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杰信手从桌案上拿起了一颗梨子,用力的咬了一口,道:“你们的弊病就在于,你们觉得君王是制定法律的人,所以君王说什么都是法。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君王的新法和旧法发生了冲突呢”邹忌脸色不变,道:“既然君王为生法者,那么自然是以新生之法取代老旧之法。”吴杰笑道:“那如果碰到一个昏庸的君王,他随意制定了一大批恶法,这些恶法甚至能够导致国家灭亡,你又该怎么去做呢”邹忌沉声道:“自然是劝谏君王,让君王行善法而弃恶法。”吴杰道:“那么,君王要是不听呢你也知道,君王们都是很任性的。”邹忌脸色再变,过了好一会才道:“若是君王不听,那么便继续劝谏。”吴杰大笑:“若是君王一意孤行呢作为生法者,君王认为自己的法就是善法,谁反对他的善法,谁就是在作恶那个时候,你又如何自处”邹忌看了一眼吴杰,语气略微有些苦涩:“逍遥侯也是懂法之人,一定要说得如此清楚吗”吴杰道:“那是当然。话不说清楚来,怎么能够让别人知道我们的意思呢”邹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君王执意推行君王之法,那么我等法家中人,也自然从之。”“那这样,你们就是为虎作伥”“逍遥侯言重了,法家之所以为法家,便是因为守法”吴杰同样也叹了一口气:“看吧,这就是你们这些法家之人的弱点。不过从我个人而言,我其实更愿意称之其为时代的局限性。”吴杰正色道:“其实,道理我觉得是很简单的。如果君王们成为了唯一的一个生法者,那么他就对法失去了敬畏之心。因为法这个东西对君王而言,其实就是一个用来巩固自己统治的工具罢了。如果是明君在位的时候,那自然一切都没有问题。可若是昏君、暴君在位,他们所制定的法就是昏法,是暴法无论是国家也好,臣民也好,都会被这些昏法暴法所残害。而你们法家中人呢这个时候法家的人能做什么你刚才说了,劝谏劝谏没用呢继续劝谏君王不听呢继续劝谏所以,你们劝谏了半天,究竟劝出了什么东西臣民们免受恶法所害了吗没有,根本没有。然后,你们是法家啊,所以为了你们的信仰和理论基础,你们甚至还要去遵从这些恶法、暴法、昏法,还要去维护这些恶法,还要去为虎作伥残害国中臣民可笑,简直可笑至极”邹忌沉默良久,道:“既然逍遥侯对法家有如此大的意见,又认为法家的弊端如此明显,那么邹忌可否请教一番,逍遥侯觉得这个弊端应该如何解决呢”吴杰耸了耸肩膀,道:“这个弊端,其实太容易解决了。既然一切的来源都是因为国君,那么只要我们把国君也纳入法律的范围,让国君也不能够逾越法律之上,也要和臣民一同遵法守法,问题不就解决了”邹忌身体一震,十分惊讶的看着吴杰,良久之后才开口道:“这如何可能”吴杰摊开双手:“这当然是可能的。”邹忌嘶声道:“但国君们不可能放弃生法者的权力,更不可能让法律成为自己的束缚”吴杰笑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依照法律,换一位国君不就行了”砰的一声巨响猛然在房间之中响起,却是邹忌惊讶之下,失手将面前的酒樽打落在地。第486章 回临淄汇报的邹忌第二更邹忌很想说话,但是却说不出话来。吴杰的这一番话,对邹忌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冲击。“国君,亦并非法外之人”邹忌口中喃喃的念叨着这一句,整个人失魂落魄。在后世,人人都必须要遵守法律,这是常识。无论是总统还是平民,只要触犯了法律,那么就会被法庭所审判,最终获得符合违法行为的处罚。但是,在这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一切就完全不同。这个时代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头上统治者的存在。无论是周天子,还是诸侯,还是卿大夫,还是郡守、县令。总之,总有一个统治者,而这个统治者又必然是超脱于法律之外。因为,统治者所说出来的话,就是法律即便是如今,即便是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之中的数十名法家先生,也从未有人质疑过这一点。但今天,吴杰却在邹忌的面前提出了这样的一番质疑。凭什么统治者就一定要超脱于法律之外如果,法律能够将统治者也包含在内的话,那么,一切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统治者行恶法不通过。