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沐毕后,冷汐昀换上灵纱早已备在包裹中的衣衫,欲待歇寝之际,余光忽似瞥见一抹青影,不禁转首望去冷月光下,一个青衣男子正立在夜幕下,夜雾朦胧,依稀拂动他衣襟,皎白的月光映照着他冰玉般的面庞,衬托出他宛如神祗般幻杳而清冷的气质,乍一看去,竟宛若神仙中人。然而奇异的是,她却丝毫看不清那个青衣男子的面容他的落落青衫犹如一袭清风在寒月下飘摇;而那袭青衫下的身体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看不见血肉,只能看见一团氤氲迷离的雾气那是一团纯白色的雾气,看去柔和而清远,仿佛一个洁白的灵魂。然而,在那人神仙一般的气息与举止之下,那洁白的灵魂内,却似乎包裹着无数张黑色的模糊脸孔它们龇牙咧嘴、形态狰狞而丑陋,仿若一个个怨气不散的死魂,相互排斥、撕咬;却又在那个作为它们依附的形体的白色灵魂的力量下相互凝聚这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人啊不,那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吧那“人”与常人的形态截然不同,甚至与他体内那些死魂、和此刻的自己,根本就是同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恍惚看见,那青衣人正微抬双眸,目光朝此看来,眸中有如雪般的寒光一长,神色瞬间凌厉起来旋即,有一阵莫名强大的力量卷涵而来,虚空中仿佛出现了一个深邃无底的漩涡,她身体的魂魄骤然被那个漩涡吸摄而去,连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宛如投入了母体的胞衣之中彷徨的意识自此归于一片混沌虚无。********************这是一个奇异的空间,沉沉的暗色向着远方无际延展开,仿佛永远无法到达尽头。然而,在这个连日光都无法透入的空间里,却有奇异的光影在头顶游离变幻,周围仿佛弥散着氤氲空濛的雾气。在这个光影挫动的空间远方尽头,一个青衣男子正落落而立。即便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她仿佛仍能够清晰看见那男子清介而明亮的目光,正无语凝睇着自己。奇异的是,即便能够捕捉到对方目光中每一丝每一缕的微妙波动,她却丝毫看不清楚那个男子的面容。然而,却有一种无比熟稔的气息,在召唤着她召唤着她,疾步奔向那个等待在远方的身影。在亦真亦幻的感官中,她双足奔行如电。她真切地感觉到两侧疾然错动的光影,刺得她双眼生疼。然而,无论她如何竭尽全力,却似乎永无法抵至那个男子的身前。两侧错动的光影中,一些虚杳的影像在身畔疾速变幻着她的余光瞟见那些幻影,眸波顿时颤动不息:那样扑朔迷离、却又铭心刻骨的画面,恍若遗落在无数个前世里的遥远影像,让她的心禁不住悸动得厉害依稀之间,似乎有熟悉的声音从很远的时空里传透而来:“茱儿,如若有一日,师父欺骗了你,你可会原谅师父”那是来自多少个轮回前的记忆那样的杳漠却熟悉那个男音传入她耳际,缥缈如九天上的神祗,却清冷一如广寒宫里婆娑的风。“师父是茱儿在这世间上唯一的亲人,茱儿当然永远不会怪责师父的。”少女柔澈的声音异常坚定,那双朱红色的眸子定定凝望着眼前那位白衣如雪的祭司,眼神晶澈明亮。“师父,师父你爱茱儿吗”那又是昨昔何昔,那个朱眸银发的少女承欢在白袍祭司的膝间,看着师父目光温和、垂眸望着自己的笑语嫣然之态,脸上亦浮起了一缕难得的笑意。少女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出这个似已久埋于心底的疑虑。然而,她此问才出,那个银发祭司的目光却顿时褪尽了所有温度,眼神重归于平日的疏离淡漠。少女仿佛觉悟到自己多口问了不该问的话,黯然轻轻咬住朱唇。却忽似下定了一个什么决心般,起身抱住了师父的肩膀,将脸轻轻伏在他肩头,颤声喃喃道:“可是茱儿爱着师父很爱很爱师父”“茱儿啊”白袍祭司任她死死抱着自己,神色有些恍惚地叹了口气,低声答道:“我爱着这个国家的一切如同,我爱你。”