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为那个病!祝振海紧了紧手臂。祝杰快要被勒窒息了,但是不想放弃。正面起不来就从侧面,他快速地侧仰上半身,小腿提起踹向祝振海的小腿胫骨。一次不够就多试几次,攻击不停,他记得祝振海的右小腿骨折过。打架不分招式,赢了才是真的。使阴招攻击对方的弱点,或者是伤口。祝杰把拳场学来的那套不入流的打法搬出来,趁祝振海吃痛悍然反击,蹬地将身体左旋,提膝撞腹,两个人同时重重地栽倒了。抱摔。祝振海的位置处于劣势,转眼间,一只拳头,贴在他的鼻梁骨上。确实是翅膀硬了。祝振海看着他,来气得笑了你他妈还有脸笑!祝杰做梦一样,竟然赢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输了,他始终在意别人的看法。祝振海用一个不易察觉的笑,让祝杰感觉到了渺小,哪怕自己打赢,父母对自己的评价仍旧是他人生里翻不过去的山。你就为什么祝振海看着他,和即将打下来的拳,没有片刻的迟疑,为什么非他妈喜欢男的!犹如震耳欲聋的一拳,几乎要把祝杰打懵。没有人向他解释过,自己为什么非要喜欢男的。姥爷只说这是病,还是一种可以矫正的病。祝振海和赵雪错了吗?从看管精神不正常的病人家属的角度,他们丝毫没错。控制出行、交流、经济能力、隔绝同类患者,一次次想跑又一次次回来,直到把窗户封上。他们给他吃药,打点滴,像对待病人。他们不想害儿子,只想他康复。在他们心里,自己真的病了,病得不轻。从没有人好好解释过,为什么男的会喜欢男的,女的会喜欢女的。这个问题何止反复纠缠着祝振海,也困扰着曾经的祝杰。不打了?祝振海始终威严,自己终于被亲生儿子打赢,作为散打冠军,值得高兴,他甚至是骄傲的,牛气的,仿佛本该如此,体育事业,后浪就是要把前浪拍在沙滩上。但是他更恨:要不是那个病,咱家该多好!你就不懂我们父母的苦心!我们能害你吗!我没病。祝杰放下了拳头,这一放,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没病,我喜欢薛业,从高一就喜欢上了,我不喜欢女的。祝杰幻想过无数次,自己打赢了祝振海,砸了这个家,再跑出去,可真等到了这一天,祝杰把从不倒下的祝振海摁倒了,才发现一点屁用没有。喜欢薛业,从来不必用打趴祝振海作证明。自己没病,病的是把同性恋当作精神病的人。更用不着做出什么事让他们改观,改不了。这就是一场无休止的拉锯战,自己等着父母忏悔道歉,他们等着自己的回头是岸。祝杰站起来,刚好赵雪从楼梯下来,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经过仅剩的那座佛像,祝杰认真地看了看它,天眼石,从它怪异的肢体上看出一点美丽来。砸或不砸没有意义,只要他还纠结这些,永远都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期待家人的理解。没必要了。祝杰跨出门,朝着薛业:等急了吧?急了,他俩不让我进去。薛业急得快要捶人,杰哥,你家里到底怎么了啊?回家再说吧。祝杰说,眼神里闪过轻松,在祝墨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傻了?祝墨捂着脑门,打小报告似的:薛业哥哥,我哥哥骗人,他说我敲门就回家,然后他跑了。杰哥坠不好我骗你什么了?祝杰觉得她无理取闹,刚要从薛业手里接她,不远处的车打了几下双闪,司机下车开门,一个老人和一个男护士。小杰,越来越不像话了。老人有一头灰白的发,一点点驼背,眉毛也是灰白色,神采奕奕。他拄拐杖,却不像腿有疾病。姥爷。祝杰的手下意识地收了回去。你爸爸说,你和家里吵架,我想着春节来看看你。老人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怎么还胡闹呢?没胡闹。祝杰稍作顶撞,如果薛业见过高一时候的自己,一定会讨厌那个把姥爷的嘱咐当圣旨听的傻逼祝杰,怕我爸打祝墨,过来看看。祝墨老人点了点头,祝振海确实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就是薛业吧?