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后悔起方才说的那话来,否则若因此引起楼心月对庚桑楚猜疑之心,她当真无颜再面对他。心中胡思乱想,反倒忽略了楼心月对庚桑楚称呼。庚桑楚却是暗中摇头,众人只道圣君喜怒无常,此刻说这话必定是心中震怒,又有谁知他不过一时兴起,开开玩笑罢了。毕竟楼心月多年威信,即使再过二十年,只怕也无人敢挑衅。以他今时今日心性修为,何止如他们所想,以这等低下方式来巩固人心。更何况他此刻如此得势,只怕心中最得意的就是他。便听楼心月又自悠然笑道:“楚儿,不如你来猜猜,湄丫头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庚桑楚眉一挑,摇扇笑道:“这问题虽无聊,我好歹也得说上一说,不然岂非让人道输了给你。湄儿此刻定然在想,方才不该与你说那番话,若然让你从此猜忌于我,那她必定要后悔万分了。”虽是说笑的心情,但目光瞟向原镜湄,却是暖意融融。楼心月指他笑道:“你呀你呀,这般简单一句话,也不肯落输别人。你倒当真什么都好,就逞强好胜这一点,活似三岁小毛孩子,”说着神色一变,“就不知对此次围攻青城,你却有几分胜算”庚桑楚静默不语,半晌笑道:“我此生最大的敌人,此番尽在其中,这胜算,却也只落得六七成。”楼心月神色不动:“哦最大的敌人”“萧冷儿,扶雪珞,萧泆然,洛云岚,还有那洛文靖与扶鹤风,只怕却也算得你的大敌罢”楼心月拊掌大笑:“好个庚桑楚,一人对战当世中原武林前后两辈顶尖豪杰,竟还能有六七成胜算,确是绝世之才。”庚桑楚摇头笑道:“谁道我是一人与之相抗,你当我是傻子么”楼心月长眉一轩:“倒不知你还有甚异才奇人、锦囊妙计”庚桑楚转身面对众人,朗朗笑道:“自然还有我三位生死与共的兄弟姐妹,还有我圣界每一位相随教众。如此众志,怎能不让我豪情顿生”楼心月起身长笑:“好好一个庚桑楚不愧是我楼心月的好儿子”众人本还为庚桑楚之言激荡在心,陡听楼心月一语,却是各个再难掩心中万分诧异。原镜湄几人,更是吃惊的嘴都合不拢,饶他们四人自小一起长大,却是从不曾知晓,问心竟是楼心月之子,只因此事非但从未被提起,楼心月对庚桑楚的待遇也从无一丝偏袒,要说唯一的特别,便是对他比待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严苛和狠心。还自愣神间,楼心月已扶了庚桑楚在台上中央站定,朗声道:“由今日起,我圣界在中原武林一切事务,交由我儿庚桑楚全权打理,本座明日一早立时便要转回总坛,不知诸位教友有甚意见没有”众人都还在梦游之中,不过即使梦游完了,对此举自然还是不会有意见的,毕竟庚桑楚势重,众人或尊崇,或敬畏,却无一敢不心服。由此又自吩咐交代一番,众人一一散去,唯独庚桑楚四人留下。原镜湄从方才一时忍到现在,这时见众人走光,终于不再苦忍,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狠狠揪上庚桑楚耳朵:“好你个问心,亏得我还替你担惊受怕,你这臭小子,可当真瞒得我好啊”庚桑楚被揪得嗷嗷直叫,连连讨饶,只可惜香浓圣渢二人此刻也是同样有些恼怒,自然不会出手救他,楼心月就更不必说了。庚桑楚只得连声苦笑:“这也不是甚大不了的事,再说你们也不曾问过我,有什么好说的。”原镜湄哼道:“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好说你可知自你在圣界中愈发得势,我生怕你与圣君有冲突,暗中为你担了多少心,你、你哼”说罢眼圈一红,转身跑了出去。庚桑楚欲要追她,想想却又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楼心月似笑非笑:“湄丫头说的不错,她为你忧虑过甚,也不是一两天,她待你如何,想必不用我说。这么好的姑娘,你可万万不能辜负才是。”这话听在庚桑楚耳朵里自是无关痛痒,两父子私下里说这般话题也不是一次两次,馥香浓和圣渢却俱是神色复杂,圣君在他们几人眼中纵不是喜怒无常,却也是高不可攀的,即使为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做出、月下老人、这等、姿态见两人憋得辛苦的表情,庚桑楚干咳两声,决定仗义相救:“明日一早就走我还道你要过了围攻青城这件事才离开。”楼心月一笑:“此番胜负,我并不看在眼里,况且有你在,与我在此又有甚分别。”深深看他一眼,“我担心的不是问心,而是我的儿子。”