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里藏针的对话。扶苏重新落座,执起酒杯自斟自饮了一杯。不经意间一抬眸,正好对上姜如姬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然后,扶苏浅淡一笑,遥遥举杯。姜如姬的另一支护甲也折断了。她目光阴鸷盯着扶苏,眼中带着一丝讥诮与恶意。直到宴席散去,气氛依旧是其乐融融,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明日是太后寿辰,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早已挂上崭新宫灯。宫内马车禁行,扶苏牵着墨卿走在通往宫门的长长宫道上。高耸的宫墙,琉璃瓦泛着幽幽冷光,抬眼往去,偌大的苍穹便凝成了狭窄一线,逼仄而压抑。秋风卷过,宫道仿佛永不见尽头。“我不喜欢这里。”墨卿看着漫长的宫道,仰头看着扶苏,神情十分平静,“你喜欢吗”扶苏看着她,微微摇头。他也不喜欢,在他眼中,皇宫冷而脏,藏着整个皇朝最深的龃龉,宫中之人更是无情。“但总是要来的。”他凝视着漫长宫道,声音沉静似水,淡然中含着三分凌然。于是墨卿笑了笑,没再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夜凉如水,盛京灯影憧憧,几点荧光绕着池中的睡莲飞舞,似流光翩跹。墨卿原本睡下了,但总是不由想起白日里太后与扶苏之间的暗涌。他会登上皇位么于江湖中人而言,那真是个遥远的位置,她也从未想过,她还有一日会踏入这盛京,会与皇室中人扯上关系。每每想到扶苏也许会登上帝位,她便有些说不明的烦躁。她翻身跃出小窗,没有惊动隐匿在暗处的长风骑。她转了几圈,爬上了小池旁交错的几座假山上。仰面看去,漫天月色落入眼中,月明千里,点点星光。墨卿厌恶朝廷,不喜皇室。不仅仅是因为朝廷无能与皇室的荒唐行径,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师傅。她师傅出身无名谷,谷中弟子不得入朝,不得参与皇权之争。那时无名谷在江湖中是公认的第一大派,地位超然不插手武林事宜,谷中弟子皆潜心修行。墨无涯是那一代的天骄,一直向往戎马倥偬保护苍生,离谷后直奔边疆,以一己之力击退偷袭匈奴,被无数边疆百姓视为神明。此事被庆帝听闻,他效仿古时刘备三顾茅庐,对墨无涯以礼相待,再三请求后,他终究是动摇了,披上了戎装,入朝拜为大将军。君臣二人携手,站在一个没落皇朝的顶端,力挽狂澜,试图清理前朝积弊。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完成伟业,庆帝驾崩了。庆帝驾崩后,扶苏的父皇景帝继位。朝中奸臣众多,景帝欲清朝政却有心无力,边疆战事频发,天灾频频,军饷匮乏。匈奴最终还是占领了边疆,朝中无数大臣上书请求降罪墨无涯,与匈奴和谈。墨无涯寸步不让,不肯和谈,与匈奴誓死奋战。景帝无可奈何,只得免去他官职,求与匈奴和谈。边疆沦陷,饿殍遍野。他望着遍地疮痍,忽然想起谷主的话。“无涯,仅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救得这苍生”是的,救不来,也救不了。他解下战袍,扔去盔甲,孑然一身离去。从此,江湖中多了与朝廷相对的落月崖,多了一位神出鬼没亦正亦邪的教主。所以墨卿厌恶朝廷,更是不喜皇室。也不知在假山上躺了多久,久到她觉得有了凉意。正欲起身回去时,假山内部传来了机关转动声。墨卿凝神透过假山缝隙去看,假山笼下的一片阴影间,一人缓缓走出。怎么可能墨卿几乎是下意识闪过了这一个念头。那人先前走了两步,介于阴影与月色见,他的面容半明半暗。冷清月色勾勒出他的面容,眉是墨画勾勒的长眉,沾染几分浅淡冷意,眼尾微扬拉出一线清隽,无一处不冷清,无一处不精致。曲清衡。刹那间,涌到唇边的只有这个名字。他为何会在盛京,而且是在扶苏府中“谁”他目光一凝,朝墨卿所在的地方低声冷喝。墨卿也没躲躲藏藏,十分干脆翻下假山,直直盯着他,目光锐利至极,像一把剔骨尖刀,看得他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好久不见啊,曲清衡。”墨卿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向前走了一步,完全走出了假山投下的阴影。