薛业正在挠脸,带着一脸小丑似的红疹子:您认识我?当然认识,你和我们小杰认识多久,我就认识你多久了。老人的笑容不带杀伤性,像看着小病患,有一次,我给小杰打电话,是你接的。我操,陶文昌和张钊傻了,祝杰在他姥爷面前竟然会好好回答问题。带着惊愕,陶文昌看向了祝墨,再联想老人的话,一个预感又在酝酿。祝墨可能不是祝杰的亲妹妹,俩人同父异母的。啊?您怎么知道?薛业后悔昨晚贪酒喝,应该戴上口罩。第一次见杰哥家里人,自己太丑了。我当然知道,我们小杰用东西很独,他的手机不会交给别人。你还约他高考之后在校门口等。老人看向外孙,目光一如既往的肯定,胡闹够了就跟我回去,再发展下去对病情不好。病情?薛业顿时慌了,杰哥他什么病啊?祝杰闭着嘴,绷紧的面孔扭向外侧。干,祝杰有病啊?张钊突然后悔,自己跟一个病人打了好几年,这不是欺负弱小了嘛。他的病是精神方面的,和你不一样。老人看着戴运动发箍的男生,又看薛业,和他倒是一样。这是一种由我是同性恋。祝杰先一步说。老人的拐杖往地上一戳:小杰!我真是同性恋。祝杰又说,他怕姥爷把演讲那套搬出来讲,什么世界毒瘤、不该存在,怕那些难听的字眼把薛业伤了。你不是。老人执拗地纠正他,同性恋是精神类疾病,可以治,你是患者。同性恋是疾病?可以治?薛业左右地看:患者,什么患者啊?老人满脸都是皱纹,唯独那双眼睛里的光不灭:我是范万国,是治疗性取向障碍偏差的专家,北京市,包括六院,将近一半的精神科专家是我带出来的。因为你的干扰,我们小杰从假性同性恋,变成了真性同性恋患者。薛业摇头,红疹在冷风里吹过肿得厉害:我不是干扰他啊,我你知道我们小杰,好好一个运动员,为什么被禁赛吗?范万国问。薛业摇头,又点头:校外打架,我没干扰杰哥。老人笑,笑他的无知:校外打架?他和教官打架,祝振海都能抹平。他为了你,和家里人吵架了,不接受治疗才会禁赛。你再干扰他,我们小杰怕是没机会上赛场了。是因为自己?校外打架也是假的?薛业向旁边求证:杰哥?那也是祝杰他自己乐意,和别人没关系。陶文昌较着劲说,这老人有点意思,几句话把祝杰压服了,一口黑锅扔给了薛业。薛业那点可怜的、还不如墨墨的情商,不得自责致死啊?同性恋就是胡闹。范万国拍了拍薛业的肩,如果你有治疗意愿,也可以来找我,不要再干扰我们小杰。我插句话啊,您是不是脑子有点那个?张钊大咧咧地问,您是臆想症吧?第91章 很乖范万国严肃的表情露出匪夷所思, 从医四十八载,还是头一回被当作臆想症。同性恋是精神病,这句话您敢上同性恋能结婚的国家说吗?张钊也匪夷所思, 您怎么这么逗呢?小孩子说话不要太狂。范万国稳如泰山, 97年之前, 搞同性恋被街道举报是流氓罪,三年有期徒刑。张钊从不给长辈留情面:那您现在举报我吧,我也是gay,我特别gay, 我男朋友还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呢,我俩搞流氓罪。他特可爱, 您不信我有照片。胡闹!范万国将拐杖一杵, 我们小杰就是被你们这种同学给干扰了。您说干扰就干扰啊?张钊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我还说祝杰干扰我呢,我高三才搞gay, 他高一就和薛业gay上了,天天勾肩搭背辣我眼睛,出双入对影响学习环境,我视力下降和学习成绩不行都是他俩干扰的。陶文昌开始望天,嘴角猛抽憋着一个爆笑。钊哥就是钊哥, 只要他没有脑子,谁也别想忽悠他。现在2019年了, 复古老爷爷,这么多国家都能同性结婚, 您还非说同性恋是病。张钊又加上一句, 您说您是不是撒癔症?臆想这种状况,我打过交道的病例上万, 2001年以前找我治疗同性恋病的病人连夜排队,连一个专家号都挂不上。范万国敲了敲拐杖,你们都是受文化荼毒的影响,我们老一辈的专家都是为你们好。张钊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眼:我是被荼毒了,可我高兴啊。再说又不影响我跑步,带校队追小偷能把小偷追吐了,这还是先让他跑了1分钟呢。我们小杰不一样,他将来要当职业运动员。范万国一眼盯住满脸起疹子的薛业,现在他档案里多了一项禁赛记录。薛业正在挠脖子的手指一停,眼睛只敢看地面,分秒的流逝变成一把刀,过去一秒,折磨他一秒。