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使团护卫、宋国亲兵全员上路,望金陵浩浩荡荡而去。他们给体弱的张奉洵置办了一辆五面锁死的马车,专门来款待这位大宋高官。马车周遭的守卫均是宋兵,林卿砚如此安排,也是为了避嫌,不落人口实。不紧不慢地行了一上午的路,至午间已到了原宋唐边境如今已是大片的宋国之土。边境之地原本不得繁华,兼之战火愈显荒凉,他们索性在郊外野地暂歇,将预先备好的干粮取出来用些。林卿砚将腰间的佩剑取下,一把插在地上,从兵士手中接过一袋白面馍和一只水囊,转头便递给了身畔的赵攸怜:“来,多吃点。”赵攸怜从中拿了一个白馍,又将袋子推给他,林卿砚从中取了一个馍馍,二人坐在树下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突然,一个宋兵跑来禀报:“大人,张大人不肯用膳。”林卿砚眉峰微挑:“哦他是不想活了,还是想死了”“张大人说,他不吃这么粗陋的食物。”“原来是摆起公子哥的架子了,走,领我去看看。”林卿砚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白面馍放在一边,拍拍手站起身来,和赵攸怜知会了一声,便走了过去。张奉洵仍坐马车之中不肯下来,护卫站在马车左右,尽职尽责地看守着。林卿砚摆摆手令他们退下,自己径直上前掀开了车帘,露出里头的铁栅栏,栏杆后的张奉洵正闭目养神。“听说干粮不合张大人的胃口”张奉洵睁开眼淡淡地睨了林卿砚一眼:“你究竟想怎样要杀便杀,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林卿砚跨腿坐上了车板:“我何时说要杀你了”“笑话我与你多番为敌,更险些取了你的性命。你不杀我,难道等着我来取你的狗命吗”“张奉洵,你至今都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错你叛国求荣,倒戈相向,如今更助纣为虐,百般与天下为难。迷烟在前、烧楼在后,要将这数十兵士除之而后快,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悔过之心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轻贱吗”林卿砚握紧了拳头,眸光凛然。“悔过笑话江南国气数已尽,我弃暗投明又有何过”张奉洵丝毫不以为意,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人命他人的性命又与我何干我印象中你并非如此愚笨之人,莫不是因着降约被毁,才在我面前这般气急败坏”林卿砚克制住自己想冲进去将他狠揍一顿的怒火,咬着牙:“张奉洵,你怎么会丧心病狂到这地步”张奉洵笑得肆意:“林大人息怒啊稍后还要启程赶路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降约都没有了,你举营回宁又有何用哈哈哈”“是啊”林卿砚不怒反笑,“降约早已到了金陵城国主手中,而今我急着赶回去确实没甚么用。”“你说甚么”“你当真以为降约在那场火之中焚毁了吗可惜啊,自始至终,皇上御笔签署的降约就不在我的身上。”张奉洵瞪着林卿砚,半晌方咬牙切齿道:“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周惟简中毒后,林卿砚让彭尚佯、姜楠一行人连夜护送折册离了汴梁,日夜兼程地往金陵而去,今晨已然收到安然抵达的回讯。“这一步棋,你可心服”张奉洵耸耸肩,靠在车厢壁上:“输便输罢,就当是放那些贱民一马”“你”“怎么,看不惯如果林大人敢冒着挑衅大宋的罪名,那大可杀了我啊哈哈哈”林卿砚强忍着一口气翻身跃下车离开,在他肆无忌惮的笑声中终究是忍无可忍,嘟囔了句:“当初我也是瞎了眼,竟然会把芊儿嫁给你这种人”谁知张奉洵立时变了脸,铁青着面色吼道:“你没资格提芊儿”林卿砚心头的一团火窜了上来:“到底是谁愧对芊儿便告诉你又何妨,若不是芊儿死前说要留你一条命,我早将你千刀万剐了”张奉洵的瞳孔募地放大:“你说甚么”“卿砚”赵攸怜从车前走了上来,一句话将林卿砚说得没了声音。方才她远远地看见二人似在争吵,担忧之下上前,正赶上这一出。林卿砚知道是自己冲动了,经她一提醒立刻缄了口,转身离去。赵攸怜瞪了张奉洵一眼,扭头跟了上去。张奉洵双膝跪倒,奋力地拍打着铁栏杆,发出野兽一般嘶哑的吼声:“站住你们给我站住说清楚她还说了甚么讲清楚林卿砚”押送的护卫尽职尽责地从四面围了上来。林卿砚的背影渐远,低沉的嗓音遥遥地传来:“你不配知道。”三年前,金陵郑王府的那个黄昏,一个全新的生命的诞生,伴随着另一个年轻生命的凋零。