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前有七八名青壮,对于如何搞垮奚王房支各有各的看法,有的说去皇帝那儿告状,让赵不敏当不了宗正;有的说收集奚王房支的罪证,譬如贪污受贿,开妓院,侵占盐田等等,让他们遭朝臣唾沫,颜面尽失,结伴去惩劝所吃牢饭。赵由晟充当听众,他没参与讨论,他在沉思。夜深,赵侍郎家的访客大多离去,赵由晟还留下来,等候父亲。仆从提灯照路,一脸疲倦的赵侍郎送赵父出门,赵由晟陪伴在侧。他们三人走至木棉树下,石像森森如同巨人,夜风呜咽,赵侍郎结束和赵父的交谈,像似随口,又似有意,他道:由晟,族父想听听你的看法。赵由晟听他们一路都在谈论官船账本作伪的事,他心里确实有自己的看法:宗正司既然勾结干办,他们间应当另有账本,记录官船真实的收支。赵侍郎赞道:是如此,由晟也想到了。赵父却高兴不起来,他背着手道:自当是有,但如何拿到手。**宗室子弟大闹宗正司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基于而今宗室间的乱象,陈端礼第一次禁止陈郁去赵由晟家,也让他暂时不要和由晟,庄蝶他们往来。陈端礼很清楚奚王一系在当地的势力,也知道由晟他们属于倒宗正派,而且倒宗正派声势浩大,双方可谓势均力敌。这就如同两虎相斗,哪怕去旁观都可能受伤,最好的法子是远离。陈郁只能听从,他隐隐觉得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去找由晟,也只是给他添乱而已。宗室子弟的生活确实像个圈,或说一堵墙,他们在墙内闹得天翻地覆,而墙外的人们,日子依旧如常。陈郁最近吴先生的课上得少,他是海商之子,父亲让他读圣贤书也不过是要他多懂些道理,并不是想要他参与科考。陈端礼很务实,最近他给陈郁请来一位老师,教儿子番语。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费春江。费春江见过陈郁几次,他是陈繁的老友,不大喜欢陈郁,常为老友抱不平。在他看来,陈端礼更为宠爱小儿子,一碗水没端平。碍着陈端礼的面子,费春江也只能用心教学,于是他很快发现,陈郁聪慧,学得很快,他具有语言天赋。比大繁都厉害,费春江基于职业的道德,不得不承认,陈繁在这方面不如他弟。海贸常用的番语有两种,一种以真腊语为主,一种以三佛齐语为主,三佛齐国再往西去,番语种类更多更杂,没有人能全都掌握,教会这两种也足够应付了。费春江到陈宅给陈郁上课,陈繁曾来看过几回,他听老友用三佛齐语跟自己的弟弟交谈,而弟弟才学一段时间,已经说得流利。老师都喜欢聪明的学生,费春江那张一向刻薄的嘴,都忍不住夸赞了陈郁几句。陈繁从书斋的窗外悄无声息离去,他背着手,回忆自己当年学番语的情景。当年教他番语的是费春江的父亲费通事,陈繁因学习刻苦,也颇得老师赞许呢。每日,几乎都是早上学番语,至于下午,陈郁可以自己安排。在不能去找由晟的日子里,陈郁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家里。午后,一般陈郁会在斋房里点香弹琴,就是在隔院,也能听到他铮铮的琴声。陈繁和费春江在院中散步,闲扯着近来宗子和宗正司的纠纷,听到琴声,两人驻足,费春江赞道:弹得不错,你这弟弟没想到还多才多艺。费春江不觉已有些喜欢这个温和聪敏的学生,陈郁身上有种淳质,并不像外界传得有心机,也因此费春江不认为陈郁会损害老友的利益。陈繁淡语:纨绔玩的东西,身为海商,并无用途。大繁,你怕不是嫉妒?老友那张嘴总是很欠。我就是嫉妒又怎样?还怕你知。陈繁背手,神情不羁,我六七岁时,我父还未发迹,常年在海外。农忙时,我也曾跟随母亲在田间插秧,哪有他那么好的命,自幼养在占城王侯的宅院中。也许因此,而心里不平,而兄弟无法亲昵,然而自幼被独自留在海外,无父无母的陈郁,实则也很可怜。陈繁抬手想看掌中曾劳动过的痕迹,奈何养尊处优多年,手掌光滑。作者有话要说:韩九郎:大繁,你这是傲娇你知不知道?第40章穿着贴身柔软的衣物,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陈郁不舍醒来, 他在做梦。梦中, 青龙风筝和彩鸢风筝在空中飞舞, 飞得好高, 相随相伴。陈郁骑着一匹白马,由晟骑着他的朱马,两人驰骋在旷野上,白芒齐齐迎风,拂动他与由晟的袍摆,霞光映红他们的脸庞。由晟策马奔腾,宽厚的肩膀在马上耸动,他追随其后, 气息渐渐加深,两人都跑得极快, 如此畅意, 仿佛要一起跃上天边那座云雾缭绕的山陈郁在梦里攀越一座座山,他的身子腾飞起来,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 倏然, 他睁开眼睛,他醒来了。