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母大概是怕他难过,没再说什么。四年前,陈郁第一次跟着赵由晟来赵家玩,赵母见他样貌,心生喜爱,后来知道他早早失去母亲,便对他多了几分照拂。陈赵两家都在城西,离得不远,陈郁时常到赵家来玩,在赵家吃饭,甚至夜里在赵家留宿,挤赵由晟的床,都是寻常事。整理好头发的陈郁,待在书房里看书,他像赵由晟那样身子挨靠小榻,并且把枕头垫高。搬动枕头时,他发现一本压在枕下的书,书页有翻看痕迹,并且在中间折起一页,显然阅读至此。陈郁把书取出,随手翻看两页,发现是话本,讲述的是男女情爱故事。哪怕只有十四岁,陈郁还是懂得男女之情,他见四下无人,忙把书按原样放在枕下。心想,昨夜阿剩肯定读过这本书。这类闲书,书馆里的学生也有,私下里传阅,当然得避开魏先生,否则会遭没收呢。书刚藏好,陈郁就听到有人接近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赵由磬。赵由磬抱着一堆玩具,都是刀剑弓&弩,说要藏起来,并让陈郁不许说出去。陈郁坐在榻上,把脚缩上去,一手搭在枕上,道:帮你保密。赵由磬把玩具藏到一只空书箱里,还不放心,又把书箱塞进榻底。他爬起身,拍拍衣服问:郁兄,要不要一起玩。玩什么?陈郁拿起本书。玩家事儿,爹上次回来,给我买来许多小人!有卖鱼汉,麻婆子,黄胖儿陈郁知他还要一样样地往下说,应道:我以前也玩过,你拿来吧。赵父在外任职,有时赵母会带着孩子过去公廨与他相聚,因在同个州府,偶尔赵父也回过家。赵由磬开心地跑出去,随后抱来一大盒家事儿,摆在榻上和陈郁一起玩戏。见到这些熟悉的物件,陈郁想起自己像他这般大时,总是孤零零一人玩,哪有什么玩伴。赵由磬用把小巧的木枪挑起麻婆子,让它从高处掉落,他问:郁兄,你们的书馆好玩吗?读书的地方,哪里会好玩。陈郁抓住一只釉面的小螃蟹,放进一口小陶锅里。总比我们宗学好,我明年就要去那里上学了。他也是听母亲提起,才知道明年一开春,自己就得去宗学就读。宗学不同其他学校,做为专门教育皇族子弟的官学,学生在校十分拘束不说,犯点错误就告诉家长,教官好多还是同族长辈。陈郁想阿剩刚去宗学就读那会,和人打架,被责令回家自省,只得到魏先生的书馆寄读几天。说来,他们便是在书馆里相遇。两个孩子玩着家事儿,直到院中传来陈家老仆董忠的声音,陈郁的父亲派人来唤他回家。陈郁没等董忠进书房找他,很自觉出来,和赵母道别。他常来赵家,两家仆人相熟,董忠走前,还跟吴信打了声招呼。主仆离开赵家,经过睦宗院的东院墙,听到高墙内郎朗读书声,那里便是宗学,赵由晟此时就在里边读书。赵家在睦宗院外的东南角,离驿街很近,陈郁家还得从驿街再过去两条巷。离得不远,可也不近,这里却是陈郁平日最常走动的地方。小郎君,可别着凉,快把衣袍穿上。董忠手里一直拿着一件风袍,巷口风猛,吹得陈郁衣衫摆动。陈郁驻足,听着读书声,见跟前枯叶飞舞,他抬手一把抓住,是一片银杏叶。金黄色的银杏叶贴服在陈郁掌心,他愣愣看着它,耳边风声簌簌。作者有话要说:导演:重生的是赵由晟。第6章 花狸与雨陈郁脱下的风袍被墨玉接过,她轻轻抖去风袍上尘土,说:外头风大,都是灰土,小郎君,先把脸洗一洗。她自去厨房忙碌,陈郁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歇起脚来。隔院传来男子的言语声,夹杂着笑声,陈郁趴在窗上听,透过镂空的墙窗,他没瞧见在隔壁院子的人,倒是见到一只小花狸,跃上院墙,溜进他的院子。虽然没见到人影,但知道是兄长和他的友人,兄长不苟言笑,笑声有些耳熟,应该是韩九郎。墨玉很快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将柔软的巾子拧干,帮陈郁擦脸。她的动作相当娴熟,脸上带着笑意,边忙活边说:要是没叫人去唤,小郎君还不知道要待到几时才回来。巾子擦拭过眉眼,陈郁原本闭住眼睛,缓缓张开,他说:又没去许久。墨玉在水盆里搓巾子,弯着身说:而今大了,小郎君可不能再贪玩,要以读书为要事。陈郁不爱听,没搭话,墨玉端水出去倒掉,回屋絮叨:小郎君昨晚在外留宿,记得去主父那里报安。陈郁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寻找院中的花狸,应声:知道了。