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推开门,屋中寂静,陈郁卧在床上,背向门口,一动不动,显然睡着了。让舍人担心,好多啦,小郎君明日就能去上学了。墨玉知他关心,但没将陈郁的怪病仔细说予他知。关于陈郁是鲛女之子这类传闻,陈宅里生活的人,自然有耳闻,墨玉总觉得这病古怪,怕引人猜想。我看看他。赵由晟放轻脚步,朝床走去。墨玉跟上,她手搭陈郁肩膀,想要摇醒他,被赵由晟制止。墨玉看着陈郁的睡脸,笑语:刚歇下,这两日都待在房里,人反而倦乏。赵由晟在床沿坐下,端详陈郁的睡容,轻语:无妨,别唤醒他。今日,陈郁睡得较以往早,不过他入睡的话,对赵由晟而言,反倒更好些。墨玉留赵由晟和沉睡的陈郁在房中,她出屋,不忘回望,透过窗户,能看到坐在床边的赵由晟身影,那身影一动不动。看那身影,莫名有种沉郁的味道。可能是赵由晟多日没来陈宅,竟觉得他有些陌生,墨玉想自己大概是胡思乱想了。可按以往,他定是要唤醒陈郁,好陪他说话。两个少年郎言语声会从屋中传出,陈郁和他在一起总是欢声笑语。听到墨玉的脚步声远去,赵由晟才低下头,贴靠陈郁的脸庞,他在听对方的呼吸声。鼻息声低缓匀称,橘黄烛火下的眉眼,带着一份柔意。赵由晟眼睑低垂,光影下的五官显得深刻而静穆,这不像一个少年应有的神情。睡得黑甜的陈郁,不知晓赵由晟就这么看着他许久,他陷在梦里。他的梦有海潮,有大船,还有皎月下,坐在海崖上吟唱的鲛人。歌声如此的柔和,悦耳,像母亲的夜曲,像微风抚落一朵朵轻盈的无忧花。屋中寂静得落针可闻,赵由晟轻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只香盒,木质的雕花小香盒,搁放在陈郁枕边。陈郁爱香,以他父亲大海商的身份,他不缺好香。不过,宗正司发放给宗子的篆香制作极佳,出自京城最好的印香匠,花再多的钱财也买不着。陈郁的病,赵由晟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还将反反复复卧床,而自己不能像上一世那样时时来探看他,只能让这一盒香陪伴。赵由晟以极轻的动作,触摸陈郁的脸颊,手指很快缩回,指腹留有他的温度。唯有活人,才会有温意,赵由晟重来一世的最真切感觉,便是陈郁还活着。还是个小小少年,没遭受过苦楚,不会再失去所有至亲,最终孤零零一人,漂泊海涯。赵由晟起身要离去,他听到院中的说话声,是陈繁在和墨玉交谈。做为陈郁的兄长,陈繁其实常来陈郁居住的院子,因为这院子里也住着陈父。不过陈繁很少踏进陈郁的房间,毕竟兄弟俩关系疏远。陈繁在问陈郁的情况,墨玉说他早早睡下了,还说赵由晟今晚过来,人正在房中。听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和话语声,赵由晟猜测陈繁是要进来,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陈繁已经来到门口,并一把推开门,他见着赵由晟,随便把手一拱,语气不佳:原来是舍人在里头,连夜过来倒是有心。他是个四肢粗壮的人,个头也高大,予人一种粗鲁不修饰之感,而且态度轻慢。幸会,这么晚,员外这是饮酒才归来吧。赵由晟象征性地回了下礼,十六岁的他,个头明显矮了陈繁一截,可却有份气势,不输对方分毫。