清早,四周亮堂, 院中有奴婢交谈的声音,陈郁懵懵从床上坐起,他睡得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为何会梦见和阿剩一起骑马驰骋的事,陈郁以为是好几天没见着阿剩,心里想他。这些日子,陈郁连睦宗院外的那条巷子都不曾经过,他听闻,有些倒宗正派的宗子深怕奚王一系报复,年幼的孩子都不让去宗学上学,纷纷待在家中。宗室间剑拔弩张,越演越烈,却不知道阿剩他们还好吗。每日吃过早饭,陈郁都会去书斋等候费先生,等他过来教番语。陈郁在语言方面有过人天赋,而且很勤奋,进步飞快。费春江来得准时,但他说今日不上课,让墨玉准备下出门物品,他要带陈郁去番坊找番人交谈,练习番语。陈郁冬日出行,要穿上厚实的衣服,准备风袍、风帽,还要有一只小手炉取暖,还得携带几名仆人供差遣。费春江带着这么个娇养的小郎君,前往熙攘,鱼龙混杂的番坊,不时引得人观看。有人认识费春江,过来打招呼,有人则是为结识费春江身边的贵家小郎君,前来寒暄。周身一群打扮怪异的人,说着难懂的语言,陈郁没有丝毫慌乱,礼貌应对。费春江看得出来,陈郁心胸豁达,不像眼界浅薄的庸俗市侩之人,不亏是陈端礼的儿子。陈郁来过番坊,跟随父兄来过,也和郑远涯来过几次,他熟悉番坊的事物,懂得番人的习俗,他其实很熟悉这里。不过以前来,主要是去番馆,这回费春江带陈郁去拜访一位叫交那惹的细兰海商,说是他的朋友,此人懂三种番语,游历过许多番国。交那惹定居番坊多年,他家世代从事航海贸易,他曾在广州暂住,并最终居于泉州。交那惹年纪不足四十,穿紫衣,手臂束金臂环,白布缠腰,长发束起,肩披珍珠串成的流苏,他坐在毛毯上,用金器给陈郁倒酒,海外运来椰子花蜜酒,很好喝。他用三佛齐语和陈郁谈十多年前,真腊与占城的那场著名战事,还有他父亲陈端礼的传奇故事,在战乱到来时,陈端礼如何协助侨民归国,又如何联合海外商船,维系航道的畅通,歼灭海寇,也是在这场残酷的战争里,陈端礼赢得了海内外的声誉。十五年前,我刚出生,原来那年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些事,陈郁从没有从父亲那儿听说,虽然他曾听人说,父亲早年歼灭过海寇,招引番商来国贸易,因这些功劳才被朝廷封为承节郎。交那惹手指上的猫儿睛戒指轻敲在象牙制的凭几上,门窗的光影掠过他宽厚的肩,他用一种近似温情的语调说:郎君若是不介意,我想谈谈郎君的母亲。陈郁猛地抬起头,愕然:先生见过我母亲吗?交那惹点了下头,他这个反应,连费春江也大吃一惊,哪怕是他多年友人,也不曾听他提起过陈郁母亲的支言片语。孩子,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绫娘,眉毛,鼻子也相似。交那惹凝视陈郁的脸庞,便是他的容貌,让他想起往事来。陈郁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很吃惊地瞪大眼睛,从没人跟他说过,他的五官很像母亲。当年陈纲首在查南被仇家所害,受伤落水,绫娘心慈,将他救起,细心医治他。陈纲首被她搭救,便下决心要娶她为妻。交那惹所讲述的父母相识过程,和陈郁以往听到的那些传闻都不同,不是在迷雾中,不是在昆仑洋,更没有一见面便做夫妻的香艳事。当年,我受邀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在婚礼上见到你母亲,那般美丽而可敬的女子,我只见过一位,后来再不曾见过。我去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人。交那惹的话,让陈郁很动容,他第一次从见过母亲的人那儿,听闻到对母亲的评价,父亲从不跟他说母亲的事,也许是因为提起伤心吧。离开番坊,交那惹亲自将陈郁送到坊门外,他摸了下陈郁的头,笑容温和,他也有个小儿子,只比陈郁大点,看得出他很喜欢陈郁。他用当地土语对陈郁说:兄是艘大船,弟是艘小船,两条船绑在一起,就是遭遇狂风巨浪,也不会沉没。交那惹认识陈繁,也从费春江那儿多少听闻他们俩兄弟的事。他的话,不难听懂,陈郁颔首,他和兄长都是父亲的孩子,他们是兄弟,理应相互照顾。费春江辞别交那惹,带陈郁走在热闹的街巷,两人路过濠沟,上面布满小船,运载着前往市舶司办理手续的货物,费春江突然问:小郎君日后想随船出海吗?会有这个想法,是因为陈郁学习番语很勤奋,孜孜不倦。我想去蒲甘国,见一位故人。他想见那位抚养自己的妍娘,像母亲般的女子,而今,还想去父母当年相遇的查南看看。我听闻小郎君能预知风雨,有这样才能的人,在海外会被君王豪酋雇佣,甚至被迫效力。