“可是茱儿是你的徒弟啊,是你看着长大、一字一字教她说话、为她缝衣、喂她吃饭的徒弟啊”朱眸银发的少女垂眸黯然嗫嚅道,“难道师父对茱儿,就没有比那些人、那些花木鸟兽多一分的感情吗哪怕只是一点点”然而,白袍祭司迟迟未有答话。寂然良久后,方听他摇头淡淡道:“没有。”少女的神色蓦地一沉,却依旧执拗地、更紧地拥住了白袍祭司的肩膀,没有理会他疏离而冷淡的态度,只是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恳声承诺道:“可是茱儿深深爱着师父,茱儿心里也只有师父无论,师父要不要茱儿。”然而,唯有拂过大殿的清寂的冷风,轻轻回应少女的话语,为她拂去晶眸里蕴蓄的泪水。“你快和他走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那,又是哪一年哪一日的记忆白袍祭司神色漠然地转过身去,轻轻丢下这一句。空旷的庭院里,夜色幽深,唯剩下她和那个生着一蓝一黑眼眸的黑发少年,携手并肩,站在那个白袍祭司为他们一早已准备好的坐骑旁,相顾黯然无语。“茱儿,你最爱的人,终究还是你的师父啊”黑发妖瞳的少年从身后紧紧锢拥住她的肩膀,轻含着她耳垂,声音嘶哑地痛苦低语。“尽管你已从了我,却也只是为了刺激、试探你师父的真意你的心,从未有一日、真正停留在我身上啊。”在疾步奔行之中,这些呼啸过耳的话语顷刻便兜头淹没了她空旷的意识,然而还未待她回过神,去理清楚这些记忆的画面所发生的年代,回忆的浪沙转瞬便又扑面袭来,将她冲卷去一个更为空旷遥远的场景在那万仞雪山之巅,巍峨峭拔的高峰上,云气蒸郁,白茫茫的云雾吞吐不息,诡谲千变,苍茫如海。那云海之下依稀可见一座宏伟秀奇的山门,而在山门之后,似是一座道观模样的建筑。在那亦真亦假的幻觉里,她垂视那个时空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所道观之外。那依稀是一个祭祀用的法坛,祭坛下堆满了干柴与枯草,在蒸郁氤氲的云烟雾气里,有赤红色的火焰猎猎狂舞,吞噬着被固定在祭坛的刑架上的一个菲薄的倩影那场景,竟似极了不久前在青昴城郊的明火观发生的一幕。而在那狂烈恣肆吞吐的火海中央,一个身着道袍的少女被几条纵横纠盘的粗大麻绳牢牢捆缚在木架上。那少女身形清窈单薄,服色素净如茶这与她明艳柔媚的脸孔截然不符。在那袭柔洁素净的天青色道袍包裹下,那少女的眼神却及其妖冶艳烈,犹如一只从魔域里逃出的妖精。“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在火舌的持续吞噬下,那个身着道袍的少女仿佛丝毫不惧那如毒龙般死死缠绕自己周身的剧烈灼痛一般,奋力抬头仰视苍天,一字字喃喃着,声音犹如梦呓,却清晰传入了围观在祭坛下的每一个身披道袍的弟子耳中,“我不过爱上了一个男人,何错之有”然而,她一语方毕,四下便群起哗然,厉声驳斥道:“你这妖女,还敢在此妄言狡辩我天剑门素来讲求清静无为、剑御天下,如今吾一门数百年清誉便毁于你一人手中你还死不知悔改,敢在此妖言惑众”“痴恋一个男人,也是错吗”那少女轻柔的声音里透出某种强烈的不甘与怨怼,仿佛在逼问苍天、又似在斥问这自幼养育她成人的师门,然而语声仍旧一字一句,问得坦荡而响亮,平静的语气分毫不见波动。就听祭坛之下,一个不知由何处传出的苍老声音喟然叹息道:“灵溪啊,你为一男子堕入魔道,至此尚不知悔改么魔由心生,执念成魔啊”“哈哈哈哈那么,莫非像那个薄幸的男人一般,连爱一个女人都不敢,才是圣人么”那少女清丽的秀颜此际已沾满了血迹,被火焰烧得有些焦残的面目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一双明眸中溢满了怨愤之火,厉盯着祭坛下的人群中心、那个同样身着青色道袍的男弟子。然而,那个身形静默地伫立于身着清一色道袍的人群里的俊秀少年,却只是目光呆滞地迎上祭坛之上的烈火中央、那个身躯即将燃烧为枯骨的韶华少女充满怨憎痴嗔的目光,一头墨玉般的长发临风飘舞,看去清逸如仙只是,在亲眼见证着这场即将酿造的人间惨剧的时刻里,少年那双点漆般的乌瞳里却毫无一丝波澜和起伏,宛如已被人操控了意识又或者,此刻的他,不过只是一个虚假的人形道具。但听那伫立于烈火中央的少女一抛长发,乌黑的秀发在火焰里飘飞如丝,在燃烧中发出“呲呲”的细微焦残声响。