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商离行见此不忍,急忙放柔声音:“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知道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跟我回去,我帮你处理好不好”说着声音渐低,伸出手掌,轻轻拍袍之下不住颤抖的背脊。那黑袍人蓦地反应过来,反身挥掌,狠狠将他手掌拍落,厉声道:“不用你假好心都是你的错”何所悟在一旁怒不可遏道:“你敢对大哥无礼”商离行手掌被他拍得一阵痛麻,心中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嗟叹一声后,方省起此事还是莫要感情用事的好,对此人,他有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完全无需急躁。于是将心思一转,放在正事上,见周遭众修士三三两两散开,似乎是在打探出去之法,又有部分修士往回折返,想要重回洞穴,找到旧路。商离行将蠢蠢欲动的众人拦在原地,道是幻境中陷阱遍布,对法阵一窍不通之人还是莫要擅动为好。一旁也有散修冷静下来:“门主说得对,我们受困幻境,需得谋定而后快,不宜自作主张,反倒将自己送入另一层险境中。”曲空青也是呼应连连:“我虽不学无术,倒也是对阵法之事略知一二的,据闻这种迷幻法阵中常常是真假并存,虚实变幻的,我们再进去的洞口未必就是原来那个了。依我看,大家还是聚在一起,不要分开的好。”听商离行与他人这么一说,众修士也不敢再往外跨出一步,只是乖乖待在原地了。但动身想法落空,追究之心不死,于是呼呼喝喝,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响起,声声句句俱是针对黑袍人:“一定是他使的诡计”“没错,要不是他说把镜子割开,我们根本不会误入幻境。”“魔族果然心思歹毒”商离行上前一步,将黑袍人护在身后,以自身广袖玄衣阻挡修士愤怒目光,缓缓道:“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问题,大家先冷静些。”散修中突然发出嗬嗬冷笑之声,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随之响起:“不知道门主一心维护这个魔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商离行循声望去,见其中有名散修横眉冷对,面色不虞,而余下散修面色也是惊疑不定。原来商离行多次不顾立场维护黑袍人,散修们看在眼里,早就有所不满了,先前慑于商离行的威压,分毫不敢多言,但眼下被困多时,心生怨怼,俱是一并发作出来。商离行板起脸,抿紧嘴道:“我要护什么人,还需要向你交代”那散修被商离行堵了一下,脸色涨红,气冲冲道:“门主竟然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魔人,与我们起争端,是觉得自己本事厉害,一个人就可以撑起秋水门,还是觉得这人本事在我们之上,想招他进秋水门,好将我们取而代之”何所悟横剑在手,冷冷喝道:“你他娘的胡说甚么”那散修梗着脖子道:“若不是他有问题,为何要将我们带进这里”何所悟也不禁怒气一涌:“方才他不是说他也不知道吗若是他有问题,为何还要跟着我们进来送死”那散修哑口无言,兀自冷哼一声。曲空青也在旁拍掌笑道:“好一个为天下为人族的散修同盟,这魔族还没消灭呢,自己人就先斗起来了,有意思”商离行嘴角轻提,脸色一冷,又回头望了黑袍人一眼,见那人半侧着身,一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稍霁,忽然展颜一笑,悠悠道:“我商离行既然敢创立秋水门,招纳天下散修,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别的不说,单就破阵灭幻这一点,商某认为,在场恐怕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强。有本事,你不要跟着我,自行找出路去。”那散修闻言色变,心知商离行所说绝非意气用事,但他并不通晓法阵,修为又实在一般,不然也不会跑来加入秋水门,仰人鼻息,听人差遣,而如今冲动之下得罪商离行,又要如何靠一己之力走出幻境于是一张红脸转怒为忧,手足无措。