墨玉看他慵懒的样子,猜想他是因为在家没有玩伴而无趣,她提醒:我在厨房,听人说韩九郎带来一只能人语的鹦鹉,好不稀奇咧。能言语的鹦鹉确实是稀罕物,不过陈郁以前倒也见过,他在竹子丛中,寻到那只花狸,回道:我刚听见韩九郎在南院。南院住着陈家大郎陈繁,陈郁很少去南院,兄弟俩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年龄相差又大,关系疏远。墨玉是个话多的人,不过她说话有分寸,她知道他们兄弟生分,没再说什么,自去忙活,留陈郁在屋中。陈郁步出屋,走到竹林丛下,见花狸卧地不动,他伸手去撸花狸肚子上的毛,不想花狸突然炸毛,抓挠他的手。陈郁吃疼缩手,花狸蹿上墙窗,犯事的它,机智地跑回南院,它是南院仆人养的猫。手背上留有三条爪痕,花狸抓得没轻没重,抓出血丝,有些疼。陈郁捂着手背,沿着石子小径往院落深处走去,去父亲居住的屋子请安。奚氏在屋外,见他过来,温语:小郎君,这手是怎么了?奚氏是吴人,说的言语不易听懂,陈郁闻到她身上甜甜的香气,见她人已到跟前,藏不住伤,猜测她的话,回道:我逗一只花猫玩,不小心教猫抓伤了。奚氏眉头微皱,让陈郁抬起手背看看,陈郁腼腆说不碍事。在屋中的陈父,听到外头说话声,走了出来,拉起陈郁的手察看,让奚氏去取药膏。薄薄的药膏涂抹上手背,凉凉的,很镇痛。陈父坐在一旁,看奚氏给陈郁抹伤,动作轻柔,陈郁低着头,显得有些不自在。奚氏拿出布条,本还想缠伤,陈父用吴语说:小伤,不必。陈郁缩回手,舒了口气,他还不习惯和奚氏相处,这人是父亲的妾。和奚氏相处不自在,跟自家老爹,那则是很亲昵了。陈父大手搭陈郁的肩膀,对他说:孩儿往后外出,身边要带人,有个照应。谁人不知道你是我陈端礼的儿子,歹人也知道。都是董忠和董宛送我来回,路途也不远。陈郁不觉得有人胆敢伤害他,他父亲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们祖孙,一个老一个小,不顶事。爹想让适昌跟你身旁,他会些拳脚功夫,只比你大两岁,能说上话。陈父疼爱陈郁,儿子身边的随从,都经由他的手安排。适昌?爹,是戚部领的三子吗?陈郁想了下,才想起这人是谁。戚部领是陈家海船的部领,职务管理船员,深得陈父信赖。是他,你是见过他的,孩儿可愿意?陈父会考虑陈郁的喜恶。陈郁略作思考,应声:好。把儿子贴身伙伴的事谈妥,陈父看着年仅十四岁,脸庞还带稚气的儿子,他拉起陈郁的伤手,笑道:也不是第一遭被猫抓伤,怎么如此孩子气。陈郁有小小失落,随便一只猫,都爱抓挠他,他怅然:再不招惹它们了。陈父抬手摸儿子脸颊,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眼底露出些许忧虑,他的动作停滞,以致陈郁不解抬眼。陈父收回手,言语温和:去吧。陈郁露出笑容,应声嗯,小跑出屋。大概是见过父亲后,心情比先前好上许多,陈郁往南院的方向走去,想去看看韩九郎的鹦鹉。兄长陈繁虽然严厉,但韩九郎是个有趣的人,平日对他也很亲切。陈郁欢快跑出屋的身影,尽收在陈端礼眼中,他对待陈郁的温情,也看在奚氏眼里。奚氏摆弄香炉,换上香片,睨眼坐在榻上的陈端礼,想她要是能有个孩子,该多好。说起来,陈郁的母亲虽然当年没跟着陈端礼回国,并且未曾踏上陈家,但她具有继室的身份。传闻陈郁的母亲早早就去世,但死了两任妻子的陈端礼,却是再没续弦。魏先生的书馆,学生大多是城西的富家子弟,他的学生,从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的都有。书馆有早课,学生早早就得起来上学。清早,陈郁被墨玉唤醒,裹着被子不想起床,墨玉自有对付他的办法,将被子拉开,拍床说:还不起来,去晚先生要打屁股。陈郁爬起,坐在床上,把被子抱住,喃语:先生打手心,打手背,比屁股疼多了。没上过学的墨玉不理会他的纠正,忙于帮他穿衣服,一年前,每日早上叫醒陈郁的是陈缨,陈缨可比她粗鲁多了。陈缨是陈郁的同父异母姐姐,去年出嫁了。有次冬天陈郁赖床,怎么叫都不肯起来。陈缨将门窗打开,寒风透骨,害得陈郁受寒生病,当然陈缨也懊悔得掉泪。没过多久,陈郁已坐在餐桌前,他喝甜汤,吃下垫腹的糕点,书童董宛带着笔墨盒,跑来找他。董宛家在陈家服侍多年,一家子都住在陈家。董宛自入秋,总是穿得胖嘟嘟,然而今天阳光不错,其他仆人都减去衣服,就董宛他妈认死理,给他穿得如此厚实。