范万国又开口,本着不把患者说哭就不罢休的态度:薛业,你说,是不是你把小杰逼进死胡同里了?不是他逼我的。祝杰马上说,他现在烦死家庭争吵,就想找个安静的屋子,享受自己能独立做主的空间,我他自己愿意,您外孙什么脾气您不知道啊?陶文昌马上接话,薛业可不敢逼他出柜,可能是祝杰非要逼他搞gay再说,禁他比赛的人是他爸爸,他当不了职业运动员,不赖别人吧?薛业低着头,像个被活逮的尴尬小偷。你们都是胡闹。范万国拿出范教授的做派来,小杰,你跟我走,以后你俩把联系断了。把联系断了?薛业愣在原地,过载的信息量一时无法消化。什么叫自己的干扰?因为自己,杰哥从直变弯了?他被铺天盖地的疑问震住,直到杰哥的身体和他擦肩。杰哥!薛业拼尽全力扣住了他的肩。祝杰!陶文昌捂住祝墨的小耳朵,大声骂他,祝杰你他妈清醒一点,他说你有病你就有病啊!是啊,我没觉得自己有病啊。张钊说大实话,你现在要是跟他走了才是神经病。薛业不说话,手紧紧扣着。他不信杰哥会走。祝杰暂时没动,陶文昌生怕他跑了:我告诉你祝杰,你现在走就等于和薛业分手,你可想明白!几秒钟的寂静,祝杰回过头,捏了捏薛业的手背。两只被训练磨成伤痕无数的手交叠在一起,高高凸棱的淡青色血管你争我赶,想要挣脱皮肤的桎梏,挣脱世俗的捆绑,连接成一条血管。这么轻轻一捏薛业放下了手,后悔刚才冲动的怀疑。他们抬着脸对视,谁也不愿意再低头。先别联系,你们回家吧。祝杰说,随后,他上了姥爷的车,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哥哥怎么又走了。祝墨开始闹腾,拉陶文昌,你帮我把哥哥叫回来吧。这个啊陶文昌吓得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渣男祝杰说甩就甩了薛业,薛业肯定会把自己捶死。前提是他不崩溃,还有力气。喂,你没事吧?张钊先问。祝杰又来这套,高考后也是这么无情无义。没事啊。薛业挠了挠红色的下巴,先回家吧,我下午还有理疗。妈啊,这不是崩溃,这是疯了。陶文昌使劲地搂了他一把:你别强撑着,祝杰是间歇性出毛病,曲线波动,实在实在不行,哥们儿现在打车找他去,逼他把这事说清楚。叫昌哥就罩你。你有病吧陶文昌。薛业推开了他,杰哥不会和我分的,他说过,我俩不分。你他妈上一边曲线波动去,别烦我。真的?陶文昌的心情开始波动,幸好你了解祝杰。薛业很快地笑了,这才是他,怀揣着莫名其妙的坚信就敢屁颠颠追着杰哥跑三年:我不了解杰哥,只是信他,他说不分就不会跟我分,不信自己都信他。杰哥让我回家,我就回家等着他。可以,兄弟小看你。陶文昌很佩服。不过祝杰到底为了什么非要跟着姥爷回去?3月初春季校联赛开始报名,他和家里闹这么僵,铁定没法上。人都走干净了,赵雪划拉着碎杯子,收拾地上的玻璃渣。严重的失眠让她颧骨明显,原本细长的脸瘦得可怕,说话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好像包不住她的牙。祝振海坐在一旁,和刚认识的时候没太大变化,端正的面相,顶天立地,工作或运动认真起来的时候,让她格外着迷。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女人太娇气,没法和男人比。赵雪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祝振海对女人,有格外的忍让和照顾,谈情说爱的时候也很温柔。相识那年小杰6岁,结婚时小杰已经8岁了,他让孩子叫自己妈妈。小杰脾气不好,和自己顶嘴,他会逼着孩子道歉。和他顶撞,他却一笑了之。父子俩,男人之间,没必要道歉。女人才需要道歉,因为女人太娇气,没法和男人比。这种对女人格外照顾的背后,是祝振海对性别的区别对待。他不支持女运动员练散打,因为女运动员容易受伤,他会把任务艰巨的工作交给男职员,因为女职员情绪脆弱。儿子带着女儿跑了,祝振海不允许自己去找,去报警,他怕事情闹大,怕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同性恋的运动员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