商离行又轻笑道:“我相信在场诸位肯自愿加入秋水门,为天下人奔走效力,定然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商某不才,愿为天下人求一个福祉,也愿为天下散修求一个容身之处,只盼人族万世安宁,人人都能得其所愿不知诸位可否愿意与商某一道”其余散修又讪讪道:“门主客气了。”“我们当初加入秋水门就是冲着门主的气度来的。”曲空青感慨万分道:“商门主真是厉害啊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就将境界拔高不少哇。”商离行又指着黑袍人道:“唉,这名魔人本性不坏,在洞中一次次出手相救,甚至主动告知魔族入口,诸位也是看得到的。我看他只是被魔族蛊惑,一时蒙蔽心智,有心将他救出泥淖,重归本质真我,诸位觉得商某做错了吗”众散修静了片刻。那与商离行争吵几句的散修这时突然道:“门主说得对,是我意气用事了,不考虑门主的用心良苦,真是太不应该了。”说罢上前几步,朝商离行行了一礼,以示赔罪。他开了腔,余下众人就敢说话了。众人开始谈笑自若,气氛复又热切起来。商离行微微噙笑,欣然受之。身后却突然有道声音响起:“你平时就是这么爱说套话的吗”商离行怔愣一下,转身看他,大惑道:“什么”黑袍人讥讽道:“我说你很虚伪。”商离行愣神片刻,静静看着他,突然又笑吟吟道:“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这种人吗”黑袍人即刻反问:“难道不是吗”商离行始终笑意不灭:“你因看不惯我的行事准则,便处处以偏激想法看待,我在你眼里,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话都是假的。”黑袍人道:“那你如何证明你说的话都是真心话”商离行目光哀怜,像个师长一般循循善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有这般重要吗不管真话假话,说的多了,听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话,我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他们想听什么,我便顺着他们说什么,这对他们来说才是真话。”黑袍人轻哼一声:“所以我才说你虚伪。”商离行复又笑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说的不是我的真心话呢”两人莫名其妙地搭着话,竟也说了个有来有往,商离行言笑晏晏,显是乐在其中了。这时纪清凑过来问道:“门主,现在我们该主动寻找出路还是等下去”曲空青嘻嘻一笑:“等等什么等有人来救我们还是等幻阵自己消失不是我说,你这想法忒天真了些。”纪清神情突沮,啊了一声:“可是可是我们又要怎么找出路”商离行与黑袍人调笑几句,接道:“改风变水,穴眼在中。法阵集结,必有漏洞,我们须先找出阵眼,再行突围之计。”又续道:“天上那片红云一直不动,便是最有可能的突破点,我们朝着红云的方向行去,相信便能找到阵眼所在。”于是在场散修纷纷道:“门主说得对。”“我们听门主的。”商离行慨然道:“那大家便随我出发,找出阵眼吧。”将衣袍一摆,踏上沙石,沿着荒山小路下了山。他一向习惯牵着黑袍人走路,此时也是自然而然拉着他当先走了出去。曲空青拉着纪清道:“我们也去看看吧,好比死守的好。”纪清微微点头,跟着商离行脚步,何所悟也跟在身后。身后众散修也急忙迎上,朝着那天际红云一往无前而去了。众人所在之幻境,分明与千重影壁之外的山景毫无二致,连那路边含羞绽放的无名野花都像了个十足十。但相较于现世空间,此处笼罩着一层说不出来的沉闷,灌木林中无半分鸟叫声,山泉成了一汪凝冻死水。众散修在边界戍守已久,对千重影壁的一草一木再是熟悉不过,纷纷叹道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能如此大手笔,夺天地造化,仿山川毓秀,运化出这一方是真非真的乾坤天地来。商离行听身后众散修窃窃私语,不时惊呼,不免边走边笑道:“你们瞧这朵花跟现世的花长得一样,以为有人范水模山,仿造出千重影壁的一花一树来。但其实并非如此。”众散修闻言惊疑道:“门主此话怎讲”身旁的黑袍人也停下步伐,驻足细听。