统治者对抗法律直接换一个新的、愿意遵守法律的统治者。这样一来,或许国家还是会因为统治者的贤明程度而出现或多或少的问题,但只要有法律在,大的框架就不可能失控,国家就能够平稳的继续运行下去。这,难道不是法家中人最为梦寐以求的情况吗以法治国,法决定一切,节制一切,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还是在田间地头耕作的老农,都是如此这一刻,邹忌突然感到了几分迷茫。“不,不行”邹忌突然嚎叫了起来。“这是目无君上之思想,这样的思想已经走上了歧路,不会被任何一位君王所接受的逍遥侯,你”邹忌突然停下了自己口中的话,因为他突然发现,吴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邹忌沉默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逍遥侯,逍遥派”疯了,全都疯了第二天,邹忌离开了青岛邑。临行之前,吴杰并没有来相送,来送邹忌的是青岛相田有。田有握着邹忌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大司理,若是去了临淄,还请一定要据实以告,让君候知道青岛邑这边的盛景”邹忌看了田有好一会,缓缓的松开了田有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着田有点了点头,然后走上了自己的马车。车门关上了,邹忌随意的一甩宽大的袖子,一个小小的布袋子从他的袖子之中飞出,落在了马车的车厢壁上,发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金子珠宝邹忌一点都不关心。这位齐国的大司行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脸色十分的古怪,不停的在嘴边轻轻的念叨着一句话。“君王,并非法外之人”三天之后,邹忌回到了临淄之中。没有任何的犹豫和迟疑,邹忌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来到了王宫,并且求见齐候田因齐。田因齐也同样第一时间召见了邹忌。淳于髡在得知了消息之后,也同样第一时间赶到。田因齐看着风尘仆仆的邹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大司理辛苦了,青岛邑那边,究竟如何”田因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后悔的。为了这件事情,吴杰的妹妹吴柔吴夫人可是没少和田因齐吵嘴。这位吴夫人坚持认为自己的哥哥是一个大好人,是根本不可能做出饿死灾民这种事情的。田因齐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但问题在于,好人归好人,好人不一定做的就是好事。或者说,出于善心所做的事情,结局未必就是好的。吴杰说服了田因齐开仓放粮,然后又把好几万的灾民通通都弄到了自己的封地青岛邑,这是好事没错吧可结果呢结果就是那些灾民们,现在估计都饿死得差不多了这,能算是好事吗田因齐其实还挺纠结的。所以田因齐后悔了,要是当初不被淳于髡说动,派出邹忌去调查青岛邑就好了。和吴夫人的感情,还有吴杰的友谊相比,死个几万人,能算个事大齐单单是临淄城中都有大几十万人,来个四舍五入什么的,估计过百万都没问题呢。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所以现在的田因齐只能够坐在这里,等待着邹忌的开口。而另外一边,淳于髡则是喜上眉梢。无他,自从吴杰来到齐国之后,淳于髡和吴杰之间的斗争,基本上都是以失败告终的。今天,淳于髡终于获得了一个机会,一个很有可能让他正面击倒吴杰,至少让吴杰被沉重打击到的机会。淳于髡如何能够不喜正是出于这种心理,所以当邹忌在田因齐的询问下沉吟不语的时候,淳于髡已经忍耐不住,出言催促道:“大司理,如今君候在场,你可不能够徇私枉法,务必要将青岛邑的情况给如实道来啊”邹忌看了淳于髡一眼,不知为何,淳于髡总感觉邹忌的眼神十分古怪。“大司行,真要我据实相告”淳于髡用力点头:“那是自然”邹忌叹了一口气,朝着田因齐郑重行礼,道:“回君候,臣邹忌在接受君候之命以后,悄悄微服前往青岛邑将近十天时间,几乎体验了一边青岛邑的所有生活,自认为对青岛邑极为了解。在接下来的陈述之中,臣也不会对青岛邑的情况进行任何的夸大或者隐瞒,请君候知悉。”田因齐点了点头,道:“尽管道来便是。”