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温柔时候是对着宁老太太。这种时候，苏灵燃作为一个鬼是会自觉远离的。毕竟据说鬼的阴气会伤害人，对一位年岁大的老人家自然要避讳些。远远看去，宁云敛高大的身体自然半蹲在奶奶身边，虽然看不见那张淡漠的脸是不是会软化有笑容，但仅仅只是远远看着身影，就觉得莫名温柔。宁老太太满头华发，虽然精神不错，和高大的宁云敛在一起，即便宁云敛半蹲着也显得她瘦小羸弱。老太太脸上带笑说着什么，慈爱又端庄，还有些作为独自拉扯孙子长大的老人独有的刚强，以至于笑容也很淡，像习惯性坚强，压抑感情。苏灵燃虽然隔着距离，隐约也能听见一些，莞尔失笑。这是被催婚了啊。有过天晴，阳光出现。碧蓝天空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榕树上，苏灵燃坐在树上，沐浴在阳光之下。宁云敛半蹲在奶奶的轮椅前，听她说着话。祖孙两个人的氛围温馨，却也像是隔着什么，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你做得很好，奶奶没什么教导你的，从前不敢夸赞你一句，怕你年轻气盛容易栽跟头。现在担心也没有什么用，奶奶老了，昨天还梦见了你爷爷。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早死的人就是沾便宜，活人替他劳心劳力的，到时候见了他还年轻英俊，我却都满脸皱纹了。说着有些生气的样子，脸上却带着怀念的生动的笑，慢慢又染上继续寂寞。宁老太太保养得好，仍旧还是枯瘦满是皱纹的手指抬起，像是要摸摸孙子的头，但因为不习惯这样的亲密，稍微意动就又收回了。你像我，一点也不像他。宁云敛静静地听着，身体的姿态恭敬孺慕，周身却习惯清冷，不知道怎么与人亲近。他也没有像唐希哲那样，会拉着奶奶的手撒娇，只是从小到大那样规矩庄重。祖孙俩沉默着。宁云敛的神情冷静但毫无棱角。宁老太太的脸上眉眼带着笑，慈爱的不错眼的看着孙子。她已经很老了，不知道还能看他多久呢。苏灵燃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想了想，变幻了一下位置。半透明的身体出现在宁老太太的身边，手指虚虚握住老奶奶干枯的手指，放在宁云敛的头上。金色的阳光下，一阵夏末秋初的风吹拂而过，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就这么放上去了。宁老太太顿了顿，生疏地没有动，向来冷静自持，洁癖一样介意跟人保持距离的宁云敛也没有避让。好半天，宁老太太轻轻摸了摸孙儿的头，一开始僵硬，很快就想起了从前。长大了啊，真快。你小时候总是生病，那时候你爸爸他们还在，一生病奶奶就守着你，就这么摸着你的头，心里愁啊，云敛什么时候长大呢？得要好久吧，想着奶奶还能不能撑到你长大。一晃眼二十年都过去了。那时候的宁家还有人，老太太不用刚强，也不怕宠坏孙儿。后来，儿子媳妇飞机出事，老太太只有一个人和一个身体虚弱的孙儿。她真的怕，怕自己的身体撑不到孩子长大，也怕宁云敛在她累得撑不住的时候打个盹就没了。自从你爸爸他们没了以后，说来也怪，一定是他们保佑你，你的身体好起来了，虽然也容易生病，但到底不用常住医院了。可奶奶又开始担心别的。担心宁家没有别人了，如果她也撒手了，宁云敛一个人怎么办？大概一定是老了，一下一下摸着孙儿的头，像小时候一样，以前从来不会说起的遗憾担心也可以说出口。你病的时候担心你，还可以宠着纵着。你好了，奶奶反而要板起脸来，我知道，外面的人把我和林复城相提并论，觉得我也跟他一样，对你太过严厉了。只把你当成宁家的继承人，而不是疼惜的孙儿。我老了，还有几年好活，赚那么多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是，你还年轻啊。偌大的家业建起来辛苦，崩塌就是一瞬的事。万一你又病了，奶奶不在身边严厉一点好，严厉一点你就能自己活着了，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奶奶就放心了。我知道，云敛是个好孩子，奶奶迷信，也知道那些人多得是骗子。但是，老了老了就多个念想，就当是做个梦，还能见到你爷爷他们，告诉你爸爸妈妈，奶奶做到了，让他们安心。要是还能看护你奶奶，我都知道。宁云敛的声音微微不稳，清澈的眼眸看着她，握住她枯瘦的手。老人的脉搏忽快忽慢，就像落叶一样的生命。秋日的暖阳灿烂而虚幻，梦一样的。就像祖孙两个人二十年来相依为命，又彼此疏离，在这个午后忽然拉近的心。