小郎君,快些走,书馆的梆声就要响啦。董宛抱住笔墨盒,着急地跺脚。陈郁不慌不忙走到院中,抬头看看云,嗅嗅风中的气息,回头对董宛说:把伞带上。董宛瞪圆眼睛,说:太阳这么大,不会下雨!快去。陈郁无法跟人解释,但他知道午时确实有雨。董宛只能跑去拿伞,他当陈郁书童也有两年,见过陈郁身上一些奇怪的事,但他为人单纯,没放心上。主仆两人朝书馆赶去,书馆学生见董宛带着一把伞,取笑他这是要遮太阳。屋外阳光灿烂,董宛委屈地不想说话,蹲在堂外。不想午时放学,真得下起雨来,雨水哗哗,董宛开心撑伞,得意说:我家郎君料事如神,果真下雨啦!秦氏兄弟待在门廊,正为下雨发愁,秦大讥语:他是鲛女的儿子,当然料事如妖。我要跟大郎说,你等着!董宛最讨厌别人这么说陈郁,因为他就成为了妖怪的书童。陈郁的兄长陈繁,同样不喜欢别人在外头胡乱说他有个鲛女生的弟弟,因他是个高大威严的人,秦氏兄弟很怕他。秦二冷哼一声:狗奴才。陈郁没理会秦家兄弟,唤上董宛:走吧。他小时候生活在番国,七岁才跟父亲回国,可能因为母亲是番女,才会有这些古古怪怪的传闻。董宛高高举着油纸伞,他的个头矮于陈郁,矮胖的他,显得有些吃力。主仆两人走上一段路,因董宛撑不稳伞,陈郁肩膀淋湿一片,他无奈说:我来拿伞,接过董宛的伞,遮住两人。此时的宗学门口,正是风雨翛翛,秋雨不常有,却总让人被雨浇得手脚发冷。赵由晟独自一人走在雨中,踽踽而行。雨水沿着他的眉眼滴落,流过挺直的鼻梁,流过菱角分明的唇,聚集在下颌,直淌入衣襟。他被雨淋了个透,但没有避雨,也未加快脚步。宗学对面的黄夫子家,突然跑出一位撑伞的丫头,冒雨把伞递给赵由晟。赵由晟看到她时,显然一懵,没有接过伞。雨水打湿女孩的发,还有她微笑的脸庞,她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婢,衣着朴素。舍人快拿去,别拂了我家小娘子的心意。女孩把伞递了又递,热切地说。赵由晟看着女孩脸上的笑意,他往前靠近些,但并未接过伞,而是与女孩说:家住得近,用不上。雨水打在宗学高墙一簇紫色的花上,朦胧水汽之中,它洇成一团紫红,女孩拿着伞跑回屋,登登爬上楼。二楼的阑干上站着一位婷婷袅袅的少女,她目送赵由晟的身影在雨中远去。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淋雨的男人最帅。导演:你这是凭本事单身吗?第7章 林道上的绊马索宗学教骑马的场地,就在城郊一片空旷的林地,一早热热闹闹聚集十来位学子。赵端河来得迟,他骑一匹老马,脚力不济。他在人群里寻找到赵由晟,不难寻,由晟骑的朱马健硕,高大,人也颀长,显眼。赵由晟远远地对赵端河点了下头,他腰间插马鞭,晨风吹拂他的袍摆,露出黑亮的马靴,真是英姿不凡。赵端河下马牵缰,往人群靠聚,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被人马遮挡的赵庄蝶。赵庄蝶骑一匹当地的土马,土马四肢短小,但善于奔跑。他人有点矮,圆脸蛋,看着比周围的同学都年幼。端河!赵庄蝶见着赵端河,用力挥舞手臂,对他而言,不管是瘦高的赵端河,还是那匹慢悠悠的老马,都太眼熟了。赵庄蝶朝赵端河迎去,他听到人群里的讥笑声,赵端河的老马正被赵几道和他的同伴取笑。赵几道及同伴四五人,个个锦衣骏马,这帮人向来趾高气扬,跋扈无礼,在外头欺负庶民,在内对族中看不顺眼的人也要挤兑。有人说:还不如没马,拉出来丢人现眼!也有人说:真是笑死人咧,从哪里找来这么匹破马。另有人佯装同情说:他家吃抚孤粮,五口人,一月才5石米,宗院发给他家的绫段,听说还偷偷卖掉换钱。赵庄蝶越听越不痛快,回头狠瞪取笑的人,奚落:总比有的人家里开妓楼,败坏宗子名声,挣肮脏之财好!他们都是皇族子弟,人们习惯以宗子称呼他们。赵几道听后,脸色阴冷,他的跟班们纷纷将矛头转向赵庄蝶,骂他是睦宗院里的狗叛徒。同是南迁的皇族,有的住睦宗院,有的不住,属于院外的人,竟对立起来。国朝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皇族子弟众多,分散四地。泉州有海舶之利,城市繁荣,适合居住,最早南迁来当地的皇族,住在睦宗院里,后续迁来的则住在外头。当然也有不少人从拥挤的睦宗院里搬出,另造宅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