冷清出尘的面容一览无余。墨卿微微一怔。不是他。方才因为有阴影,看过去是十足十的像,如今站在月色下,却只有八分像了。倒不是容貌不像,容貌上看依旧是非常相似的,只是眉眼间气质不同了。曲清衡无论何时,亦是带着暗含冷意的温柔,眼前这人是毫无保留的冷,如皑皑雪原。“你怎么会认识他”慕尘快如闪电一抓,死死扣住墨卿的手,声音冷冽,“你是谁”墨卿不过微微一失神,转瞬就被眼前这人给抓死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便响起了平稳的脚步声。脚步声极近,也极稳。“放手。”扶苏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慕尘看着扶苏,触到他略含不悦的目光时,终是无声放了手。刚一放开,墨卿就蹭到了扶苏身边,伸手拽着他月白的衣袖,看起来十分警惕地盯着慕尘,像只受惊的小兽。慕尘看着墨卿变脸之快,眉头一皱,正要和扶苏说时,又被再次打断。“你吓到她了。”看着墨卿受惊的模样,扶苏牵起墨卿的手,声音清淡,“她明日想如何”“可”慕尘看了两眼墨卿,再看扶苏十分明显的维护,只得无奈将话咽下,说起了正事,“明日有东瀛忍者,殿下且小心。除此之外,宴中酒壶,务必留意。”扶苏颔首,表示已记下。“夜已深,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再叙。”不等慕尘再次继续关于墨卿的话题,扶苏便变相掐断了他的话头。慕尘只得无奈应下,再次退回了密道。“他是谁”慕尘走后,墨卿没有顾忌,直截了当问道,虽然心中有隐隐猜想,但她仍需证实。“就血缘来说,他是曲清衡兄长。如今他只是慕尘。”中原曲家,曾经盛极一时的望族,却因得罪皇室中人而迅速衰落。曲家的两位天骄,一位任落月崖左使,另一位却成了太后的入幕之宾。曲清深,曲清衡。“夜深了,回吧。”看着微凉的月色,扶苏道。墨卿点头,没有再问。若是曲清衡得知自己一直在寻的兄长如今是太后的入幕之宾,他会有何感想作者有话要说:曲同学还有一个高冷的兄长,忽然很想看到他们见面23333看文的大可爱们不要忘记戳收藏哦、二十八章二十八章元熙十四年秋,太后大寿。宫中内外挂上彩缎,宫女太监换上新衣,殷勤恭候着络绎不绝的众臣与皇室贵族。宸安殿内,数十个宫女捧着托盘,垂首低眉站在殿中,不敢生出半分声音。铜镜前,姜如姬看着琳琅满目的发钗,漫不经心地挑着。镜中人瑰姿艳逸,一双凤眼含着道不尽的风情与尊贵。“见过慕尘君。”宫女眼中飘过一抹雪白衣角,纷纷俯身行礼。镜中人漫不经心的神情瞬间就变了,姜如姬拿着鸾凤衔珠金簪,回首看着来人,笑盈盈道:“慕郎,你觉得这支如何”慕尘上前一步,从她手中接过凤簪,如玉手指穿过她盘起的发髻,然后轻轻簪好。鸾凤衔着一串光泽深润的珍珠垂下,更衬得她面容如玉。慕尘看着镜中两人,单单这么看去,就像一位夫君为闺中妻子簪发,平淡、自然。“好看。”他垂眸看着那串珍珠,如是说。但她是姜如姬,权倾朝野的太后。寿宴办于宜寿宫,外接翠微湖,举目望去风光无限。太后寿宴,自然是隆重无比。舞女换了一波又一波,琵琶曲弹了一曲又一曲。姜如姬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偶尔还与身旁的皇帝说上几句,席间有内阁大臣朝她敬酒,她亦是笑笑便喝下了。红衣舞女水袖一扬,舞得端庄柔美,琴音铮铮如流觞曲水,在殿中层层回荡出去。当朝丞相裴观正在夸着姜如姬提擢英才,运用贤才时,她拨弄着如牡丹般夺目的护甲,忽然叹了口气。“太后,您为何叹气”裴观极有颜色,连忙躬身问道。鲜红的护甲一下一下敲击着小几,清脆的响声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如今内忧外患,边疆未平,朝中诸事繁杂,皇上又还未亲政,哀家着实是有心无力,先帝的托付,哀家不敢忘却。”姜如姬半垂着眼眸,语气半忧半愁,面上却依旧平静。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惊诧。姜如姬这是想放权唯有扶苏,浅浅抿了一口宫酿,从容冷淡看着姜如姬,唇边含着三分讥讽。姜如姬看着鲜红的护甲,上面嵌着璀璨的金刚石,她慢慢开口“哀家日思夜想,若是有位能人来替哀家分担一二就好了。”“思来想去,只觉得三殿下最合适。”姜如姬的话如一声平底惊雷,炸在在座之人的心中。