宁老太太长久地看着他，浑浊的眼里有长久的担忧和遗憾。宁云敛从来也不像唐希哲那样，鲜活快活，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真的快活过。她也反思过自己的教导，是不是错的，一个人要是一生都活得富足安全但是孤独，从不觉得欢喜，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不过全了她的责任而已。奶奶，是不是错了？宁云敛看着她，过去，祖孙两个人就算说着轻松的话，一个也不会看另一个的眼睛。总是宁云敛迁就地低下头，宁老太太看着他。只有这个时候，因为不会被发现脸上的神情，老太太可以展露她的欣慰和慈爱，不怕孙儿因为被娇惯长歪。但是，她忽然想，也许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对这孩子更好一点。也许娇惯一点也没关系的。她年纪已经很大了，浑浑噩噩地想着，就睡着了。宁云敛将她推回房间，让信任的医护人员照看着。他回到庭院，走到在躺椅上休憩的苏灵燃身边。明明是鬼，却不怕阳光的人，在虚妄的阳光下，像幻想中的精灵。谢谢。宁云敛说。苏灵燃睁开半阖的眼睛，剔透温和的眼眸自下而上注视着宁云敛。在我的记忆里，自从家里只剩我们之后，奶奶就从没有笑过。每次看见我都严厉地皱着眉，就算考试考第一名她也不会开心。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奶奶不爱我，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满意。让她开心。爷爷过世的早，我没有见过他。爸爸和妈妈只剩下小时候的记忆，虽然遗憾，但逝者已去，我不觉得孤独，就算只有奶奶和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但是我不能让奶奶也这么想。一直以为，是因为比起我，爷爷和爸爸妈妈更让奶奶牵挂在意，所以任何鬼神相关的事都顺着她，只是希望她年老的生活是快活的。宁云敛闭了闭眼，安静睁开，轻轻地说：我没有想到，原来都是为了我。如果没有你，是不是直到失去奶奶，我也不会知道？彼此带着隔阂和心结，再也不会见面。苏灵燃温和地说：巴比伦的通天塔，这个故事听过的吧。因为阻止人类建成可以到达神境的塔，所以神在一夜之间搅乱人类的语言，让大家再也听不懂彼此的真意。但是，只要愿意，即便再粗暴的沟通，也比沉默要好。宁先生应该坦诚主动一点。宁云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冷静的神情没有一丝棱角，隽永而沉静，看着苏灵燃的眼神，让他不懂。是很美的眼神，让人怦然心动，就像是看着一个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一样。你认识我吗？苏灵燃想，要不是相差了差不多二十岁，他就要以为，宁云敛一直暗恋他了。宁云敛静静地站在这里，淡漠的面容同时汇聚了冷静和温柔：小时候，就是这个地方，奶奶会跟我讲述很多故事，都是身边的各个家族的兴衰和冲突。林复城家的事情讲得最多，因为几乎可以作为反面教材的事情都可以从他家身上找到案例。但是，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只对一个人感兴趣。是二十年前和我住在一个医院的人。宁云敛一瞬不瞬看着苏灵燃：我见过你，在我小时候。虽然在同一家医院，其实并没有见过。但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挡在我的面前。苏灵燃微微愕然。我先在梦里见过你。听着关于你的事情长大。宁云敛漆黑的眼眸清冷而温柔，是你说，应该坦诚一些的。所以，我坦诚了。苏灵燃：真是疯了，第一时间浮现心里的感觉，居然是嫉妒。第77章 初始6苏灵燃是第一次玩这个叫【储爱槽灌溉计划】的游戏, 对于自己玩家的身份非常清楚。虽然作为游戏中的身份, 林染就是他，他就是林染, 但是, 两者还是不一样的。即便这个世界再真实，医院里的那具身体跟他像照镜子一样，但游戏就是游戏, 虚拟就是虚拟, 苏灵燃绝不会混淆。直到见到这个人。宁云敛应该是他游戏剧情之外, 完全不相干的角色, 原本应该毫无交集。如果不是苏灵燃临时找上宁云敛的表弟唐希哲，他们应该直到游戏结束都不会见面。但是, 阴差阳错，到底是相识了。是玩家苏灵燃和宁云敛相识了，不是npc林染和npc宁云敛。直到宁云敛说出这样含蓄深重的表白。宁云敛居然是认识林染的，不仅如此，应该是对林染抱着一种特别的感情。