又违心。如此不过三五日,苏先生白发又多生了几根,不由又怀念起上一个学生来了。展眼中秋即至,程老太公情知他并无家人在此地,乃邀他一道用饭。苏先生十分推辞:“府上一家团聚,自有话说,某一外人,不便在场。”程老太公强拉苏先生入席:“我全家上下看着这个姐儿,先生是家里贵人哩。”苏先生见程老太公年高,不敢强挣,生恐力大推跌他一跤,只得被拉到席上。程家宅子后头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中秋宴就摆在这里。八月十五,女子拜月,林老安人等一家四代女眷齐拜太阴。程秀英指点着玉姐跪叩,再不敢教唆她有何祷辞,暗道:她只诚心拜了,神明看在眼里,总比她自家求来的强些儿。男子赏月食蟹,程家人口少,女子拜完,便与程太公等坐一大团圆桌儿。且令玉姐来敬苏先生。玉姐得令,颤巍巍执起银壶,李妈妈弯下腰来使张托盘托了个盅儿,玉姐盯着酒盅,十分吃力注满了酒看得素姐一颗心都要跳将出来捧起盅儿往敬先生。苏先生暗道,这学生平素古怪了些儿,礼数倒是不错的,人止要心正,旁的倒在其次,好生教导就是。当下接了,道:“甚好。你且坐去。”其次方是合家举杯,玉姐年幼,并不与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温水冲的花蜜与她饮。程老太公一面命取蒸的螃蟹来,劝苏先生吃:“须用些姜醋就着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谦作陪。程谦吃程老太公几回说:“你素日里与人相处,老也处得少也处得,文也说得武也说得,怎地不理玉姐先生”又见老太公使眼色,不得已,执起壶来与两老满上:“此物唯此时最肥美,然独食无味,不如把廊下那几盆开得好的菊花儿搬过来,赏花食蟹,倒也有些滋味。”苏先生一点头,程老太公道:“平安儿去告诉你福伯,把廊下那几盆菊花搬来,要赏哩。”来安儿一道烟走了,花儿未搬来,却猛地听得外面一阵哭嚎之声,虽月如银盘,暗夜里这声音也着实瘆人。程素姐就听到花园子院墙外一声脆响,唬得几乎要从座上跳起来。来安儿哭丧着脸进来,磕了个头:“太公,小的发昏,吃方才一吓,跌了一跤,失手碎了一盆花儿。”宅外哭声依旧不休,夹杂着妇人尖利号啕之声:“我的亲人啊啊您怎么就去了啊”曲调百转千回,令人毛骨悚然。林老安人把手中筷子一扔:“有白事了。悄悄儿开了门儿去听听,是哪家儿。”平安儿将功折罪,飞一般奔了出去,冷不防还磕到了碎花盆,踉跄着跑了个圈儿。不多会儿回来禀道:“是街那头的柳家。”八月十五里遇上白事儿,连带的街坊邻居一个团圆节也没过好,却又不能说甚不好听的,还须得七手八脚过来帮忙。故去的是柳家的老太公,柳老太公本人并不功名,却为程老太公所羡因他有几个儿子,子又有子,虽则家财不如程老太公多,走路却比程老太公腰杆儿硬朗,哪想他竟在这个时候去了呢似这等人家,办起红白事儿来,邻里总要相帮一二的。厚德巷里住的又都是老邻居,纵使柳家也有家业,用不着旁人帮衬钱方买寿木,打个胡哨、撑个场面,或是帮忙应酬,倒是要得的。素姐是个无用的人,又是寡妇,从来少出门,程老太公夫妇年纪又大,便是程谦夫妇去帮忙。程老太公发令道:“我们还能活几岁人情要你们来做,便是玉姐,也带她去磕个头儿,不要令人家说她娇气。回来菩萨面前磕头念一回经就是了。”又往苏先生处如此这般一说。苏先生极明理:“既是相熟,合该致奠。”程谦夫妇携了玉姐去磕头,苏先生把自家往椅子里一丢,抄起本书来盖到了脸上。柳家儿郎们原对程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说是当朋友呢也没那么亲近,说是当仇人呢又过份。看他着实上相,又不喜他一站出去便抢了风头,厌他是个赘婿,心里实是认了他能干。就这么忽冷忽热,不上不下,说起话来一时亲密,又一时含酸。到得柳家,果有些忙乱,逝者已收敛,正在在乱烘烘扎灵棚。又有城内有名的司仪人等带着帮闲,东一处西一处,又要搭锅做饭预备给帮忙的人吃。程谦往前寻柳家兄弟,秀英携玉姐往后见柳家妯娌姑嫂,并向柳家老安人道恼。程谦本不欲多与这些人相处,然则既入这凡尘俗世,又不幸做了赘婿,且又不肯负人,只得把往日脾气暂忍了。不意这一日却是奇怪,柳家几人儿子对他却是客气得很见面把臂,年长的唤他“兄弟”,年幼的唤他“哥哥”,弄得程谦警觉起来。后头女人堆里,也是奇事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