费春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陈郁这些,当交那惹讲述占城与真腊的战争,并提起陈郁的母亲,他有了某种联想。费春江之所以知道陈郁有这种能力,不是陈繁告知,费父在陈家海船上当通事,当年见过陈郁的天赋。出海对小郎君而言,恐怕不是件好事。费春江的话明显出于关心。陈郁低头,黯然不语,他以往没去想过这个问题,他也很少去正视自己半鲛的身份**黑夜里,赵由晟在树下舞剑,他听到脚步声靠近,并没有停止他的动作,一套剑法练完,赵由晟收剑入鞘,抬头一看,见到赵庄鲲。赵庄鲲啧啧称奇,问他从哪里学来的剑术,往时都不知道他还会使剑,看来传闻他在宁县曾手刃贼寇也是真的。庄鲲,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赵由晟不置可否,反倒问起对方。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跟你确认,你当真要做?赵庄鲲夜里兴奋地睡不着,跑来找赵由晟,正因为明早他们要干件跋扈,出格的事。对于恶徒,就该用恶徒的方法。赵由晟淡语,抬手示意赵庄鲲往前挪步,他朝石桌走去。赵庄鲲坐在石桌前,回品赵由晟的话,发出低笑,他说:搁以往,你铁定不会赞同,不说不会赞同,更不可能想出这么损的招来。两家虽说挺亲近的,家风则完全不同,师勉叔对儿子的管教,明显要比他老爹严厉得多。不都说人贵在变通。上一世的赵由晟,受许多框框架架约束,可这一世,再没有任何规矩能束缚他。族父肯定不赞同,等我们明日完事,找出账本,再告知他。赵庄鲲搓手,他们要做的事,只有几位交好的青壮宗子知道,因为老头子们很可能会阻扰,所以事先没告知。赵庄鲲得到由晟确定要做的口风后,他走出院门,摆了摆手离去。院门外候着他的一位仆人,手中提灯,还执着一根木棍防身。最近不得不提防,奚王一系的子弟很多是无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赵由晟让吴杵将院门关好,独自上楼。这一夜,他心里很平静,不似赵庄鲲,居然激动地睡不着。他宽衣解带,上床入睡,他近来夜里睡得挺安稳,也少有灯一灭,躺床睁眼,往事纷沓而来的痛苦。对赵由晟而言,扳倒宗正赵不敏和踢掉原有的官船干办,都在他已有的规划里。只要这艘官船真正属于所有宗子,他将涉足海贸,他会自己物色干办,会亲自参与货物的采购。而他今后会有条属于自己的海船,但凡有机会,他还要亲自出海。他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向陈家接近,他在接近的是无垠而自由的海域,是没有任何礼教,没有任何权势能约束的自在。赵由晟闭上眼睛,让自己睡去,他的梦里也许也像陈郁那样有片海和扬动的风帆。第二日清早,一大群年轻气盛的宗子,捆着六名官船干办,押往司理院要求严惩,状告他们做伪帐,贪污宗子财物。司理院外满坑满谷都是围观的百姓,吃瓜群众们指指点点,有指责宗子蛮横霸道的,有指责干办贪婪自找苦吃的。司理参军姓颜,嘴上无毛,还十分年轻,见到这样的场面,着实吃了一惊。颜司理跟带头的两位宗子庄鲲和由晟问得一个大概,迫于压力,只得收押这帮胆大妄为,连宗子钱都敢贪墨的官船干办。六名干办全都是在床上被闯入宅中的宗子缉拿,押进司理院狱时,全都还一脸懵逼状态。他们是惊的,也是吓得,人在家中睡觉,祸从天降,他们被五花大绑,家中箱柜被翻找,私藏在宅中的官船账本遭搜走。那可是真正的账本呀,不是对外公开的那些作伪账本。颜司理坐在堂上,翻看宗子上交的官船伪账,这些伪帐数量众多。颜司理不晓海贸,合上账本,心中想,这回可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不过这群宗子真是机智,他们针对的是以宗正为代表的奚王一系,然而要治宗正的罪,需经由皇帝,地方官吏可插不了手。官船干办是民,不是宗子,地方官员可以提审,可以羁押,判刑。这回事情闹得这般大,满城风雨,得上报朝廷,颜司理感到头疼,他不想站队,但眼下看来是倒宗正派占上风。既然事情遇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颜司理不知道的是,这帮宗子给他的账本,根本就不是从干办家中搜出的账本,真正的官船账本在赵由晟手中。当官船干办被下司理院狱,干办家中的账本被搜出的消息传到睦宗院,奚王房支的子弟顿时哗然,纷纷往宗正赵不敏家中聚集,商讨对策。赵不敏留下一众急得团团转的亲戚,他进屋更换官服,阴厉着脸,骂道:早让他们将账本焚毁,个个还私藏家中,不识好歹!这些干办们藏着真账本,属于留个后手,他们也怕被宗正当弃子,不过现在看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