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暗暗凝结。少女的这番敬贺之词,似乎并未如期获得这位彝国主人的谢意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此刻显得有些阴沉,卡索尔凝视着这个陪伴了他多年的少女,袍袖下的手指无声握紧。然而,此刻坐在他身旁的绯衣女子却似乎并未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一瞬的迟疑后,就见她淡然一笑,不动声色地接过古月灵纱递来的那支玫瑰,轻声言谢道:“多谢古月姑娘。”她随即转向卡索尔,温声:“殿下可否为我戴上”卡索尔眼神又是一变,不解地望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神情。古月灵纱仿佛明了他的疑虑与不安,默默垂下了头不语。良久后,迎着满座宾客投来的诧异目光,卡索尔终于微笑着起身,伸手接过古月灵纱递来的那支玫瑰,俯身斜斜插入了绯衣女子的发髻,旋即低头亲吻她的鬓发,柔声低语:“你是我彝国最美丽的玫瑰。”他此举令满座宾客霍然鼓起掌来,络绎延绵的掌声与恭贺声雷动而起,响彻了整座锡兰殿:“恭喜国主,摘到了天下最美丽的玫瑰”一时间,哗然的掌声迅速弥漫四座。然而,无人注意到,在卡索尔柔声吐出那句话之际,余光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身穿菲薄纱衣的仙子,眼底有莫测的光一闪而逝。古月灵纱低垂的眸底掠过一抹难以解读的叹息之色,默默退了下去。而她身后,停歇了片刻的胡乐声再度响起。曲乐声里,但听一个清朗的男音徐徐禀道:“今日难得主上宴请四方,不如便让属下为主上与玫瑰夫人舞剑一曲,以贺我彝国国运昌隆,主上煌煌功绩,昭昭日月”卡索尔闻言侧过头,看了一眼在他坐席不远处那位英姿飒爽的白袍将军,颔首笑道:“那么,便有劳博尔勒将军了。”这位将军名叫弗罗伊德博尔勒,传说他自幼便仰慕中陆武学,少年时代即一骑骆驼,越过万里黄沙、攀过毗渊山脉、渡过泗水,远游至天山,拜入天玄门。弗罗伊德躬身起座,从一旁侍卫手中接过一柄样式普通的软剑,缓缓立到了筵席中央的空地上。第三排乐师们徐徐躬身退散,此刻剩余乐师们用笙、箫、笛、筚篥、筝、琵琶幽幽吹弹的,正是一首自中陆流入的名曲山鬼。山鬼本乃出自中陆著名曲谱“九歌”,据闻其音韵凄恻而哀靡,在此四方来贺的吉日,这样一曲音律,却是含着说不出的哀伤颓废之气。然而,此刻,这曲山鬼配合着弗罗伊德舞剑的激扬风姿,竟顿令众人觉得有种慷慨悲壮、雄浑苍然的气势。弗罗伊德此刻舞弄的这套剑法,正是天山天玄门门下赫赫闻名的“九歌”。天玄门门人信奉道教,大殿内供奉有老子神像,自创派以来便一直是正派武林的泰山北斗。天山历代剑圣始终以“归隐”为宗旨,他们悲怀感世、普济众生,严厉约束门徒引发杀戮、涉足江湖纷争、插手朝纲之事、干涉各国战乱,但凡天玄门门下传人,即便大隐于朝堂或江湖中,也多半隐藏着自己的师承与武功,极少被人察觉。故而千百年来,远在天山之巅的忘情雪峰上的天玄门,始终是一处远离尘俗的清修之地,为世人尊崇神仰。此刻,高居于王座中的西域领主凝视着这个白袍将军舞剑之姿,竟仿佛微微有些失神。九歌弗罗伊德博尔勒这个异族人自然无缘拜入那位传说武功强极无伦的天山剑圣膝下,充其量不过算得是个剑圣的门徒而已。而那个亲得剑圣督教多年的男子这套“九歌”倘若是被他使来,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气魄呢然而,便在他失神之际,陡然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音蓦地开口提醒,语气急迫:“殿下小心”乍然听见这声提醒,卡索尔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乎出于一种对危机意识的本能反应,立即振袖飘身疾退他衣袖凌空一挥,身下桌案便仿佛活了一般呼啸横空,自动飞转,格挡了那迎面而来的一势杀招。“保护殿下”远处的古月灵纱见状,蓦然脱口疾呼。语声尚未落,便立即挺身上前,手中飞索疾抖而出然而,远水难救近火,就见弗罗伊德的身形宛若矫龙般腾空一跃,手中剑光登时裂空而出,迅若惊雷闪电,龙吟声不绝然,那剑,却不是袭向卡索尔,剑光霎然间竟已迫至他身旁那绯衣女子的眉睫这一剑来得如此迅捷、如此狠猛、又如此猝不及防,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绝气势,仿佛出剑之人已蕴蓄多时、赌上一切,只等拼尽全力挥出这一剑,欲与她玉石俱焚这一剧变,只发生在一个电光石火间。