太后竟然想放权给扶苏扶苏从容起身,微微一欠身后,平静看着她道:“谢太后厚爱,担此重任,臣惶恐。”姜如姬又是浅浅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感伤:“哀家知你还记挂着从前的事,但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如此才华,怎能真的浪费在小小封地中况且你是皇帝的兄长,有你辅佐,他日皇帝亲政,哀家亦能安心了。”不少官员为之动容,觉得今日的太后可算是想通了。一些身居高位已久的老狐狸,却是看清楚了姜如姬的用心险恶。用个官职将扶苏栓在盛京,那扶苏的封地就不动声色归还朝廷了,而他在姜如姬眼皮子底下,也难翻出什么浪来。实在是狠辣啊。不等扶苏再说,姜如姬又道:“哀家想,摄政王一职只有你当得。”摄政王,那可是相当于一国夜帝的存在。就连那些老狐狸,都在觉得姜如姬这步棋走得太险了些,对扶苏一着不慎,那可是会满盘皆输的。闻言,扶苏只是从容一笑,不紧不慢说:“此事重大,臣以为还需缓缓议来。江南东瀛匪患未除,臣也无法安心留在盛京。”姜如姬料到他会如此推脱,弯唇笑笑后,趁机再进一步:“国之重事怎能再慢你若是放心不下,哀家派人助你一臂之力,好尽早清理匪患,断你后顾之忧。”扶苏依旧从容,不为所动回击:“臣谢过太后,只是江南驻军三十万,不敢再劳烦太后遣兵相助。”姜如姬脸色沉了一沉,鲜红的护甲在小几上划下一道划痕,她若不是顾及这该死的三十万大军,早就直接攻下江南了她咬着牙,面上却是一副笑盈盈的,她瞧着扶苏,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哀家就不添乱了。那先任你为摄政王如何,待你解决江南匪患,便回京上任。”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扶苏,太后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扶苏退无可退,只能直接表明他的意思了。“臣自然是乐意”话还未说完,扶苏那原本略微苍白的面容更是白了几分,他掩袖咳嗽,宽大的云袖掩去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了微蹙的眉、苍白的面颊与如墨的发。如墨发丝落在苍白颊边,更显得了无生气。咳过一阵,扶苏接过了墨卿递过来的水,吸了一口气,气息不稳苦笑道:“臣自然是乐意的,但如今看来,怕是难以担此大任了。”姜如姬定定看着扶苏,他不卑不亢站着,面容苍白眉目清雅,仿佛随时要羽化而去,他在苦笑,语气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与不甘,但他依旧是从容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姿态,断定姜如姬对他无可奈何的姿态。清脆的一声断裂声响起,两根鲜红的护甲静静躺在小几上。宽大的云袖下,姜如姬只能死死扣着掌心,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才勉强没有露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她狠狠咬着牙,内心气到发疯,眼神如箭刺向扶苏。他在说自己体弱多病,他竟有脸说自己体弱姜如姬恨不得甩一掌到他那种虚伪到令她作呕的脸上。杀了她辛苦培植的两百精锐,竟然说他自己体弱深深吸了两口气后,姜如姬才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看着扶苏,压抑着汹涌的怒气说道:“京中多名医,你不如多留一些时日,让御医为你瞧瞧。”扶苏看着姜如姬,神情黯然,语气带着几分勉强的笑意,任谁也能听出其中的不对:“臣先前已寻遍名医,这是陈年旧疾,多年前被歹人下毒积弱所致,药石无医了。”席中众人忍不住唏嘘,纷纷说什么天妒英才,痛骂当年那下毒的歹人,并宽慰扶苏事情必有转机,不必如此感伤,少些操劳或许会有裨益。姜如姬险些就被气疯,他竟然敢他竟敢骂她歹人下面的这些蠢蛋竟然敢跟着骂墨卿抬头看着面色青紫的姜如姬,又看看一脸“黯然”的扶苏,忽然心生感叹。和哥哥比逢场作戏,简直就是自寻短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