亦步亦趋跟进屋的墨玉,见两人双目对视,脸色都又硬又臭,心想:就没有哪次好声好气,两人一向相互看不顺眼。陈繁二十三岁,早到了应酬的年纪,几乎夜夜出去饮酒作乐,此时身上还带着酒气与香脂味。他轻嗤一声,从赵由晟身边走过,自去探看陈郁。两人像似谁也不肯先离开,都守在床旁,给墨玉一种互相警惕的感觉。仿佛对方都会对陈郁做出什么事来,墨玉觉得应该是错觉。好在,陈繁没待多久,本就只是来过下场。陈繁离去后,赵由晟跟着也离开。墨玉提灯送赵由晟到院门口,低声与他说:也是巧,今夜正好大郎君前来。赵由晟轻笑,回道:墨玉怕不是担心我们打起来。适才墨玉在屋中的神色,特别紧张。墨玉说舍人说笑呢,又没冤没仇,怎么会打起来。赵由晟仍只是笑,灯火下的笑容,在墨玉看来有点渗人。目送赵由晟随着灯火离去,渐行渐远,墨玉在后头想,他们俩该不会私下里真有什么仇恨?唉,这不是苦了小郎君嘛,一个兄长,一个挚友,竟水火不容。墨玉回到陈郁屋中,确认他安睡无恙,把门窗关好,去自己的屋里头睡下。她照顾陈郁特别尽心,夜里还要过来看视陈郁一两遍。她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被卖进陈宅,成为陈缨的女婢,陈缨待她甚好。陈缨出嫁时,没有让她陪嫁,留她在陈宅,因为陈缨不放心弟弟。陈缨和陈繁是同胞兄妹,有趣的是,陈缨很疼爱陈郁,而陈繁似乎一直都不怎么接受这个弟弟。夜风呼啸,冷风直往衣缝里钻,临近海洋,秋冬的夜风不只冷,而且大得能将人卷走。吴杵出陈宅前,刚喝过一碗热汤,可也顶不住,缩起身子,一手插袖,一手提灯笼。赵由晟骑在马上,身披风袍,不徐不疾行进,他家自祖父起,便居住在海滨,早习惯了海风。天可真冷啊,等回到屋里头,热杯酒吃,好不惬意!吴杵年纪比赵由晟大,他祖父吴信爱喝点小酒,显然他也有这个喜好。赵由晟远远看到自家的灯火,道:是比主人家惬意。他母亲对他管的不严,独独酒不许他沾。吴杵顿时狗腿起来,小的偷偷给郎君买一壶罢。这也不是第一次偷喝酒,以往的赵由晟敢在老妈眼皮底下喝酒,敢在宗学院墙外打架,恐怕是别人口中不成器的纨绔呢。抵达陈宅,家中静寂,母亲和弟弟早已入睡,赵由晟给吴杵一些钱,让他去买酒。等吴杵买酒回来,溜进赵由晟寝室寻他不着,反倒书房有灯光,他趴在窗外看,见到自家小主人正席而坐,在观览一幅海图。书房里有几幅海图,是由晟祖父的遗物,他生前曾在广州的市舶司(海关)任一把手提举官,拥有不少海图和航海针经,祖父还凭借职务之便,接触海商,并记述海商所描述的海外地理风土,著成一书《海番志》,就是在当今的书坊也能买着呢。赵由晟看得专注,指腹按在海图,沿图上所绘针路移动,描述出航线。吴杵没唤他,而是将那壶酒从窗外递进,搁在桌上,他抬起身,正好与赵由晟对了一眼,免得再喊他说酒搁这了。打架喝酒也好,夜读杂书也罢,不务正业的小主人,吴杵很熟悉。所以他一直没觉得赵由晟有什么更变,哪怕连吴信都说,大郎近来懂事许多。赵由晟边喝酒边浏览海图时,陈郁在睡梦中醒来,他揉揉眼睛,闻到枕边一阵阵异香,借着月光,他辨认出一只木质的香盒。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待他抓起香盒,认出香盒上刻的文字,他低喃一句:阿剩。这是宗子才有的宫香,显然赵由晟来过。香盒被陈郁攒在手里,递至鼻边,深深嗅吸,香味甚是美妙。