商离行道:“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高明的,一切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你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为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但既为幻境,又怎么会有真实存在的景物呢一切只不过是内心想法的一种投射而已,假的便是假的。”有一名修士捻下路边一朵微吐花蕊的粉白小花,指间拈捏反复把玩,惊疑不定道:“门主,可我采到的花确实是真的啊。”商离行苦笑道:“这便是此处幻境的厉害之处了,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教人无从分辨。说不得,或许连我们手上的触感也是假的。”那修士啊了一声,吓得把手中花蕊扔掉,身旁众人也惊得收肩缩脚,小心探视足下实土沙石,就怕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去。黑袍人突然出声:“难道就没有一种可以完美判定真实还是虚幻的方法吗”商离行回身转向,敛眉沉吟一阵,若有所思道:“有倒是有的,道理也很简单,就是很容易被尘外之物迷惑了去。”黑袍人道:“是什么”商离行淡然道:“不过四字,唯心而已。”黑袍人哦了一声,声音显是有些失望:“听着也没有那么厉害嘛。”商离行看着天边那始终静若死物的红云,摇头道:“照现本心,复归真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啊。”黑袍人突然愠道:“哼什么是真我,什么又是本心一个人谎话连篇,欺世盗名,却因为他地位超然,爱说漂亮话,故而世人皆以为他是位堂堂正正的君子。请问他说出来的话,还能算是真话吗”商离行目光垂怜,言辞切切:“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对我抱有如此深的误解”那黑袍人却不愿与他纠缠太多,冷冷呵笑一声,大步跨迈向前,将众人抛在身后,声音愈加不客气:“哼继续装我就看你能装到几时”商离行迎着众散修不明所以的惊疑目光,又是无言苦笑,又是无奈叹息,负手跟着走上去。众人再度上路,那朵粉白小花落在泥地上,遭众人踩踏碾压,转眼成了一堆灰黑烂泥,透着缕缕死气。商离行回头一看,摇头叹道:“美则美矣,毫无神魂。不过一堆死物罢了。”众人朝着天际红云走去,虽是步履超绝,却也颇感无奈。原是那抹红云明明近在眼前,却始终远在天边。走到最后,竟是需要翻过千重影壁之上的高山,一路朝十万里苍茫长海奔去。眼见再越过几丛山林就要踏上无边大海了,众人渐渐放缓脚步,驻留林中,商议起如何越海渡江而去,只是商来量去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不得其解。原来众人早知此处幻境迭生,那在数里之外的海水也不一定就是真实海面了,故而完全想不透那究竟会是何等幻象,又要如何防患坠海的险境呢再说,若此处幻境当真与现世空间完全一致,按照现世空间的算法,越海之后便要登上荒芜的北陆,到那时闯入魔族老巢,与魔族不期而遇、狭路相逢,又要如何应对商讨半日之后始终无果,便有修士提议兵分两路,一路原地等候,一路先行探路,此言一出,当即一呼百应,众人纷纷赞许并言及自身如何不适,修为又是如何不济,只能待在山上驻守等候云云。不料却又遭到商离行的否决,他道在场众人除他之外,尚无一人有能力辨认迷幻丛生的法阵世界,无论哪一路无他护持,他都放不下心。众人听他婉言柔声,心中感动,于是争相请往,一鼓作气,直接冲出高山丛林,翻山越岭,来到海岸边缘。众人行至岸边,却发觉眼前云横雾锁,苍茫无涯,看不出盘亘眼前的究竟是一片大海还是其他未知景象。除了远眺天际,尚能隐约看得到那血红片云外,入目之处竟是一片白茫茫,再也看不见身前方寸许地。若不是修士自忖修为在身,贯通天地真气,几乎都快以为自己如凡人一般生了白翳之症了。商离行昂首长叹:“镜中镜,幻中幻,好一个虚虚实实。若说在洞穴中长廊白镜看到的是镜中幻象第一重,那打破镜子、进入后同现世如出一辙的幻境就是第二重了。原来我们至始至终都没有脱离出镜中世界,反倒是越陷越深了。”众人闻言露出惊恐神色,又听商离行淡淡道:“从前只听千重影壁之下,自古无人敢涉足其中,先前只以为是前人危言耸听,却不知原来防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从一切皆虚到半真半虚,接下来便是一切皆真了。此去怕是真正的幻境了,或许也是最惊险的一重世界。”