邹忌直起了身体,正色道:“以臣之见,逍遥侯实在乃是不世出之大才。不但数万灾民无一饿死,更建立起了一座青岛新城,同时城中诸多工坊井然有序,整座城池欣欣向荣,实在是令臣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入青岛邑为一小吏,每日受逍遥侯之耳提面命,学习真正的为民之道”第487章 邹忌,你变了第三更邹忌一番话说完,整座大殿之中瞬间静寂无声。田因齐、田忌、淳于髡几乎所有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邹忌,简直不敢相信刚刚那番话是邹忌说出来的。足足过了好几息的时间之后,田因齐才开口了:“大司理这番话,当真”邹忌站在大殿之中,一脸正气:“回君候,邹忌对天发誓,所说的绝无二话。”淳于髡彻底的震惊了。这个邹忌,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才去了青岛邑几天啊,怎么就被吴杰给洗脑了去之前说好的没有毛病也要找出一些吴杰的毛病呢你现在这一副吴杰脑残粉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淳于髡气急攻心,忍不住开口道:“大司理你可不要忘记了,之所以派你去调查,那是因为青岛相田有写来的信难道说田有作为大王派去青岛的官员,还敢随意编造情况不成”邹忌转过头来,十分淡然的看了淳于髡一眼:“大司行有所不知。田有在写信的时候,青岛邑之中确实是并没有多少粮食的。但是在田有写信之后,青岛邑的粮食危机就被解决了。”淳于髡忍不住嗤笑了起来:“怎么解决大司行,难道这粮食还能从天下掉下来,或者从海里捞出来不成”淳于髡显然是在吐槽,但是下一刻,让淳于髡更加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邹忌十分认真的点头,对着淳于髡道:“大司行所说的确实不差,这青岛邑的粮食问题,还真的就是靠着从海里捞出来解决了。”淳于髡:“”田因齐在一旁听着也是脸上异色连连,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所以,大司理的意思是,逍遥侯通过海中捕捞解决了粮食问题”邹忌点头。一旁的大司马田忌也忍不住道:“可是,青岛邑之中可是足足有数万灾民啊这数万灾民每日消耗的粮食何其之多,怎么可能通过捕捞来解决呢”邹忌道:“君候、大司马有所不知。逍遥侯在青岛邑之中征调了五十多艘水师战船,这些水师战船每次出海捕鱼都能够获得数万斤的大黄鱼。有了这大黄鱼,再加上青岛邑之中原本就存有的一些粮食,口粮的问题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了。”田因齐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吴杰一天就能捕捞到数万斤大黄鱼”邹忌十分肯定的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君候不信的话,大可以再派遣其他人前往青岛邑,或者去信询问青岛相田有。若是臣有一字虚假,那么臣愿意接受任何处罚”邹忌这一番话说完,大殿之中那叫一个安静,简直就是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都确定了一个事实。青岛邑灾民们的粮食问题,还真的就被吴杰轻而易举的、用这种众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解决了田因齐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说道:“难怪、难怪吴杰在离开之前找寡人讨要了水师虎符,寡人还以为他是想要做些什么呢,没想到竟然是出海捕鱼去了”淳于髡此刻突然开口说道:“君候,这水师原本就是用来作战的,但却被吴杰弄去捕鱼,简直是贻笑大方,让诸侯国看了我大齐水师的笑话”田因齐哑然。仔细一想,淳于髡说的好像还真的就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样子。但就是在这个时候,邹忌又一次的开口了:“大司行此言,又错了。”淳于髡这下子是真的怒了。这个邹忌,原本是淳于髡的盟友,结果去了一趟青岛邑回来,没有搞倒搞臭吴杰就算了,现在反而还站在吴杰这一边,给吴杰说话淳于髡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