“不好了,不好了,夫人血崩了”一声无比刺耳的惊叫响彻庭院,园中下人立时忙乱成一团,那端进端出的脸盆中的血水竟比分娩时还多得多,沉沉的夜色带着死亡来临前的压抑,铺天盖地。当一切归于沉寂的时候,不是有惊无险的释然,而是山穷水尽的惨然。“芊儿”林如菀推开婢女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入。屋中点了几盏明黄的烛火,在灯罩中无声地燃烧着,稳婆和下人前脚退出了屋子,刚刚出生的小公子也被奶娘抱走了,屋中一时静得可怕。林如菀的视线聚焦在床上那副削瘦的身躯,早已流了满面的泪再一次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床案,一把握住了女子垂在一边柔若无骨的纤手,泪眼朦胧地唤道:“芊儿,我是姐姐听得见吗”林卿砚和赵攸怜紧随着她进屋,默然无语地站在床尾。面白如纸的林如芊缓缓睁开眼,嘴唇轻动,轻轻地唤了声:“姐姐,二哥,嫂子”林如菀紧握着她的手,泣声道:“姐没用是姐没有照顾好你。芊儿,你有甚么话就和姐说说,姐”见林如菀泣不成声、泪如雨下,赵攸怜含泪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再转头看去,却见林卿砚如一块木头一般直直地站在原地,双目充血,憔悴得可怕。“姐,二哥”林如芊气若游丝地说着,“芊儿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杀了张奉洵张家,不会善罢甘休的”“张奉洵”林卿砚紧握铁拳,目中寒光凛凛,“他将你害得这般田地,自己却苟延残喘。芊儿,你不必忧心这些,你若想要他以死赎罪,我替你动手。甚么张家李家,还怕他们不成”林如芊微微睁大眼,声线却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没死”赵攸怜按住林卿砚袖中的拳头,代答道:“张奉洵没死,大夫将他救过来了。芊儿你慢慢说,想如何发落他,我们都听你的。”林如芊转过头,静静地望向精致瑰丽的床顶帷帐,缓缓合上眼,眼角一滴热泪顺着鬓发淌下“罢了,让他活着来偿还这些罪过罢。我刺了他一刀,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我不想在黄泉路上再遇到他。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再遇到他了那孩子,他要便给他罢说到底,就是我的一段业障”“芊儿”“二哥,难道这一点点心愿,你都不肯依我吗”林如芊定定地望向林卿砚的眼睛,“答应我,不要杀他。”被那样一双黑白分明、干净得没有半丝杂质的眼眸望着,那目光中的期待他又怎会看不出芊儿不是怕遇到张奉洵,而是她的心底里,终归是想要那个人好好活下去的。“好,二哥答应你。”得到肯定的回答,林如芊放下心来,脸色比方才又苍白了一层。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甚么在不断地逝去,想要带走她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她紧了紧林如菀的手,艰难地勾起一抹笑容:“姐姐你们别担心我了,爹会在下面接我的。他最疼爱我了,他一定想我了你们,照顾好,照顾好娘”“你放心放心”林如菀从牙缝中挤出破碎不堪的语句。“是我多虑了从小到大,最不让爹娘省心的,就是我。你们你们好好的”她的唇间逸出最后一个音,沉重的眼皮阖下,似是安详地睡去了,嘴角仍挂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泪早已模糊了赵攸怜的眼眶,可她顾不上去拭,死死地咬着唇,血腥之气在口中蔓延开来。“芊儿”林卿砚颤抖地伸出手,探过她的鼻息,整个人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一般怔立当场。掌心的手失去了气力,林如菀心底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了,她再也掌不住地痛哭出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妹妹的小名,像是那时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欣喜地唤了一遍又一遍那时,娘怀抱着襁褓,盈盈笑着对她说,“菀儿,我给你妹妹取了个名字,林如芊。i0,,;手机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