对于玩家而言, 与林染相识的宁云敛本该和林杳、林复城他们一样，只是一个让他代入角色关系的线索npc而已。但是，之前模模糊糊就有的预感被彻底证实, 苏灵燃第一时间涌上来的却是嫉妒。是的, 苏灵燃在嫉妒林染。因为, 宁云敛的特别是对着那个游戏设定的林染, 并不是对他。因为这一点, 平生第一次难以抑制地对一个虚拟的角色设定产生了强烈的嫉妒。酸涩浓烈的嫉妒并没有因为苏灵燃清醒理智的认知而消散，像冰渣淬过的山果一样，绵延的滋味长久不散。苏灵燃怔然，静静地注视着宁云敛。坦诚了这种单方面情愫的宁云敛，漆黑的眼眸冷静无波，也在长久地凝视着苏灵燃，并且比苏灵燃更理智。觉得奇怪是吗？毕竟在你看来我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假如当年你没有出事，现在应该年长我差不多二十岁。苏灵燃没有说话。他还没有心情觉得奇怪，他只是还在嫉妒。宁云敛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有丝毫失落，对于任何的结果都有足够冷静的理智来承受。如果你没有出事，大约我们也不会有交集。最多是宴会上见了面，叫一声叔叔。但是，并没有如果。即便最初的梦见只是子虚乌有的谣言里一点幼稚的妄念，但是，在梦里遇见你并被保护，直到现在也觉得是美好的经历。宁云敛的声线清冽而冷静，却莫名觉得温柔，就像那双明明漆黑淡漠，却令人安心的眼睛。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这样梦就是真实的了，说不定某个时刻能在现实里见面。一直听着关于你的事情，单方面觉得你或许会孤独，小时候就这样想着：就算鬼魂可怕，也想能看见。他一瞬不瞬看着苏灵燃，用冷静平缓的声音说：从小就这么想，这个念头到十几岁的时候放弃了。因为，人长大后失望了太多就会接受现实。现实不会和幻想一样有奇迹，世界上并没有鬼。他向苏灵燃走了一步，像是接近一只会被惊飞的小鸟一样让人毫无警觉的一步。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奶奶的讲述并不能满足好奇心，所以从各种人那里寻找关于你的过去。一直很好奇，梦里的人和现实的人是一个人吗？放弃幻想的鬼魂后，就想办法找到你在的疗养院，偷偷见了一面。往前一步。那时候是十五岁生日，就当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见了你。一下午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一次逃了课。和梦里的你是一样的呢。就算睡着闭着眼睛，也觉得你很好看。再一步。是初恋吧，我暗恋了一个睡美人。但他不知道我。十几岁的少年时候，这种想法大约可以被理解。到了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还是抱着这种想法，这种应该叫变态。冷静无波的眼眸，淡漠温柔的声音。我用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只是旁观，只是远远地看着你，陪伴。但是，这样根本不够。又一步，脚步踩在落叶上，像花开的声音。想办法入股那家疗养院，以业务调整升级，让他们不知不觉把你送到我的医院。冷静得不像是告白，像凶手剖析犯罪心理一样称述着。温柔得令人微微颤栗，心跳紧张加速。但是，你可以放心，我没有做过任何冒犯。并不是狡辩，我是正常的男人，有些念头无法避免放任自己想过，不止一次。但是，不会真的对你做。苏灵燃在那双漆黑沉静的目光下一动不能。清冽禁欲的声音过分理智，平静地说着让人肌肤滚烫灼烧的自白。只是想要照顾你。正因为自己的邪恶，所以才无法放心任何人，只有在手心里才觉得安心。我只相信我自己。冷冽声线里极致的温柔，让人半步退不得，无法生出一丝抗拒。已经走到了苏灵燃面前。过分逼迫的距离，青年冷静俊美的面容上，漆黑瞳眸纯粹专注。一瞬不瞬，近距离凝视着苏灵燃。就这样吧，早就过来会幻想奇迹的年纪。就算有人说他见了鬼也不会再妄想去相信。一辈子这样陪着就可以了。甚至想过，也许这样更好。假如你醒了，你不认识我不记得我，有你的家人，隔着近二十年的时间，你可能根本不会爱男人。甚至，不会知道有人爱了你二十年。宁云敛的目光像漆黑平静的深潭，没有任何隐藏遮掩。林家的人很久不来的时候，我很高兴。这代表你完全属于我了。手指轻轻抬起来，又隐忍地放下了。可是，就是这个时候，你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