庚桑楚神色不变,折扇轻摇,意态从容,风姿雍华:“我早已告诉过你,该如何做,我心中有数,你若执意明早离开,此刻就休息去吧,我不扰你。”说着转身离开,走两步却又停下,转身笑道,“对了,还有件事,以后莫要在人面前说甚做媒一类的话,会吓着人的。”这一回走出去再不停步。楼心月若有所思,抬头问两人:“真有那么吓人”圣渢面无表情,却是笃定又笃定的点了点头,随之离开。楼心月摇头叹息:“看来做人果然还是要婉转些。”想了想,不由失笑。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那一晚他看着那个蓝衣如水、蓝眸如酒的女孩子,那酒并不醉人,但看着看着,他的心,却早已是醉了。他听她唱西域的民歌,轻柔的哼声如儿时母亲的臂弯。他说:“思璇,你真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真意切,尽管他那样明白,这个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永远也不会属于他。她微笑着摇头:“我没有剑心的容姿与博学,也没有镜明的风华和聪慧,所以”她微微的愣怔与微笑,那笑意却恍惚的连远山近水也跟着不真实起来,“所以我在他心里,永远也只能排在第三而已。”那时他是那样的替她神伤,那个凡事无欲无求、淡薄洒脱的女孩子,他替她今生唯一的神伤。凤凰花开得满山遍野的时候,她转过头那样烂漫的对他笑,一瞬间在他心中胜过了群芳百艳:“文靖,你看这些花,每一朵都开得比我的一生还要好看。”那时他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她少有笑得这样灿烂的时候,但她原本应该最好看的一生,却因为遇见了那个人,从此,甚至比不过一朵凤凰花的殊艳。再一口酒喝下,喝得太急,这酒太烈,轻易便呛出他的鼻涕眼泪满脸,咳了半晌,洛文靖方胡乱抹一把脸上狼藉,苦苦一笑:“当真越老越不中用了。”抬头,纵还是明月清风,他却早已不是当年年少的那个他,有多久,多久没有坐下来静静的想念那个人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湿润,这酒后劲可真大。思璇,隔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今生再不可能有你的消息,但转眼之间,却见到你的儿子。思璇,那是你的儿子。轻微的响声,洛文靖一怔,迅速抬头,却见月光下那人白袍如雪,那风神,那气度,足可睥睨人间。呆呆的瞧了他半晌,他方自喃喃道:“这一生无论是从前或是以后,我总是比不过你,永远也比不过。”那时他拼了命的想要比过他,想要在那女子的心里比过他,到头来却通通成了笑话,他这一生最大最好笑的笑话。楼心月慢步走上前,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看那桌上乱七八糟酒坛半晌,方才一笑:“动身在即,三弟可当真闲情逸致,还有功夫在此饮酒为乐。”洛文靖打个酒嗝:“二哥也不赖嘛,还有空跑来跟我话家常。”楼心月也不答他,自斟自饮一杯,忽然道:“我最嫉妒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是哪件事”洛文靖诧异抬头,他嫉妒他楼心月苦笑:“就在你最恨我、最痛恨自己比不过我的那个时候。”再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下去,“我的儿子说的没错,二十年来我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其实是我比不过你,我连你一半的勇气都没有。”洛文靖只是沉默,听他缓缓道:“璇姬,五年前,她就离开了。”手一抖,那酒坛迅速坠地,轰然一声烈响,同时“啪”的一声,他的眼泪落地,如同心中某一大片二十年来苦苦支撑的灰暗在一瞬间狠狠塌陷,压得他、俯身痛哭失声。楼心月声音似感似叹:“她死的时候,我甚至没能去见她一面。她让她的儿子告诉我,她不后悔;她也让她的儿子告诉你,她没有后悔。”情难以自持,洛文靖只想仰天大笑三声,她至死都不后悔,可是他悔了,悔了二十年,悔了一辈子。直到此时此刻,楼心月方才正大光明怀念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二十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念到极处便独自一人醉酒,痛哭。