甚至四方宾客的视线都无法辨清这场猝然诞生的刺杀行动。卡索尔面色顿时惊变。他此次宴请四方,身上并未佩带任何兵器在这样切近的距离内,袖中的暗器“劫渡金针”即便全部发出,只怕也无法阻止对方这一剑之威了瞳术脑海中灵光一闪,某种冲动即将冲破身体的禁制,精神力在体内的每一处穴道和筋络里静静潜游,他方待使出瞳术、反噬对手的攻势之际,却骤然惊觉自己的精神力竟然分毫无法凝聚这是未明散卡索尔霎时只觉眼前一阵昏黑,竟是无法视物。眼见那个绯衣女子即将血溅当场,满座诸人神色俱是一变卡索尔额心渐有冷汗沁出,拼尽所有力气,只来得及抬眸望了她一眼在模糊而晦暗的视线里,那个绯衣女子的衣影依稀间竟与内心深处、另一个年轻清窈的身影重叠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倩丽身影,却那样的杳漠又熟悉。是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个女子在他眼前死去从第一眼见到她时起,他便已知道。此刻的冷汐昀怔怔看着那横空飚向自己的盛猛剑光,刹那间竟有些失神这种身法、这种速度、这种气势,在七千年后的朱曜纪,即便是顶尖的center特种兵,也绝无一人能够达到这种身手然而奇特的是,此刻直面死亡,她的心中却并无昔日与那个叫许文彬的少年在七千年后的那片沙海中待死时那样的忧惧与不甘。为何在面对死亡的此刻,她的心会平静如一潭死水犹如,那个人那双永远波澜不兴、清虚而杳邃的眸子。然而,眼见这位新册封的玫瑰夫人便将血溅五步、尸横就地,一团紫影蓦地掠入众人视线,鬼魅般欺近冷汐昀身旁冷汐昀只觉双臂骤地一紧,身体宛如御风而起,她心下一惊,回首看向身后时,却见卡索尔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竟是要以自己的身体生生为她挺下那势若雷霆的一剑怀着某种巨大的惊愕情绪,冷汐昀怔怔盯着这个紫袍金发的少年王者,微微摇了摇头,仿佛无法置信然而,未待她将内心这团疑虑解清,便见那道势若惊虹的剑气陡然顿止在了虚空中虚空之中,仿佛一霎间张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结界,那凌厉无匹的剑气便在这层结界之外一寸寸瓦解、碎灭最终不留痕迹。而在卡索尔身后,那个黄衣少女正自漠然伫立,缓缓放下了捏诀的右手。就见夜色中霎时间乱血横空,有妖红色的液体沿着绯衣女子清丽的双颊长划而下那炽热的血液,此际却仿佛透着蚀骨的幽寒,缓缓沁入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令她整颗心冰冷彻骨、如坠寒狱。她身旁的西域领主并没有觉察到她此刻异样的神色,只是缓缓放开了她的身子,漠然地转过脸来此际,他的视线已恢复了清明,然而那种与生俱来的神力瞳术,却被未明散的药效短暂地封印了。他垂眸冷冷盯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白袍将军,喝问道:“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的”地上那濒死的将军闻言只是略略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看着这个少年霸君,在古月灵纱那种致命的强大术法的作用下,他的脸色正在迅速灰败下去。然而,他的声音里却似乎透着某种目空一切的桀骜与愤懑:“谁指使哈哈哈哈卡索尔你这个弑父夺位、悖逆伦常天理的畜生,不知你可还记得,那个被你扑杀的、年仅十六岁的无辜少女茜耶娜吗”卡索尔微微一怔,在脑海里迅速搜寻着这个名字,一瞬后,仿佛已回忆起了什么,登时冷笑起来:“原来,你是为了替那个贱人的女儿报仇吗”卡索尔霍地俯身,拎着弗罗伊德的衣领、迫他抬起头,与自己的目光相视,那双妖瞳里此刻透出一丝瘆人的狠戾与幽毒,“黛妮那个贱人生的小贱人,居然也值得你处心积虑、在我眼皮底下蛰伏多年、只为了替她报仇”“为什么”顿了顿,他的语气中忽地流露出一丝奇特的愤怒与不甘,一蓝一黑的眼眸深处如欲飚出火星,“告诉我为什么那个小贱人,也值得你抛弃你的家族、你的国家,放弃你辛苦得来的一切权势与名誉还有你那一身引以为傲的剑技,拼死为她报仇吗”“哈哈哈哈你不会明白的你这个狗杂种,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金发白袍的将军此刻气息已是极其虚弱,然而那笑声依然是激扬而狂妄的,隐约透出某种诅咒般的况味来,“你不会明白的,你这个冷面冷心的无情之人你这个嗜杀的暴君你这个”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弱,混合着沙哑粗嘎的喘息声,逐渐微不可闻。