除去窗外照入的月光,屋中四角昏暗,陈郁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但显然已是深夜,静寂无人声。他心中感到沮丧,由晟来时,显然自己在入睡,而且没人将他唤醒。唯有香盒的气息,给予他安抚,无形的香,似乎在眼前袅袅成型,塑出了那样一个英挺的少年模样。陈郁揣着香盒,渐渐又睡去,他梦见广州港,热闹的山海酒楼上,受到市舶司官员宴请的海商数以十计,有番有汉。那是海船归航的一次大酬宴,陈郁的父亲与市舶司官员同席,小陈郁在酒席上,第一次见到跟随祖父赴宴的小由晟。周身都是大人,只有两个小孩子,于是他们被安排在一起。初回国,陈郁只会说番语,他和由晟大眼瞪小眼。由晟见他呆呆软软,很好欺负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草编的绿蛇,揣袖子里,摆弄蛇头,吓唬他。然而在船上见过弄蛇番人的陈郁,不只没哭鼻子,反倒笑了。他一笑,赵由晟一懵。宴席散后,两个小孩子愉快地玩在了一起,哪怕语言不通。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我是看明白了,你上一世,也常送他香吧?说好的直男呢?导演:大家新年快乐。第11章 高脚楼·流霞酒昨夜睡得早,天未亮陈郁醒来,他躺在被窝里,看窗外的天翻鱼肚白。渐渐,四周不再漆黑,房中的案柜轮廓清晰可见。陈郁探手,往大床的角落里搜寻,摸出一只漆盒。他翻身趴在床上,打开漆盒,漆盒里边放着一些小物品。都是陈郁珍爱之物,有象牙刻的小白马,精巧的砗磲小算盘,玉质的小葫芦,每一样,都有它的来历。陈郁想把赵由晟送的篆香也放到漆盒里储藏,篆香是一次性的物品,只能燃一次,存放起来,香气能存在很久。漆盒里边的物品众多,陈郁将它们逐一拿出,一样样看着,放手中把玩。在漆盒的底部,躺卧一只扁平的小铜兽,颜色和漆盒里色接近,很不起眼,而且它也确实被遗忘了一段时日。陈郁拿出铜兽,仔细看它,铜兽尾巴向内卷起,腹部微微鼓起,有一个长嘴巴,耳朵是鳍,头上有角,身体还一截截的,像似布缀星点。它似乎是只海马,但样貌又有不同于海马的地方。在它头部有一个小孔,用于穿绳,它曾佩戴在陈郁的脖子上。这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物品,哪怕朴实无华,也随身佩戴,后来因何又取下来,陈郁也忘记了。陈郁用手指勾住铜兽的尾巴,倒悬着它端详,它模样虽然怪异,可是很亲切。时隔多年,这件小东西还在,而母亲的模样却已经十分模糊。他有些和母亲相关的记忆片段,但他不确定是否属实,也许只是梦中所见。小时候,他似乎生活在海边,住在一栋特别的木屋里,屋子的木梁高高支起,房屋悬空,即使是炎热的夏日,夜晚也总是很凉爽。四周老藤古木,沙砾金黄,涂滩上长着白茫茫的芦苇。屋旁,还有一棵会开花的大树,夜风拂过,花儿随风坠落。花朵红艳,花瓣绽放似桃花,露出嫩黄的花蕊。母亲常抱着他,坐在屋前听潮声,她轻轻拍着小陈郁,哼唱绵长的夜曲。那时,他还很小很小,是个小婴儿吧。夜色下,父亲的船停泊,高大的身影从沙滩走来,银白月光,将他一身锦衣照得闪闪发光。小陈郁被母亲搂抱在怀里,理应看不见父亲是如何走来,还有他身上的月光,身为婴儿,他也不应该有这些记忆。不过这些场景是如此的清晰,他还记得母亲唇上的笑意,还有父亲贴靠上来,与母亲低语的柔情。