但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阻止自己思念她,一刻也不让自己想起。文靖,我真嫉妒你,真的,我比不过你,是我一直在伤她的心,是你一直在对她好。”世事荒谬,洛文靖摇头浅笑:“终究毁了她下半生希望和幸福的,却是我。”他看着他,恨痛难明,“是我给了你不要她的借口,是我给了你说服自己不爱她的决心,是我”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人生可以回转,他再不会再不会那样自私,再不会那样狠心,再不会让他一生最爱的那人为他一时之错承受一生的锥心之痛楼心月默默无言。多么可笑,两个自认顶天立地、绝世英才的男人,他们一生最晦暗的心事,却通通加注在那个柔弱的女子身上,让她一肩承受,却至死不悔。那句不悔,却让他悔了,他也悔了。沉默半晌,他方自清醒过来:“明日一早我转回苗疆去,去找剑心。”洛文靖一怔:“她不是”摇了摇头,楼心月很是疲惫:“我一生所造罪孽何止千万,唯一内疚于心的,却是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如今璇姬已死,镜明安乐,我定然要找到剑心,否则今生难安。”洛文靖半晌点头:“剑心一生也是凄苦,比起思璇,又能好到哪里。盼望你当真找到她才好,思璇、思璇她只怕也是念着你能找到剑心,能和她一起生活。”楼心月长身而起:“我今日来,只为告诉你璇姬临死前要带给你的话,如今璇姬已死,你我之间,再无个人恩怨,只剩不相为谋。我儿雄才为略,我心甚慰,盼望你好自为之。”许多年前三人意气飞扬、拜结金兰的情形再现眼前,洛文靖只觉心中沧海在一瞬间变了桑田,微微伸手,微微恍惚:“二哥,隔了多少年了,人事全非,但我一直记着那一日我们三人说过的话。”楼心月一时恍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心中陡然一酸,罢罢早已不是当年,还想那许多作甚仰天一声长笑,楼心月再不多看那人一眼,抬步决然离去。第四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一直忙到早上四更时,一切才算安排妥当,萧冷儿几人平日里甚少熬夜,她本人又向来是懒式祖宗,这一番忙下来,自是累得东倒西歪。萧泆然扶雪珞几人都瞧得甚是心疼,萧泆然温声道:“忙了整晚,先去歇会儿吧,天亮之后还要赶路,之后只怕好几天都不能再好生休息。”萧冷儿默默点头,一言不发走出去。扶雪珞看得颇为忧心:“她这究竟是怎的”萧泆然摇了摇头:“她现在只怕心心念念着这一夜的布置尽是多余,否则否则只怕要伤透她的心。”依暮云瞪大了眼睛:“究竟是何事我第一次看到臭小子脸上连笑容都挂不住。”萧佩如轻叹一声:“事关庚公子,妹子她担忧过甚,哪还笑得出来。”洛烟然问道:“可是青城天门之事但她应不致为此事过于操心才是。”萧泆然萧佩如二人对视一眼,默默不语。扶雪珞想起昨晚种种,心中一动:“昨夜大肆布置,可是这边还有什么计划”萧佩如再叹一声:“妹子先前说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却是说的庚公子,总之,这次是宁愿她安排多余了的好。”萧泆然心中却是另有计较:“不然,让她早些死心,也未尝不是好事。”萧佩如恨恨瞪他一眼:“有时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尽会惹她伤心,你这哥哥却是怎么当的”萧泆然不以为然:“长痛不如短痛,你们女人就是太过优柔寡断,所以才总惹出些麻烦事来。”“你”这回瞪他的不止萧佩如,连依暮云也加入行列。萧泆然连忙闭上嘴。但其他人却如同坠入九霄云雾,半分听不懂他两人在说些甚。迟疑半晌,萧冷儿终于还是推门出去。无论如何,若两人之间矛盾留到此事之后再来解决,只怕那时就比现在更难得多了。她其实明知他心中怎么想,这几日竟是从未有过的难受。虽然心中解他谅他,但她毕竟是胡作非为惯了,以往只是被人一径宠着,这般为了一个人寝食难安,却是从未有过。大大方方入了地宫之中,竟是通行无阻,萧冷儿不由暗笑,自己居然也成了这里的熟客,索性当巡逻的一干侍卫都是空气,也懒得躲藏,直接便朝着庚桑楚住处走去,果真无人阻拦。但进入流光苑之后,等待她的却不是庚桑楚,而是楼心月。萧冷儿愣在原地。楼心月呷了口茶,悠然笑道:“你来之前便应该想到,他此刻多半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