“你别死先回答我未明散你究竟从何处得来究竟是谁指使你回答我”卡索尔瞬地倾去,再度一把揪起白袍将军的衣领,迫他站起身然而,那个身子很快便无力地瘫倒在地,已然失去了气息。卡索尔微微震愕了一刻,眸中神色瞬息千变。片刻后,他蓦地暴躁起来,高声厉喝:“传医官快给我传医官”“我要让他活下去,睁大他的眼睛给我好好看看看我如何雄霸天下、彪炳千秋”“是。”一旁侍卫得令,诺诺告退而去。良久后,绯衣女子方抬袖拭去了自己颊旁沾染的血渍,深深呼吸了一口春夜料峭的寒冷空气。她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位少年暴君,脸上掠过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双乌黑眼瞳中的目光此刻深沉复杂得看不见底。无意间,她的余光忽地瞥向卡索尔身后木然呆坐的、那位同样紫袍金发、与他容貌酷肖的少年即便眼前发生了这般动魄惊心的刺杀事件他那位本该早已死去多年的弟弟,卡洛尔萨西鲁沙普斯,此刻依然无动于衷地沉静呆坐在那里,宛如一具没有心魂的傀儡。6262、十一 往事上已经是三更时分了。玫瑰宴才刚刚散去,人语喧哄的锡兰殿的庭院转瞬便寂静了下来。医官早已奉命入殿,为白袍染血的将军止住大动脉的血、包扎妥毕后,吩咐宫中侍卫将博尔勒将军抬下去疗伤。此夜,在座一八零八城城主、乃至泰息翡的官员们,恐怕都无人能够猜晓到:似卡索尔这般阴狠多疑、心狭记仇的霸主,究竟是基于何种因由,竟会愿意救活一个欲致自己于死地的凶徒、并继续将此人留于自己身旁那不啻于在自己的贴身衣衫内,藏了一柄锋芒狰狞的出鞘利剑啊然而,唯有那个一直陪他同甘共苦、在他身边相伴多年的黄衣少女才知道:他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亲眼见证自己的绝世霸业,以期得到这位剑术超卓的国之栋梁的认同。其实也只有她才了解:骨子里,他根本只是个孩子一个任性、不甘而又渴望别人认同的孩子而已就像,当年那个在狼群里长大、从未见过天日、未曾感受过人世温暖的狼童少年那段阴霾的时光太过漫长、太过漫长,以至于让他的心至今仍迷失在那片阴暗郁沉的森林里,将心灵死死封闭,再未走出过那遍布冰冷荆棘的回忆的禁锢。念及往事,这位平日灵动慧黠的少女长长叹了口气。在她头顶,树枝摇曳,光与影在她清丽无瑕的面容上明灭挫动。她从层叠的暗翳里,轻轻抬起那张犹如冰雪般洁净的面容,怅然望向天际残月,一时间只觉旧忆轻愁纷沓而来,令她心绪茫乱如潮。夜凉如水,整座宫殿陡然静默如死。唯有冷月恒久高悬于如墨夜穹中。卡索尔侧过脸,失神地看着那个黄衣少女在月夜下孤然而立的倩影,微微蹙紧了眉宇,眸中神光离合变幻,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后,终于听见这位彝国的主人有些疲惫地开口吩咐了一句:“你们都退下吧。”一众侍卫宫女们不敢应声,当即诺诺告退而去。少女忽地回过头,深深凝望了二人一眼,目光中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然而,她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离去。“灵纱。”听见少女足声渐远,卡索尔突然幽幽开口,唤住了她。古月灵纱闻言驻足,缓缓转过头来,眼波明澈晶亮,“殿下,什么事”然而,卡索尔却没有立刻发话。他默默凝视了她半晌,目光变幻不定。良久,但听他长长叹息道:“灵纱,你离开大光明宫已经多少年了”古月灵纱听言略一沉吟,即淡然答道:“从我跟随殿下前来泰息翡至今,已有将近四年了,殿下。”“这些年,可有想念过昔日的同伴”猝不及防地,卡索尔不冷不热地问出这样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