她清厉的声音一字一句吐出永世的魔咒:“你记住,枢文“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永远记得你欠我的情、和你曾对我许下过的誓言“无论多少个轮回过去,我对你的情依然会似跗骨之毒,永远、永远折磨着你”那目光那目光,那样不顾一切的决绝凌厉的目光,却带着铭烙入骨的痴意深情,凝睇着人群里木然呆立的同门男弟子。然而,那一刻的她却没有看见,在祭台远方、一座高及百尺、烟云环绕的黑塔上,那个面容与那尊呆立于祭坛下的人群的“人形道具”酷肖的青袍少年,俯视在火海中等待焚身厄运的少女,清介双瞳中那沉聚不定的泪光。那少年静默地站在被法术禁锢的高塔之顶,修长十指深深陷入身前的红木栏杆里,指尖有血迹汩汩渗出,惨白下唇已被咬出两个鲜红的血印然而,任是他内心如何剧烈挣扎,身体却是寸步也无法移动,只能痛苦而无奈地望着祭坛下的少女一袭云染的青袍化作飞灰,如冥蝶般飞舞在半空里、又似落絮般纷扬而下,犹如末日的劫灰,苍茫似雪,空虚一如这无涯的浮生。然而,她生命最后一刻,从那半张的唇齿间一字一句吐出的、那样坚定决然的话语,却宛若跗骨的毒咒一般,带着艳烈斑驳的血迹,深深烙印在轮回中,焚噬着他的心魂,在一世又一世的无尽时空浩劫里,浸漫了他与她的流年********************在这个曲折奇异、光影交错的空间里,冷汐昀凝视着那些宛如胶片般、却杂乱无章的虚幻影像,心绪一时间波荡如潮。那样情深不悔的痴恋眷意,真的是来自无数个轮回前的自己吗如若不是,为何看见这些余留在时空罅隙里的浮光残影,那种深邃而又压抑的疼痛,会这样的哀婉缠绵、却又撕心裂肺而若是,为何那纠缠入骨的疼痛,却分毫唤不回她存留在那一世的深情与眷恋在光影游离挫动的冗长空间尽头,她终于看见了那个守候彼方的男子。无数的虚光幻影沉荡汇聚在那男子清俊如玉的面庞上。那样宁寂而又那样深沉的目光,定定锁住她的视线,那一刻,她仿佛在这双眼睛里,寻觅到了他的三生三世游离的思绪最终凝聚在此际,冷汐昀注视着前方那个身影,一时间却无法确定此人的身份。她迟疑许久后,终于哑声轻呼:“你是”青衣男子没有答话,笑意温存如水。冷汐昀眸中神光一颤,一个清润的少年声音在这一霎间,从彼方某个时空里传来,殷殷如在耳畔“汐昀,我不会放弃你无论外间舆论如何,我都会等你一直等下去”“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伴随我们童年时的那些梦境都是真的,汐昀那么,在这个世界毁灭之前,在宿命的触角还没有伸过来之前在那之前,让我们好好爱一场吧然后,各自回归到属于我们的命运轨迹里。”她明澈的双瞳里忽然间有水雾弥漫,细雨如丝倾泻,她的眼前仿佛再度浮现出那个贵族少年于滂沱大雨中茕然独伫的身影在四下哗然的雨声里,他殷切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清晰入耳;凄凄雨幕中,他茕迷身形遥看去竟如天边那黯淡日轮泻下的淡淡柔光,倾洒了一路,执著地静静于自己归途中等待、守望。“汐昀,来吧来我身边,我已经等了你许久了。”思绪弥蒙之中,一个温润的声音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向她伸出手来。他说过,沧海桑田,他都会一直等着她。她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终止了踌躇的步伐,喃喃轻唤了一声:“文彬,是你吗”然而,对面之人并未回答。她徐徐踏前三步,无意识地递出自己的右手然而,指尖却触到一阵刺骨的冰凉,她神智骤地一清,凝神细望去,只见那如丝细雨弹指间已消失了踪迹,错动的流光幻影间,对面男子抬起那双温和而清虚的沉沉黑瞳,凝视着她的面庞,唇畔缓缓浮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蛊惑般低低唤道:“茱儿,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很久、很久了。”她霎时如蒙电击,一阵凛冽的寒意瞬间涌遍了她的背脊。她那双纤柔的手掌凝顿在虚空里,缓缓回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