陈郁没问过父亲,是否真得有过这样情景,他觉得大抵是个梦。幼年很多事,陈郁都没能记住,包括母亲是如何去世,而他又是怎么被父亲带回国。此时,天已经彻底亮了,院中传来仆人打扫的声音,陈郁卷着被子,想再赖会床,无奈,墨玉起了个大早,进屋来唤他,拉他穿衣梳洗,今日得上学去了。赵由晟早早起床,自己穿衣,在镜台前整理衣容,没等女婢阿香来唤他吃早饭,他已经出房。他经过厨房,见厨娘在里头忙碌,厨房对面便是餐室,餐室与厨房之间,有处空地,墙角放置一块青石板,上面蹲着一个汉子,正捧着碗喝粥。这人是赵父公衙里的一个皂吏,从他的穿着打扮上就能轻松辨认出身份。赵由晟见过他几次,知道他叫钱伍。钱伍看赵由晟过来,躬身道:小官人起得巧,厨娘的糕饼刚刚蒸好。赵由晟将头一点,往餐室走去,餐桌上早摆好碗筷,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蒸糕,他落座,拿筷子夹糕吃,刚出笼的蒸糕,松软可口。没一会儿,厨娘端钵汤来,盛好一碗,搁在赵由晟跟前。厨娘,拿两个糕给钱伍。哎,奴家给他包两个。厨娘出餐室,往厨房里去,少时,就见她拿着用油纸包的蒸糕,交给钱伍。厨娘显然跟他说是小官人让给的,钱伍往餐室这边望了一眼。昨日,钱伍风尘仆仆前来赵家,携带赵父的书信,还有一些钱物。赵父是宁县的知县,虽说未出泉州府界,可那里山岭起伏,是处山区,路不大好走,水一程山一程,好在习惯了往来,不觉得麻烦。钱伍为人忠厚,腿脚便捷,常为赵父跑腿。身为皇族,老赵家每月有钱粮领,能维持一家生活,但钱着实不经花,而且赵母也不擅于持家。赵父大部分俸禄都往家中送,当官这么些年,家里除去添置的贵重物品外,倒真是没存下什么钱来。吃过早饭,赵由晟回屋,见赵母和阿香在房中忙碌,他过去询问:母亲,是在找寻什么物品?赵母从衣箱里翻出衣物,拿出一件厚袄子说:你父那边在山里,我怕他挨冻,要给他寄几件厚衣。上回不是才送去好几件厚衣,哪用得上旧衣袍。赵由晟晓得,母亲这是突发奇想,她偶尔会这样。去吃早饭,孩儿不懂,这件暖和。赵母是觉得天冷,多捎几件厚衣服总是好的。不懂事的赵由晟,要没记错,自从入秋后,母亲已往宁县送去一趟秋冬衣服,父亲是个不甚讲究的人,这些穿不上的衣物送到他手里,会被他胡乱地塞进箱底吧。由晟见母亲在忙,他自去推弟弟的房门,果然人还在睡。由晟把由磬从床上拽起,叫道:还不快起来,要迟到了。以往常常被赵由晟踹屁股弄醒的由磬,坐在床上揉眼睛,呆呆看着老哥。哥俩都要上学,由晟在宗学读书,由磬则在附近一家学堂就读。由磬睡眼惺忪,顶着一头乱发,迷迷糊糊去漱洗。阿兄,帮我梳发。由磬坐在镜台前,手中梳子递给老哥。今天母亲显然把他遗忘了,没喊他起床,也忘记帮他梳发。多大的人,连头发都不会梳。赵由晟抓过梳子,按住弟弟的头,帮他梳理。其间听得到由磬抱怨声,喊轻些使力,头皮疼之类的话。映在镜中的兄弟,眉眼唇鼻相似,虽然相差七岁。他们一个已有大人样貌,一个还是顽童。由磬端镜照自己的头,看老哥帮他扎髻,随口问:阿兄,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爹?赵由晟将老弟的头发拢起,用发带绑出一个歪斜的发髻,回道:过些时日,爹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